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失策(第五十三)
太簇进宫前检查了孟琛送来的年礼,一个食盒与一个素麻包裹,无非是陇苏一些能存放住的特色粿子与孟逸歌从小用惯了的一些安眠香塔,还有孟家父亲的一封信。不过是些家常用物,他没有多心,拎着东西进宫放在提卫处后先去当值,等到午后换了巡差才送去暖阁。
皇帝陪着孟逸歌吃过午饭,孟逸歌不想午睡央着要去外头玩雪。陇苏无雪,她有十几年没有碰过雪了,今天没下雪又是正午时分也不冷,有什么可不能答应的。
“我想去堆雪球。”孟逸歌看着皇帝,有些期盼地说道。
皇帝拥着她,手里握着本书,淡淡道:“嗯,想着吧。”
孟逸歌又盯着他一会儿,看着看着就顾着看他眼睫细长随着书页翻动轻闪,他的鼻翼不算高挺但生得精致柔和,面颊也饱满立体,低头看书时不自觉轻读几行字,薄唇微动时浅粉动人,轮廓清俊,若不是皇帝也像个风流尔雅的读书人。
皇帝不曾抬头,但感觉到她的目光不移,嘴角微翘隐约有一抹笑意。
晚晴从外头来报,说是太簇来了。
皇帝没有动作照旧看着书,孟逸歌理了理衣袍前襟坐直了些,虽说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但毕竟是小辈孩子来了,她内心总是觉得该端正着点,不好给孩子留个玩闹般的印象。
太簇走进来先磕头行礼向皇帝请安,待孟逸歌让他起来后就规矩站起来,垂首低眸。
晚晴出去传话召入时就接了太簇带来的物品,这会儿放在孟逸歌身前的桌上。孟逸歌看了眼包裹知道不是京城的食盒花样,有些眼熟:“这是什么?”
太簇道:“孟家族亲派人送进京来的年礼。”
话说的也对,不过只说了一半。
“是年礼。”孟逸歌恍然大悟,这是包裹是陇苏南淮独有的花纹,喃了一句:“是我疏忽了…”
进宫后几番波折,心绪难平又是几次受伤再又缠绵病榻,她也忘了传消息去陇苏。
那些年在陇苏她不出小院,同那些亲戚没有往来,戏班子进出的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见风就是病全也不敢打扰,见过她的除了乳娘和孟琛也就剩下孟家父亲了。
太簇听清了她细细的话,说了句:“孟琛写了书信报平安也寄过年礼。”
“那就好。”孟逸歌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是不孝的。只是对于陇苏实在是感激多过亲情,年年月月里多是缠绵病榻,躲避闲人搅扰,避开姻亲往来,守着四方小院想的都是皇帝佳丽三千,百子千孙的好日子与自己十几年放不下的执念。
皇帝目光从书上移到她身上,左手握书右手覆在她背上有些安抚的意思。
孟逸歌微扬下巴,景兰即刻领会上前去开了食盒,拆了包裹,将里头的物品尽数展开来。食盒里放着的是陇苏年节祭祀时常做的几种粿子,咸口甜口都有,印着团花纹、龟纹、铜钱纹各式各样。这些粿子都是祭祀后回锅重蒸着吃的,冬日放着不怕风干,可以存放个把月。
“是些没见过的粿子呢。”景兰拿出来看了看,道:“风干雪冻得都硬了皮,主子要是想吃,奴婢让人去蒸。”
孟逸歌眉心微动,不是嫌弃只是有些不解。从景兰手里拿过来,果真是粿硬如石,手指头按也按不动。这些粿食孟逸歌是不常吃的,自己是早产出生,八岁前都没清醒过几回三餐入口都是苦药米汤,肉都吃得少,更不说这些吃了不容易消食的粿子。
“那…那一会儿让人蒸了给我做点心吧。”孟逸歌将手里的粿子又递给了景兰,说不上喜不喜欢吃,没吃过这么些粿子,尝尝也不错都是家亲的心意。
景兰道了声“是”,手里的动作迟缓。只是看主子的神情平淡没有过多欢喜,不像是喜欢吃粿子的意思。难道在陇苏十几年,孟家人还不知道主子喜欢吃什么吗?
孟逸歌在陇苏十几年,只吃过一两次,不解在于不清楚孟家父亲怎么会送这些。这些粿子大都是用糯米糖粉做出来的,她常年吃药有许多忌讳,肉食都吃的少更不说这些不好消食的糯米粿子,孟家父亲都是知道的。
景兰又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打开了盖子送到孟逸歌眼前,道:“还有一封信和香塔。”原以为主子会要人读信,毕竟香塔随处可见不是什么稀奇的。
孟逸歌从前睡觉会点一些安神香,通常会做两盒子,一盒是安眠燃烧另一盒则是加了夏蝉棏汁液的香塔,闻着没有差别,她自知用处也瞒着别人不曾透露半个字。
景兰捧着盒子,盒子上放着书信,孟逸歌伸出拇指与食指从书信内侧缝里拿了一颗锥形香塔出来,在皇帝眼前晃了晃。
皇帝本就是看着她的,见她动作意有所指,扬着笑脸颇为得意地说:“你看…”
皇帝眼睛微眯,好像猜出是什么,果然下一刻就听她张口清晰地讲:“夏、蝉、棏。”
嗖!
啪!
皇帝动作太快,几乎没有犹豫,在孟逸歌嘴里说出“蝉”字时就从她手里夺过那枚香塔扔了出去,反应极快地将抬手衣袖高高一挥,近侧的景兰手中捧着那装满香塔的黑漆木盒重重摔了出去,盒盖半扣,有一些香塔撒落在地上。
太簇诧异十分,人倒是稳得住没什么大动作,但瞬时收紧了上眼睑,瞳孔都大了些。
“沉塘。”皇帝的嗓音浓重,不凶但吓人得很。再将孟逸歌圈在怀里,握紧了她拿过香塔的手,吩咐道:“净手。”
宫侍收拾干净地上的香塔盒,再起身拿起桌上的另一盒香塔,合并包裹住一同拿出去销毁。晚晴端着温水,如画捧着帕子与净手后涂抹的手膏,景兰浸湿帕子递给了皇帝。
孟逸歌没听见他再说话,只是坐在他怀里于这勃然变色而阴沉下来的压迫感实在太过清晰,看他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手,道:“没事的~”
孟逸歌拖长了尾音,有些撒娇的意思,又解释:“不点燃就不会有事。”
夏蝉棏的枝干湿潮,树液常从花芯果子中间滴下,她是碰也不能碰的。这是做成了香塔融进香料里就不打紧,只要不燃烧不会有事的。
太簇听得分明,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皇帝不说话,将她的手来回擦了好几遍,再给她涂上手膏,这一通下来耗了好一会儿。等到身前的宫侍收拾好都退下,孟逸歌看见太簇还站在那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两个老的真是半点没有避讳,幸亏他眼观鼻鼻观心静守一处不说话,不然实在是无颜。
皇帝将她手拢在掌心,头也不抬,缓缓道:“往后宫外的东西,禁令。”
这显然是不是对孟逸歌讲的。
“等等。”孟逸歌反握住皇帝的手,敢在太簇领命之前,低声道:“只是香塔而已,也是亲长的心意,你就…”
“就什么?”皇帝打断她的话,面上无半分笑意,掌心握着孟逸歌的手暗自紧了紧,道:“你再说一句,沉塘的可不止是香塔。”
她在陇苏长大,十七年间就没有一个人发觉香塔不对之处,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病得蹊跷,就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拦她伤病。她分明瘦弱不堪,常年缠绵病榻,即便如此依然能不动声色地瞒过所有人:夏蝉棏。她到底过得好不好,皇帝不想问,只是自己这样护着她,便容不下旁人的半点不好。
孟逸歌气息一窒,不再说话了。
太簇想起正月初一时,圣旨有命秘查陇苏旧事,太医院院正魏大人与自己细说了食毒病症…心下大约明白。呼吸有些乱,起手叠掌跪了下去:“臣大意疏忽,请陛下责罚。”
孟逸歌皱了皱眉,这孩子平日看着聪明,怎么这会儿这么不上道。
“罚倒不必。”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元宵后你要随军接防漠北,没几天了。今日去提卫处卸了宫牌缴了差,回祁家歇几天。”
“陛下!”太簇提高了声音,胸膛起伏不定,咬紧后牙却也说不出什么。
这倒也不算什么惩罚,原本也是临时任命他的。太簇戍边多年,难得回京的日子还领了宫禁差事,孟逸歌听着倒觉得卸了他的差挺好的,正色道:“你是该回去歇着,难得回京一趟也该好好陪陪你祖母,听话。”
皇帝起身抓过一旁的豹氅裹住孟逸歌,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往外走,经过太簇身旁时落下一句:“下去吧。”
一出门这风里带雪的滋味就刮得她脸皮刺疼,直往皇帝的怀里躲,缩在豹氅里贴着他胸膛,声音有些闷:“这是要去哪儿啊?”
忽一下就把人给抱起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皇帝把她抱到廊下,坐在自己的腿上,轻笑:“不是要玩雪吗?”
孟逸歌一愣,从他怀里冒出头来笑得欢喜。
起先是想玩雪球的,但也不是非去不可,怎么说也这个年纪了玩不玩都差不多。刚才看他不松口也就算了,这会儿怎么又同意了,孟逸歌盯着他眼睛笑,笑得他都不自在了。
咬着耳朵讲:“也不知道多求求我。”
孟逸歌伸手抓了一把雪往他头上扔,撒下来时两人头发都白了星点:“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