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禁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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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龙鞭蟠桃记(十七)

国家大难至此,黎民涂炭之际,慈禧太后却充耳不闻一丝儿不见,再也不是啃窝头吃玉米棒子那会儿,终于又可以抖一抖至尊的劲头喽,不仅摆起了北京皇城里的谱儿,还变本加厉敲骨吸髓,日常坐在行宫正殿,点查各省送上来的贡品,苛刻求索无尽无止,稍有差池便降旨大加斥责,派人远赴南方各省坐地催督,闲下来要听戏、看景儿、玩牌、吃冰碗子、冰镇酸梅汤,闹得古都西安府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大大小小的当地官员啥事儿也不干,成日介提心吊胆一窝蜂伺候这位至尊老佛爷。

这舒坦日子看得杨爷心里气闷,除了他老娘时常被宣召进行宫陪着上头说笑闲聊,对这种场面,杨爷是能躲就躲,一心只巴望朝廷赶紧议和成功,自己带着老娘回京过活。

西安府这边有荣中堂、王中堂、鹿中堂诸位大臣主持中枢,京城那头多亏了李中堂老成谋国,跟八国洋鬼子折冲樽俎、委曲求全,转过年来,八国洋鬼子及中立三国,一共十一国洋人,逼着大清国签订了最为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庚子祸首亲贵大臣一百多人,全部杀头流放;大清向各国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合计九万万八千万两;天津等处京畿要地炮台军营全部拆除,大清不得设防驻军;将东交民巷化为使馆区,各国有权随意驻军,大清不得干涉……

一条条屈辱条款传开,举国震动,有良心的督抚将军密奏各国欺人太甚,然而老佛爷知道洋人们饶了她这个“祸首”,也不再逼她将至尊皇权交给光绪皇帝退位养老,登时大喜过望,便以皇帝名义传旨照准。一道道上谕自西安行在发出,先一道严令各省督抚将军,对义和拳改抚为剿,视同叛乱之民,一概剿杀!北方诸省督抚奉命唯谨,转脸对前些日子还恭敬有加的义和拳民挥动屠刀,兵马四处搜拿拳民,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再一道旨意,老佛爷把脸一抹翻了篇儿,将当年主战派、支持义和拳的王公亲贵一百余人革职流放抄家杀头,诸位王公亲贵大臣在京城及各地纷纷被杀。等义和拳民和众位亲贵大臣被当成背黑锅替罪羊扔出去宰了,老佛爷摇身一变,再次成了“慈悲为怀、善睦邻邦友谊”的圣母皇太后,继续坐在至尊宝座上大权独揽。

由此,辛丑年初,老佛爷以皇帝名义下了个“痛心疾首”的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说明缘由。杨爷在宫门口伺候差事,自然知道的早,等这道明发上谕贴到西安府鼓楼公开,杨爷悄悄跑去认真看了看,人山人海的现场,一个身着九品官服的关西大汉高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去年夏间,义和拳匪构乱京畿,开衅友邦,朕奉圣母皇太后慈驾西巡,京师云扰。迭命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便宜行事,与各国使臣止兵议和。昨据奕劻等电呈各国和议十二款大纲业已照允,仍电饬该全权大臣将详细节目悉心酌核,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诏,朝廷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能不为尔天下臣民明谕之。

此次拳教之祸,不知者咸疑国家朝廷纵庇匪徒,激成大变,殊不知五六月间屡诏剿拳保教,而乱民悍族,迫人于无可如何,既苦禁谕之俱穷,复愤存亡之莫保。迨至七月二十一日之变,朕与皇太后誓欲同殉社稷,上谢九庙之灵,乃当哀痛昏瞀之际,经王大臣等数人,勉强扶掖而出,于枪林炮雨中仓皇西狩。是慈躬惊险,宗社贴危,九庙成墟,衣冠填壑,皆乃义和拳匪所致,朝廷其尚护庇耶?

……我皇太后垂帘训政,将及四十年,朕躬仰承慈诲,夙昔睦邻保教,何等怀柔?而况天下断无杀人放火抢掠之义民,国家岂有倚匪败盟之政体?当此之时,首祸诸人,叫嚣隳突,匪党纷扰,患在肘腑,朕奉慈圣,既有法不及众之忧,浸成尾大不掉之势。此则首祸诸王大臣之罪也。而诸王大臣间有假传圣命,捏造皇太后、朕之谕旨布告中外、败坏盟约、赏赉拳匪、攻杀使馆以至激成大乱者,定当按议和盟约,严加惩办祸首,以正法纪而昭大信于中外,兴言及此,流涕何追!

……”

杨爷听完苶呆呆傻在当场,惊得手脚冰凉!联想到去年在京城见得一桩桩、一幕幕血淋淋的场面和义正辞严的圣旨,那些飞扬跋扈嚎叫着“扶清灭洋、忠君爱国”的义和拳,转眼功夫竟从义民被打成了“危害大清安危,伤害友邦情谊”的暴民,要尽行剿杀屠戮,大热天竟吓出一身冷汗!这、这难道就是大清国的朝廷?!翻手如云覆手如雨,临事用人百般激励怂恿,等大祸临头便把民众、官员一股脑扔出来替罪,自己王八脖子一缩倒还是“圣明”?边吸冷气边往回走的杨爷实在闹不明白上头那么些大佬官是咋想的,只有心里一阵阵发紧,浩叹不止。

梁园虽好,终非故地。慈禧太后在西安府待得烦闷了,京城传来消息,该杀的杀了,该剿的剿了,总理衙门又先紧着陪了一千万两银子给各国,以海关费做抵押款,请各国先行撤兵。在京城烧杀抢掠行囊满满的各国洋鬼子心满意足,把数不清的中华礼器法物、古董字画、金银珍宝车拉斗量,运到天津大沽口装船,满载而归。自此,我中华自元明以来积蓄的上至典章文物、下至国宝奇珍,被各国洋人扫荡遂尽,何止千百万件流落异国他乡!

西安行在这边听说洋鬼子撤兵,两宫大驾可以回京,大喜过望,慈禧太后立即传旨预备大驾返京。行在内外可就忙起来喽。满满装了数千车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的老佛爷的行礼车先发,后头王公亲贵文武大臣们也满载而归,辛丑年八月二十四日吉时,两宫一行在盛大奢靡的官员人群欢送仪式中起驾返京。沿途各省又挤出四百多万银子预备行宫御道,这一行旌旗蔽日、千乘万骑、玉辇辉煌、气象万千,自然与当年仓皇如丧家之犬西逃避难的场面恍如隔世。只是这番耗费民脂民膏的折腾乐了贪官污吏,苦了小民百姓,闹得各地民怨沸腾,苦不堪言。

十一月中旬,两宫驻跸保定行宫,朝廷突然发出谕旨,给庚子年被杀的朝廷五大臣平反昭雪,其中就有杨大人的名号。随驾的杨爷得知此事悲喜交加,喜的是杨老哥终于沉冤得雪,悲的是一个堂堂内务府大臣户部尚书,顶得上头宠爱的近臣,就因为不跟老佛爷一条心,冲撞了亲贵,不仅数十年勤谨伺候的功劳一笔勾销,还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如今,也不知他的后代在何方。他忍不住偷偷找了个地界,烧了些香烛纸马祭奠一遍。两宫坐了火车到马家堡下来,杨爷破天荒第一回跟着回銮众官员过了一把瘾,他奇怪的是,那硕大的火车轮子前头既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咋咕噜咕噜转的飞快呢!

随着巨大的车轮转动和汽笛鸣叫,杨爷握着赶车的大鞭子出了身冷汗,他总觉得,大清国要有些不一样喽。

“到北京城喽!”车里的太监们小声欢呼着,伸头伸脑往外瞧。马家堡盛大的迎接典礼丝毫没有引起杨爷的兴趣,连跟瞎眼老娘说也懒得说,就见那些城破时东躲西藏的高官贵人们又衣冠楚楚人五人六在人前挺胸叠肚,喜气洋洋。仿佛这次庚子之变不是山河破碎,至尊逃亡,而是盛世里安享太平巡游南北!把滔天大难当喜事办,也算大清国的一个惯例。

杨爷不仅不乐,瞧着破败残损、伤痕累累的北京城墙上巨大的炮弹痕迹和烟熏火燎的伤疤,心里疼的直哆嗦。那一道道伤痕和残垣断壁,不仅在城墙上留下印记,也狠狠刻在了老北京人乃至于中国人的心里,血红一片。

前门楼子、箭楼全部毁于战火,朝廷怕老佛爷见了伤心,不知谁出的主意,花了十几万银子,在城楼上用彩绸彩缎搭了一座五色斑斓辉煌夺目的华丽牌坊,在一片狼藉残破的残垣断壁里格外显眼。

两宫回了大内,杨爷的差事在东华门也交卸了,一心办点实事的老吴,被明升暗降派到广东当了道台。那些路上受过杨爷恩惠的王公亲贵,除了被杀被贬的,全都摇身一变再次成了“栋梁之才”,安然回府继续着花天酒地,原本路上还笑哈哈对杨爷颇为看重的这些大爷们,却变了脸任谁也不再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杨老哥”的叫着,都鲜衣怒马豪仆跟随而去,只剩下杨爷呆呆立在宫门外,脑子里像塞了糊涂糨子,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吆!杨大叔!”小张从远处匆匆跑来,冲杨爷笑笑。“您还在这儿杵着呢?还不快回家看看去。哦,这阵子老佛爷、万岁爷刚回宫,里外忙的千头万绪,宫里就丢了不少珍宝摆设,老佛爷正发火呢。老佛爷前儿还跟我念叨了。”小张神秘兮兮把杨爷拉到一边,看看左右没人,眉开眼笑:“老佛爷说了:杨把式大功一件,不能忘了他,等歇歇,再提拔提拔他!这回跟着我共患难的,一个也不能忘,该赏的一定要赏!我看,您是对了老佛爷的缘法,等着升官吧!”

杨爷摇摇头:“升不升官的,无所谓,你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我回家去了。”

“嘚来。您放心,有我师父、我在,您这件大功劳还能跑了?老佛爷金口玉言,还能说话不算呐?哈哈哈。您快回去吧,我知道您家,右安门外不是?等升官上谕下来那天,我和师父亲自去贺喜!”杨爷很厌烦小张满嘴升官发财眉飞色舞的样,点点头转身赶着大车,拉了一路上收的门包和积攒的银子,回了右安门外的家。

老娘早被刘安生派人送了回来,杨爷家这片因住的都是平民,不起眼儿,洋鬼子来了,跑的跑,散的散,倒也没损失啥,可百姓的日子那叫一个苦!原先棒子面窝头、咸饽饽辣饼子还能对付个肚饱,这场大难,闹得这里混穷的老少爷们逃的逃、饿的饿,连粮食也买不起,衣衫褴褛穷苦不堪。杨爷一身华服,戴着水晶顶大帽子,赶着华丽的大车打街口一进来,顿时引起了大家伙儿的惊讶!

“吆!那不是老杨嘛,咋?当官了?瞧瞧!瞧瞧人家这身衣裳,瞧瞧那车,多体面多精神。”

“是杨家的大小子?不定吧?我瞧着像是个官府的人呢!”

“嗬,你那鸡屎眼能看的清!快看,人家戴的水晶顶子呢!早晨我才瞧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亲自送了他老娘回家,还能有错?!”

“这年月,啥也说不定啊。”一众老街旧邻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说个不停,杨爷嘴里吆喝着马,见了老几位赶紧抱拳拱手,唬的那些小门小户平日里很熟悉的人赶紧还礼不迭。可任谁也不知道,杨爷做了啥官,这程子到底去哪儿了。

老话说纸里包不住火,杨爷尽自整理了这些日子收的钱,想置办点产业,娶个媳妇,给老娘治治眼病,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料没几天,车行里幸免于难的哥们弟兄也不知听哪个贱嘴的太监说的,竟是杨爷一路送的老佛爷西逃长安!这可是小民百姓八辈子也没遇见过的奇闻吆,哥们弟兄纷纷前来拜访,见天缠着杨爷问东问西,风言风语一传开,街坊四邻瞬间就知道了杨爷这番奇遇,原来城里风传老佛爷御口亲呼的“引路侯”,就是杨爷啊!

好家伙!右安门外的百姓们对杨爷家喻户晓,那话头越传越神:有的说杨爷是大力金刚转世,专门来护佑老佛爷、万岁爷圣驾安稳的;有的说杨爷是武林高手,那大鞭子的功夫在中原无敌,才被老佛爷相中喽;有的说老佛爷真封了杨爷做“引路侯”,不几天就要赐邸皇城里;有的说老佛爷认杨爷做干儿子,天天召见;有的说老佛爷赏了杨爷一座金山,专为奖励他的忠义厚道,逼着杨爷请客吃饭……这股风越传越凶,那些脏心烂肺、妒忌眼红的,添油加醋说杨爷跟宫里哪个妃子娘娘也有一腿,铺天盖地的谣言顺着凛冽的冬风肆意散开,成了时下大家伙儿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可宫里说的赏赐升官,丁点影儿也不见,朝廷仿佛忘了有杨爷这么一号人了。

上头的忘怀,并没有令杨爷和老娘多么难过,他现今在忙活自己的婚事。三十大几的人啦,老街旧邻像他那么大的年纪,儿子都快成亲了,他这儿还单蹦儿一个呢。瞎眼老娘觉得升官发财都是假的,娶儿媳妇抱孙子,是她刚刚安顿的晚年最紧急的一件事。这不,杨爷拉着老娘去东岳庙合了八字,又请了媒婆,忙叨了小半个月,才跟四姑娘定下。

尽管有了些积蓄,杨爷这场婚礼办得节俭,可老礼儿一点没少,定亲、纳彩、亲迎,拜天地入洞房,守着大红喜字,比杨爷矮三头多,矮墩墩的四姑娘盖了大红盖头,盘腿坐在炕上,桌上摆的、炕上撒的都是花生、大枣、栗子,屋里一色暗红,让她心里噗通噗通直响。虽然杨爷比她大七八岁,四姑娘又父母双亡,她还是乐哭了。

院里摆的是炒菜面流水席,大家伙儿扶老携幼凑个几大枚的份子钱,找个座位坐下就吃,反正都说杨爷护驾有功,受了赏赐,大把的钱花不完,不吃他几顿还等什么?知道大家伙儿这点心思,杨爷很拿出几个钱,请了大师傅,连摆了三天,请大家伙儿吃炒菜面,连同车行里的哥们弟兄,一个都不少全请了来,一面是喜宴,一面当请客,自庚子之变以来,百业萧条,大家伙儿哪吃过这些菜肴,酒足饭饱之后,都乐得直给杨爷作揖呢。

晚上入得洞房,新婚夫妇尽享鱼水之欢,百般缠绵,第二天瞎眼老娘就把家里的杂事全交给儿媳妇去管,自己乐得清闲,也着实喜欢头好几年就相中的儿媳妇,就等着抱孙子呢。杨爷不能在家闲着,白天还是出去赶大车,晚上回来,跟媳妇儿商量了,把攒的银钱拿出一些,在西郊买地盖房子,再带着老娘去乡下过安生日子,日后不做“五贱行”,四姑娘问外头传的杨爷护送老佛爷去西安府的话是真是假,杨爷说了个明白,告诫媳妇以后在外头千万别瞎咧咧。趁半夜,取出大玻璃桃和烟袋锅子,给媳妇儿说了来由,听得四姑娘悚然震惊,吓得直往杨爷怀里钻,打那以后,连杨爷那根大鞭子,在四姑娘眼里也成了“宝物”,凝结了自家男人英勇、豪迈、忠厚的种种优秀之处,大鞭子是杨爷日常用的器具,那玻璃桃,叫四姑娘严严实实藏在一个隐秘之地,就小两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