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终于离家出走
太太的医疗费总共十二万,还是在报销了百分之八十的医疗保险之后,再加上一年的庞大开销以及繁复葬礼所用的八万块超过二十五万。老爷没对我说具体的数字,只说超过了二十五万,这二十五万让他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我没有一天看老爷喘过气的。很多花销都是不必要的,老爷买的护理垫堆满了整个床底,葡萄糖也还剩一箱,还有一大箱药品,造口袋消毒粉止血粉,这些多出来的东西全都显示着老爷的畏惧和焦虑。
老爷和太太有一个共同点,总是在害怕,总为生活担忧,担心没米没蔬菜,老爷的担忧更甚。老爷直到现在还改不了这个习惯,早上煮粥的时候一定会煮满满一大锅,每人吃两碗都还剩一大半,太太总会骂他,骂完了老爷第二天还这么做,这一点,我是可以理解的,这和密密还有我自己暴饮暴食是一样的,因为曾经深深缺失过,只有大量的填满才能摆脱掉恐惧的阴影,尽管只是个假象。
我禁不住叹息一声,老爷节衣缩食了一辈子,把辛辛苦苦攒来的血汗钱用来买一个风水宝墓地用来办风光的葬礼以及买一大堆多余的药物和用品,始终太不值当。这辛苦的一生从不曾好好活过,却把用血汗赚来的钱用来办理风光的葬礼,实在太过讽刺。
老爷的新老婆,一看背影仿佛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太太的腰板从来没挺那么直过。新老婆比老爷冒尖,踏步坚定有力,我对老爷的黄昏恋有些担心,我怕这又是一个太太一样蛮横的妻子,却远比太太更强悍精明。
家里暂且只剩我和老爷,寂静让老爷更加沉闷,老爷厌烦这种寂静,担忧心跳会失控会破裂,我却享受其中,如今,这个家里所有的打骂和怒吼只会出现在我梦里,永远在我现实生活中销声匿迹,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老爷对我说了医院的花销后,我拿出记账本,这一年我为太太买的护理品以及饭菜的花费都记录在册,老爷那里也记得清清楚楚,我说:“还剩一百块。”我把一百块放在老爷的桌沿边上,老爷把一百块推还给我,问我的银行卡里还剩多少钱?我说:“三万零几千吧。”我把一唯的事简单和老爷说了。
老爷仿佛松了一口气,“家里经济很困难很紧张,我们住的这个房子本来是留给你哥哥的,你哥哥现在有住的地方,这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打算把它卖了,套点现金。”
我很想问:“那我们住哪儿?”只听老爷又说:“我还有个一套一的房子,有人给我说了一个人,再等个把月,我们领了证就搬进去。”
我想问:“那我呢?”这句话没问出口,老爷说:“你必须去找个工作,你有存款,可以租房住,这房子不能留了,本来是给你哥哥的,现在他也要不成了,我心里都有些愧疚。”
老爷突然觉得这话说的不适当,“这剩下的一百块你留着吧,你妈妈其实也想到过你,在医院的时候她对我说过,还是给你留点东西吧。这理所当然,你送了一年的饭也很辛苦,你妈妈衣柜里的那件貂皮大衣就留给你吧,这样,冬天肯定不会冷了。”
“我啥时候搬出去?”
“半个月后,有人已经看好这房了,要得急,一个月后就会搬来住。十五天的时间够你找房子也够时间搬了。”
我不挨打时,脸上通常没有什么表情,这样不好也不坏,听到老爷这番话,我也没有露出不满之色,老爷才可以毫无忌惮地对我说真话。
我进一步确定,联系我和老爷之间的线是不存在的,我曾天真地认为这条线存在,并充满希望地把它称为“亲情线”。我的年龄在增长,心智还停留在少女的幻想时代,这让我充满悲伤,幻梦落空,总会悲伤的。
我的东西不多,不到一小时就收拾好了,一个大箱子一个帆布口袋装下了我三十一年来所有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很陈旧,都带着创伤,房子上空总有飞机来来往往发出震耳的声音,从小到大,这里其实是一个最适合告别的住处。
我为老爷做了最后一顿晚餐,有老爷爱吃的冬瓜炖肉,凉拌黄瓜,还有一条清蒸鲈鱼,这顿普通的晚餐对老爷来说还是有些铺张了,大少爷搬走后,我们一直吃最家常的便宜菜,老爷问了鲈鱼的价钱,我说二十二块,老爷咽了咽唾沫,什么都没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晚餐了。”我说,“明天我就搬出去。”
老爷没有放下筷子,夹了一片黄瓜,他问:“房子找好了吗?”
“可以暂且住在阿丁那里。”
“阿丁,那个很像男人的女孩,我还记得她,一百二十多斤,龅牙。她爸是开餐馆的。”
阿丁额头上还有疤,她老爸还有道上的背景,这些老爷应该不知道。
老爷问:“我看那长相不太善良,信不信得过,是不是好人家的女孩?长得也太奇特了点。”
我有些不快,老爷没看出来,我说:“阿丁当然信得过,去年我被赶出来先是被一唯带回家了,接着就住去阿丁那儿了,阿丁现在去东北了,房子没人住,我顺便替她看房子。”
老爷说:“那最好。她要是回来,你还是在外找新的房子吧,总觉得,你和那人住,不太好。”
“对了,你怎么会有一唯的电话号码?”
“嗯?”老爷不解地看我,他在回忆“一唯”究竟是我那些怪朋友中的哪一个?
“我被赶出来时,一唯说她接到了你的电话,叫她去米洛斯公园接我。”
“没有给她打电话呀,我怎么会有她的电话。”
“我小时候,十岁那年被赶出去,回来的时候看到你提了一盏兔子灯笼,和卡丘爷爷做的灯笼一模一样,我一直没有问你,你也会做兔子灯笼吗?”
“那是卡丘老头儿送给我的,他叫我那几天都在外面等一等,他说你在那几天会回来,他说他活不了多久,恐怕不能照顾你太长的时间。我第一次提着灯笼到楼梯口那儿等了一会儿,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一唯和阿丁伪造的那封信歪打正着,与卡丘爷爷的善良意志不谋而合,慈祥的卡丘爷爷曾经为了我竟如此费心过,我很想念他,我从不曾忘记卡丘爷爷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对我好的长者。
“你知道我在卡丘爷爷那里吗?”
老爷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没有拿生活费给卡丘爷爷吗?”
“我又不知道你跑去哪里了,怎么会拿生活费给他。你怎么会问这些?”
“我被赶出去后,你没来找过我吗?”
“这些都过去了二十年,你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我不再问。老爷继续说:“我去找你了,找不到你,你当时太任性了,我和你妈妈都觉得你该受受苦,想着二十四小时后你还不回来,我们就报警。”
我不依不饶,“我后来在外面呆了二十天。”
老爷说:“二十天都没事,我们那时的担忧真的很多余。”
“你们为啥没有报警?”
“太忙了,我那时生意失败欠债,家里很快都揭不开锅了,你又不见了,你妈妈说等你回来一定要把你往死里打,幸好被我劝住,你回来的时候,你妈妈可有打你?”老爷刮了点鱼肉放进碗里,他并不想吃,搁下筷子,很不高兴,“你是不是还继续纠结以前的事,现在你妈妈都走了,该向前看了,就要加油做事加油工作,楼下的药店不能再养你了,都养了你三十年了,你这次出去找工作出去租房子就是给你机会让你好好出去奋斗,窝在家里没有出息的!”
老爷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很多时候,老爷比太太还意识不到我的存在,从小到大,我也总觉得,老爷在这个家里也是不存在的。从小到大,我都有种无父无母的孤儿感觉,但这个家里,老爷这个大家长的形象也是从来不存在的。
当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老爷在他的房间里和新老婆兴高采烈地聊天,我提着行李走了,老爷没有发觉我离开。天已黧黑,公交车上看到的辉煌夜景依旧让我忐忑。我的用词充斥着“害怕、恐惧”这样的字眼,我是个悲观的人,看不到生活中积极阳光的那一面,黑暗和阴冷总让我忐忑让我不安,这源于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源于我天性中易于感受到哀伤。
不要说我矫情,不要说我经不起事,这多大个事儿啊,值得这样伤春悲秋的吗?我想问你,你没有像我这样长大吧?
假如你不是如我这般长大,你就不可能理解,假如你不能理解,那你最好不要发表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