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太的悲伤呓语
太太陷入无意识中,口中喃喃自语,眼睛睁不开。老爷忙着给太太喂食,粥喂不进去,指甲大小的火腿塞进嘴里又被吐出来,老爷劝得口干舌燥,太太吃不进去任何东西。老爷终于生气了,是不敢生气的那种生气。
老爷对我说:“她不吃东西,喂她吃她也不吃。”老爷还是没放弃,所有的东西又都从太太嘴里滑出来。
看到这一幕,我很难过,第一次对太太产生怜悯的感觉,想到人终究会老,会病,会死,会被人嫌弃被人控制,想到此处,差点潸然泪下。
太太早在半年前就没有任何胃口,每顿饭,老爷都要苦劝她进食,吃那么几口饭往往要耗时一到两个小时。老爷为何如此执着?
我说:“她吃不进去了,你又为什么要逼她?”
老爷不回答我,只说:“不吃东西怎么能行。”老爷继续喂食,捏住太太的两腮帮助太太咀嚼,食物还是源源不断滑出来。
我说:“以后得什么病,都不能精神上出问题,不然要被人控制。”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在这个家里,我已有好几次为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老爷一惊,脊梁骨一耸,我意识到了危险。老爷只在我很小的时候打过我一次,之后就没再打我,不管我的形象多让他厌烦他也没再动过手,老爷最可怕的不是动手,而是他的冷漠、疏离、眼神、沉重的呼吸、在我面前随时都要倒下的病态姿势,以上种种和太太大少爷的殴打具有同等的杀伤力。
老爷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我不敢和他对视,转而望向吊着的输液大瓶。在医院的这一年,老爷对我很客气,不说一句重话,话中不带一句讽刺,对我的冷漠和疏离中含有一丝亲近感。
我和老爷的想法完全不同,我认为没有再治疗下去的必要,我们可以推着太太到处去看看,去公园看看树,看看湖,听一听音乐,太太吃不进去就不用再吃。
老爷认为太太应该留在医院继续输液。太太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医院的病人有很多中途出院,回去了一阵又来,太太拒绝出院,出了院,老爷不会这样每时每刻守在她身边,出了什么事,看不到医生也叫人骇怕,液体要把人输死,但每天不输液心里就恐惧,总觉得输的液可以治好病,至少可以缓解病情。太太怕死,很怕死,更怕老爷离开她半步,老奶奶已死,前些天那个二十岁的女孩也猝死了,死得很突然。还有位三十岁的大学教师,半边脸肿成了西瓜,死期就在这一两天了。
我还记得女孩和教师都用过羡慕的眼光看我,这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目光,目光中没有歧视,没有鄙夷,没有奇怪,没有优越感,只有实打实的羡慕。
太太开始吼叫,说一句干嚎一声,说起了早年的事,回忆她贫困童年里割猪草洗衣服受尽欺压差点心碎,她大哥把她的饭盒扔进枯井里,她的父亲追着打她一直追到树林里她父亲捡起泥巴一个劲儿朝她身上扔,害得她深夜里不敢回家也没有一个人来找她。她口里呼唤:“妈妈。”带着哭腔呼唤,声音越发凄厉,惹人泪目。
她的吼叫声很大,没有医生护士出来干涉,这是死亡前的一种正常现象,隔壁的阿姨对老爷说,她父亲临死前吼叫了三天,不再声嘶力竭之时就是断气之时。
她说起父亲和兄长的种种不是,从不讲母亲一句不好,临走之前,对她母亲的呼唤,一声一声含着眷念无限,却终究不能把母亲对她的好用来同样对待她的女儿。
老爷跟太太说话,太太能够回答,回答完了,继续干嚎,太太的回答很像小孩子在说话,老爷叫她吃很多东西,她就吃很多,很听话,很像一个乖女儿想要满足父亲的要求博取父亲的喜爱,这是她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我想,这是太太一生中最可爱的时刻,但若是太太知道她会有一天变成这样一定会羞耻万分。
她的天性是一个混合体,有时极度乐观,有时极度愤怒,有时极度忧伤,有时极度善良,有时又极度可恶。患病伊始,她的愤怒、可恶战胜了诗性的乐观和忧伤,面对逆境产生悲观绝望的想法,她不多的美好品质便像雪人一样在阳光下消融得无影无踪。但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的确是善良的,连最不喜欢她的人都这样说。遗憾的是,她没有,或是很难把这善良施展出来,对她而言,太难了。
太太记得一些人,老爷的妹妹前来看她,妹妹对她说:“大嫂,你还记得我不?”太太说:“咋会不记得?”妹妹说:“我是小妹呀。”大嫂说:“就是没得好多钱,穷。”小妹说:“大嫂,你真的记得我,我就是穷啊。”太太笑出了声。
老爷把我推到太太眼前,问她:“你还记得二娃子不,女儿呀。”
太太眼里失了天真出现惊恐和厌恶,她一直在不停地说不停地叫,看到我的一瞬,整张脸突然凝固,双唇被强力胶水粘住,她指着我,像见到了索命鬼差一般:“怪物,怪物,走,走,走开!”
我赶快退出太太的视线,亲戚们都在憋笑,老爷的大妹抑制不住还笑出了声,太太这个时候还在输液,我看着高高吊起来的输液瓶,内心充满了厌恶感。
我回到家,还要照老爷的意思继续做太太要吃的饭,天空非常阴沉,寒风刺骨,冷如骨髓,老爷叫我把太太的羽绒服带去,太太衣柜里冬天的服饰都比较名贵,羽绒服,羊毛绒加一件貂皮大衣。奶奶昨日来看太太的时候悄声对我说:“你妈妈的那件貂皮大衣,若是她不穿了,你看给小姑还给大姑呢?”我说:“不如给你吧。”奶奶嘴角飞快一笑,回避我的眼神,似是而非地说:“我啊,我,就不用了。”
我刚要去医院时,一唯神奇地降临在我面前,她说来出差,要为这边的服装厂设计冬季服装款式,就顺便来看看我。她送了我一件黑色羽绒服,硬是脱下我身上这件陈旧的棉衣,一唯说,这件棉衣穿着去卖饼就很合适,平时要这么穿只会难为情。
看样子,一唯还没有去做手术,她说工作实在太忙,忙过这一段再去不迟,但我知道,变回女儿身才是排在她生命中第一要紧的事,或许真如密密所言,她要陪我度过这个辛苦的冬天,密密说,一唯要陪我度过难关。我想说,这其实不是难关,面对太太的即将离世,我没有悲痛的感觉,这不叫难关。
黑色羽绒服很暖和,我悲凉的内心也暖和了起来。
和一唯告别,我去到公交车站,站前停了一辆车,密密探出头来对我眨眼,我很惊讶,密密打手势叫我上车,没想到阿丁也在车里。
阿丁抬起我的脚,给我拖鞋除袜,“哇!”阿丁被我脚上的冻疮吓得合不拢嘴皮。密密说:“她每年都长冻疮的,从小到大,每年冬天,两只脚就没暖和过。”
密密从驾驶座扔来一盒药膏,“别动!”阿丁边说便给我冻疮膏,“连双袜子都买不起吗,我说你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阿丁涂抹完顺便把膏药塞进我的羽绒服包里还送了我三个取暖器,接着,她为我穿上了超级保暖的羊绒毛袜子,“东北买来的,绝对不会冷。还有一双雪地靴。”袜子和雪地靴隔绝了刺骨的寒气,脚触大地的踏实感从脚底直窜入心底,我又有一种被堡垒包围的严实感,很安心。
我从来没穿过羽绒服,雪地靴,羊毛袜,一直为自己很耐严寒的能力沾沾自喜,这是自我欺骗,从小到大,冬季的几件单薄衣裳让我号寒啼饥的同时又让我抬不起头。
我说过最讨厌突如其来,我的心不想接受突然而来的悲痛和狂喜,我的三位怪朋友突如其来,我看得出她们的小心翼翼,避免太过热烈的惊喜给我造成压力,她们的方式非常温馨,恰到好处,依旧只有三天的期限,三天里,她们替我做饭,来回接送,和我聊天,给我涂抹药膏,三天后,她们有各自离去,无影无踪。
太太若是病逝在医院,一定会被火化,老爷不忍心,老爷说,若是被火化就没有来世了。太太神志清醒时也说过不准火化,若是火化她,她一定会变成厉鬼来找老爷报仇。
老爷趁太太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时办理了出院手续,将她载回了老爷出生成长的闭塞农村,我从出生起就被送进了这个村子,生活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