第49章 垂花阁(第四十九)
太簇领着祁家两个妹妹出宫,祁家的马车候在承西门外,还得走一段长长的宫道。太簇走在最前面没有说话,看着面色不大和善即便阳光打在他脸上看着也有些阴郁,不过他向来话少,这么些年也极少在祁家大都是戎马在外,两个妹妹同他相处得不多,自然不像亲兄妹一般亲近。要说熟悉,祁大姑娘年纪大些同太簇勉强算是近龄,不敢说谈笑风生不过说的几回话都还算中听,比祁二姑娘孩子心性的几声哥哥要好一些。
见太簇面露不善,祁大姑娘想不出原由,难不成是方才有什么不对的错处吗?来时祖母百般嘱咐要她务必小心应对,太后初三当日说起太簇亲事可不像随口一提的样子,恐怕是惦记上祁家的姻亲事宜了。她们姐妹没进宫几回,数出来的那几次还都是宫宴,隔着远远连太后的面都没见到,这次进宫祖母交代了让她们多听太簇的话,若有不对的该及时止损,不可任性。
自己毕竟十九了,懂思量有判断识眼色自然清醒,自知方才寿康宫里没什么差错。既如此,或许太簇面色这般应该不是为了这原由,索性不想了,有错处他自会向祖母仔细说明。人哪有百无一失的,下回进宫时有机缘再弥补就是了…下回,祁家大姑娘不禁自嘲一笑,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她们姐妹不是亲王朝臣不是命妇官眷,本是内阁小姐没有叩拜宫门的资格,这一回若不是奉旨谢恩而来绝无可能单独进宫。
可若是没有机会进宫,回去想给逸歌备的回礼该怎么送得进宫。
她垂着眸不说话,目光落在宫道的鹅卵石上。祁二姑娘抱着香盒爱不释手,走着走着或许是觉得太过安静,抬眸只看了太簇的背影,转头又见大姐姐垂眸不语只顾行走,宫墙内不好喧哗,于是压低的声音,道:“姐姐,你不高兴吗?”
祁大姑娘有些出神,愣愣地:“啊?”反应了片刻,扬着一抹笑,道:“你啊,别高兴过了头再把这花油给摔了。”
“才不会呢!”祁二姑娘捧着香盒在怀里缩了缩,笑起来时圆圆的杏眼弯成一道月牙儿,道:“我最喜欢花油了,回去就要试试!”
“姐姐,我觉得这个孟姑娘人挺好的。”
祁大姑娘折臂叠掌贴在小腹行走,仪态端方步履稳当,轻点了下巴“嗯”可一声做回应。
“那外头的人为什么那般议论她~”祁二姑娘喃了一句,想起往日闺阁小聚时听王家小姐李家姑娘说起这位孟姑娘,不是嘲讽就是鄙夷,要么笑话她出身要么议论她狐媚。
怎么会呢。这孟姐姐看着温柔娴静,人又生得那样好看,这是自己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了。那些议论她的都不知道有没有见过孟姐姐,还在背后那样污蔑人,幸亏自己当时只是听听没有跟着议人长短,呼~
她舒了口气,祁大姑娘却停下脚步来看着她,正色道:“你姐姐我这么多年被人议论的还少吗?你小小年纪也学人打牙撂嘴,谣言罢了岂可轻信。”
是啊,姐姐这么些年陪着祖母守祁家耽误了婚事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搬弄是非,闲言碎语如刀枪棍棒般招招式式都打在祁家人身上,记得有一年祁家三房叔父还来家中骂,说是女子不嫁人全家跟着丢脸面,气得祖母把人打出去。
这些祁二姑娘都是明白的,连忙道:“姐姐别生气,我明白的。”
两人这才继续前行跟着太簇的脚步。
“姐姐别生我气,我才不同那些人一块调嘴学舌呢,我都知道的。”
“我只是说,孟姐姐生得好看性情也温和,还送咱们这么好的花油…”
“外头说她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她有些可怜。”
“宫墙之内你的话太多了。”祁大姑娘目视前方,承西门就在眼前。
“哦…”祁二姑娘低声应了一句,只得跟着走。倒也不是不知道这宫禁森严,但这都要出宫了,四下无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可长姐都这样说也只好听了。
太簇穿着当差服本不必多做交代,但仍是谨慎些按着规矩走,免得留下什么话柄。亮了宫牌,做了交代,守卫做个样子随意查检了两眼便送他们走出承西宫门。
马车在外侯着,四名婢女两个小厮就守在马车旁,见主子们出宫门连忙来迎,扶着两位小姐上了马车。
上马车前,太簇转身对姐妹二人道:“我今日当值就不送你们回府了,两位妹妹请便。”
祁大姑娘点点头,道:“兄长辛苦半日,我领着妹妹回就行,尽可放心。”
祁二姑娘也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说了句“兄长辛苦”后才由婢女扶着上了马车。
姐妹两人上了马车才做定,祁大姑娘撩开青布帘子一角正打算同太簇说一声便走,谁知窗外已不见人影,她伸头看了眼见太簇背影已到承西宫门内了。
马车行驶起来有些晃,祁二姑娘不敢打开香盒怕一个不仔细滑了手,宝贝得很。
祁大姑娘喝了口茶,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你同那些闺阁姐妹相聚时别说错话。”
“是是是~”她好似听都没细听就应承下来了,既出了大内宫城上了自家马车,前面那点拘谨尽数放开来。
“诶。”忽而觉得不对,一抬头果然见祁大姑娘无奈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姐姐,您说什么…我…”
祁大姑娘将话又说了一遍,道:“牢牢记住,别在人前提及今日。”
“为什么?”祁二姑娘是听话的,只是不大明白为什么,问:“孟姐姐这花油是真的好闻,别处都…”
“你若不听。”祁大姑娘到底是管家的,说话气势非比常人,颇有老太太说一不二的风姿,道:“我便将这花油收了去,你碰也别碰。”
祁家妹妹自然不依的,护在怀里,道:“我听我听嘛,没说不听啊…”
“只是旁人问起来我怎么讲,再说了她们总在背后说孟姐姐分明就是偏…”
“旁人问你可以不讲,往后出门别用这花油就是,太招摇。”祁大姑娘低头理着衣袖,道:“她的才貌来日绝非池中之物,将来谣言不攻自破。如今你多嘴,不说能不能帮上忙只怕是要惹麻烦。”
出身陇苏南淮的戏子之女,没有封位没有依靠却能在宫里与太后同坐一处,随手送出的见面礼价值千金,传出去只怕谣言更甚,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她。
祁二姑娘还小自然是不懂的,不过既然长姐开口她自然是听的,乖乖答应下来。——不说也好。天下只这两瓶花油,自己和姐姐一人一份,若是传出去那些人找她要分些许去可怎么好,这可舍不得。
马车碾着积雪驶出长街留下两道车轮印及无数马蹄印记,人间烟火颇为鼎盛,祁家风光人人艳羡。
太簇打承西门入宫转过中朝宣政殿往后庭去,顺着暖阁外围的御花园通径走上长廊,往寿康宫去。——这是寿康宫回暖阁的必经之路。
果不其然走出没多远便在垂花阁外遇见了往回走的担着孟逸歌的软轿。
景兰远远瞧见太簇站着,便在轿窗外低声禀告。
待轿子行近了,景兰喊了声“停”。
景兰伸出手掀开布料一侧,好叫孟逸歌露出面容。
孟逸歌问:“你不是送她们出宫吗?”
难不成是皇帝吩咐他护送自己回暖阁的?于是又觉得好笑,道:“不用送我,暖阁就几步路。”
这不是快到了。
太簇不说话,神情淡淡没什么情绪的冷漠。他一贯这样臭着个脸满是生人勿近的脸色,寻常人看了也是习以为常,无甚不同。可他从没在孟逸歌面前这般,既拦了路又不说话,这是不高兴了。
不高兴什么了,难不成有什么要事。
孟逸歌下了轿子,道:“冬日里一片冷寂,咱们进垂花阁里赏赏温房花草吧。”
景兰欠身行礼道“是”,晚晴掀开了轿门厚厚的绸面棉布帘子,景兰扶着主子往垂花阁里走,身后的宫女近侍也跟在身后三尺距。
咯吱…哒。
门开了又关上,屋子里确实暖和十分舒适,三重阁楼直通天窗连着长梯都放着各类花卉,要是夏天来开着天窗说不定能看见星月。
“怎么了?”孟逸歌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簇目光定定凝在她眉眼处,片刻后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已全然清明。道:“为什么要赐给她们。”
说的是花油啊。
孟逸歌笑笑,不甚在意:“两瓶子花油而已也不是什么贵重的。”
那香盒是当年卫姁过生日时,卫姁的义兄卫胥送进宫做贺礼的三抬箱子中的其中一样物品。今日看她拿出来,太簇一眼认出,里头的花油一露面,过往记忆便涌现在眼前。
“赐些别的什么都好。”太簇道:“那是在嫁妆单里的…”
她怎么能动嫁妆里的东西。
“我不是在宫里吗。”孟逸歌笑道:“我这辈子还能嫁给谁啊。”
还不就宋允和一个人了。
“嫁妆单里的物品,怎么能轻易拿出来送给旁人。”太簇声音冷淡,说来说去还是“嫁妆”两字。
嫁不嫁的…毕竟是她嫁妆私物,当年的福分她半点没有享到,如今还要拿旧物赠人。
他不知该如何说,只是见她将与当年有关联的旧物转赠旁人,心里隐隐地憋闷。
“她们是你的妹妹,不是旁人。”孟逸歌上前一步,抬手给他扫去肩上细雪,道:“不说将来你娶她们其中之一,只说祁家养大你的恩情,你的妹妹自然也是一家人。”
今早没有下雪,他肩上的碎雪是穿过御花园时碰到梅花枝而散了半身,这会儿不愿说话只将眸光落在孟逸歌的大氅上。
“阿律。”孟逸歌柔声道:“姑姑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苦惯了,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姑姑盼着你能像小时候一样自在欢喜就好。”
怎么越大越小心眼了,两瓶子花油而已就算是嫁妆又如何,什么东西都没有人重要。
“嗤…”他笑了一声,眼尾上扬时真和孟逸歌有一两分相像,故意捉弄的语气也像:“小时候可没人逼我成亲,要说自在…”
“住口!”孟逸歌斥了一声,真是被他气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当年无奈,若我在还能由着你拖到今时?”
太簇低眉含笑,面容没有认错的意思但话说的有意思,道:“我在京没几日,还总是挨骂…”
“骂你怎么了?”孟逸歌凶道:“还不能骂你了?”
“能…”太簇拖长了尾音有些无奈。
他的五官明艳俊雅,乖顺听话时一眼都是温柔敦厚的模样看着也招人疼,偏生对外都是那副生冷阴郁的模样,不说亲近只说远远看着都让人害怕,不知是多年征战沙场杀气过盛还是他当真生得一副冷心肠,蔑视生命。
孟逸歌盯着他的面容发愣,眉心微蹙,太簇不明发问:“怎么了?”
刚刚说错话了吗,没有啊…能骂能骂,她高兴怎么骂都好。
孟逸歌想着如何开口,迟疑中转身缓缓往垂花阁外走,太簇跟上来扶着她,等她开口。
“阿律,你不是只有姑姑。”孟逸歌想起尾牙宴时让他过来喝腊八粥,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些话,道:“祁家人看中你,她们同样是你的家人。”
“嗯。”他十分冷淡,并无过多情感在其中。
孟逸歌脚步一顿侧眸看他,他像看穿世事一样,冷淡地讲:“义父手下十几名义子,为何祁家人偏看中我?”
“自然是因为你跟在他身边最久,又是…”话一出口,孟逸歌便觉得说错,收了口不知也该如何往下说了。
“又是诸义子当中最有功绩的。”太簇将她没说出口的话说完整,又补了一句:“义父待我有恩,我记着的。”只是凭心自问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圣人,总不至于为了报答义父连着整个祁家嫡出庶房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要眷顾,报恩的事哪有长久的。细说来当年收养自己本是圣旨皇命,真要论起来也是糊涂官司。
“你记得…”孟逸歌的眉心就没有片刻松过,道:“不是要你记得你义父一人,他这辈子…”
“我知道报答。”太簇又打断了她后话,望着远处幽幽花林,眼神冷过霜雪:“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从未退过。”
“你!”孟逸歌抬手就在他左脸下颌处轻打了一次,这回是真有些不高兴了,道:“大年下的,过几天你就要随军出征,怎么口无遮掩什么都敢胡说!”
外头宫侍打开门,景兰在前侧两步给掀起厚厚的风帘,一股冷气迎面而来。
“是。”太簇扶着她往臂弯里躲了躲,自己上身回扣着给遮挡寒气,待孟逸歌坐进软轿才从轿窗旁低声说了句:“往后我不再胡说了。”
孟逸歌揉着眉骨没有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