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四篇的道论
《管子》四篇(《内业》、《心术》上、下及《白心》)主旨在于论心,即以心本论、心气说为核心,而其哲学理论则由道论而发(1)。《管子》四篇的道论可以说是老子道论的继承和发展(2)。
《管子》四篇以“道”为宇宙万物的终极本原,《白心》言:“原始计实,本其所生”,指的就是本原之道。《内业》说:“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在万物生成论的观点上,《管子》四篇祖述《老子》;在对万物的养育问题上,亦然。《老子》(3)说:“道生之,德畜之。”老子之道,具有创造的功能和养育的功能。所以《心术上》说:“道之与德无间”,它们是宇宙万物存在的本原和生长的基础。而且,《心术上》更为老子的道与德做出这样简明的解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德者,得也;得也者,谓得其所以然也。”这里说的“所以然”,其实就是本原之道。《心术上》进一步将《老子》的“道”、“德”界说为“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这是对老子形上之道与畜养之德最完整的概括。此外,四篇在以下这些方面对老子有所继承和发展。
壹、《管子》四篇中祖述老学之成分
一、道之超言绝象
《老子》以“窈兮”、“冥兮”(第二十一章)形容“道”之深远暗昧,《内业》便说:“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老子》以道为超言绝象,无形无名,并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管子》四篇继承此说,如《内业》云:“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又如《心术上》有云:“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故曰大道可安而不可说。”(4)可见四篇对道体的描述,与《老子》并无二致。
二、道之虚静无为
《老子》论“虚”,有天道意义之虚,如谓“虚而不屈”(第五章);《心术上》沿袭了这一观念(5),认为“天之道,虚其无形,虚而不屈,无形则无所位;无所位,故遍流万物而不变”。《老子》所言之“虚”,亦有人道意义之虚,如云“虚其心”(第三章);《心术上》谓“恬愉无为,去智与故,言虚素也”。“虚素”与“虚其心”文义相通。
《老子》哲学追求“虚极静笃”(第十六章),以“静”为万物之所根,从而主张“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这些观念沿着道论之脉络也同样在《管子》四篇中体现。《心术上》说:“动则失位,静乃自得”,又说:“静则能制动矣”,显然是《老子》“静为躁君”思想之推衍;《内业》也有同样的表白:“静则得之,躁则失之”,更与《老子》所说的“静为躁君”、“躁则失君”(第二十六章)在文字上若合符节。不过《内业》言静,更有将老子政治层面转化到心灵层面的趋向。《内业》屡屡就心灵修养层面强调正、静、定的作用,这方面对《大学》有着直接而深刻的影响(6)。
老子将天道之无为应用于人事,这一思路为《管子》四篇所继承,如《心术上》云:“无为之谓道”;又云:“必知不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其中“不言、无为之事”,显然是引自《老子》第二章“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而“道纪”一辞,则本于《老子》第十四章(7)。
三、道之“反”的特性
《老子》第四十章以“反者道之动”一语概括宇宙间“物极必反”之理,据此乃有柔弱守雌、戒骄戒躁的处世之方。《白心》云:“强而矫者损其强,弱而矫者亟死亡;……是故骄之余卑,卑之余骄”,正是对《老子》“守柔曰强”(第五十二章)、“勿骄”、“勿强”(第三十章)再加推衍。《白心》又言:“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巨之徒灭”,则是《老子》“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之余意。“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正是本于《老子》“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第九章)。而“满盛之国不可以任仕,满盛之家不可以嫁子,骄倨傲暴之人不可与交”,也可以与《老子》“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第九章)互为印证。
由以上的对比来看,《管子》四篇在道论上明显地祖述《老子》。
贰、《管子》四篇对老子道论之发展
《管子》四篇在道论上,不只于祖述《老子》,在很多思想观念上又有着进一步的发展。以下举数例为证:
一、道之必宽舒、必坚固
老子道论贵在守柔不争;稷下道家则强调它的宽舒、坚固的性格,如《内业》曰:“凡道必周必密,必宽必舒、必坚必固。”“道”之周密、宽舒与坚固性,体现于人身,可以达至“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如此昂扬气概正相应着齐国文化传统所孕育出来的大国气象,与《老子》书中描写体道之士守柔不争、凝静敦朴、谨严审慎的人格形态大异其趣(8)。
二、道之其大无外、其细无内
《老子》言“大”、“小”,谓“域中有四大”(第二十五章)、“见小曰明”(第五十二章)。老子所谓的“域中”显现出一种空间上的范限性。而稷下道家则屡言道之“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内业》)、“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心术上》)、“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宙合》),在在皆强调道在空间上的无限性。庄之于老也有类似的发展,庄子常将人放置于无穷性的宇宙,在大化之流的时空中来思考人类的处境,开扩人们的视野。春秋末期之老学发展至战国中期以后的齐、楚道家,思想视野更形开阔,频频触及无限时空之延伸,可说具有共通的时代特色(9)。
三、虚与无为观念之发展
《老子》论“虚”,一方面涉及空间义之“虚”,如谓“天地之间,虚而不屈”(第五章),另一方面则就心境而言“致虚极”(第十六章)。稷下道家就这两方面加以继承,并作进一步的衍伸。就空间而言,稷下道家一方面将“虚”提升至道的层次(《心术上》:“虚无无形谓之道”);另一方面将它提升到万物之始的地位(《心术上》:“虚者万物之始”)。
稷下道家除了将老子空间义之“虚”提升为宇宙论中的一个范畴之外,还将老子心境之“虚”,转化而为认识论上的一个概念。老子论“虚”,多就修养工夫之层面而立论,《心术上》则转而延伸到知识论主客关系的层面上,强调主体认识机能保持空明灵觉的功能。《心术上》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人皆欲知而莫索之,其所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以此,莫能虚矣。
“彼”与“此”在认识论上分别代表了“所知”之客体与“所以知”之主体,《心术上》认为如果主体不能获致清明,那么对于客体也不可能有确切的认识。所谓“虚者,无藏也”,“无藏”就是主体不受主观偏见的障蔽而能如实地客观反映实况。
至于“无为”的观念,稷下道家则赋予其具有时代性的新内涵。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原始的意义乃是统治者若能顺任民情而不强作妄为,其结果就会什么事情都做得顺当。但黄老派将“无为”导向君与臣之间的职能分工原则上。《心术上》有云:“心在本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君无代马走,无代鸟飞。”认为君主主要掌握处事的法则(“以观其则”),不要扩权去越俎代庖,让各级官吏分层任事。以此,黄老将“无为”引进刑名法治的思想,这对老子的原义有着崭新的内容。
叁、《管子》四篇道论之特点
稷下道家之道论方面,具有最大突破性的发展,可总结为这两个方面:一是援法入道,二是以心受道。后者为道与主体之关系,前者为道落实于政治社会之运作。从这两个方面,都可以看出老学齐学化的特色。更确切地说,稷下道家建立了他们自己独特的道论。
《管子》四篇探讨道与主体之关系,提出“道不远人”、“道者充形”等亲切的说法。而道落实于政治社会之运作,则提出有“道生法”、“道贵因”两个重要的命题。
一、“道”与主体之关系
老子的道同时涵括天、人二层,究其实,其天道乃是为人道而立说。然而老子的形上之道,总给人以“玄之又玄”的迷离色彩。战国中期以后,对于“道”的思考则有强化其人间性的趋向,如庄子强调道之“无所不在”,并且提出“心斋”之说,进一步将道落实于人心。稷下道家在这方面也有着相同的思考导向,如:
道满天下,普在民所。(《内业》)
道不远而……与人并处……。(《心术上》)
道……卒乎乃在于心。(《内业》)
“道不远人”乃是泛论“道”与人的联系,具体言之,则落实于“心”。老子之道论并未涉及“心”的范畴,战国中期之后,庄子提出“唯道集虚,心斋也”之说,不仅将玄远之道落入人心,并将空明灵觉之心提升而为一种艺术心境。稷下道家论“道”,同样重视道之落实于人心,而认为只有善于修心,才能得道。稷下道家重视身心的修持以及善心的发扬,则是与庄子不同之处。再则,在道化生万物之过程的问题上,老子的道论似失之空泛,战国道家乃提出气化论以作为补充。庄子阐扬气化流行的概念,以气作为构成万物的原质,并以气的聚散运行说明万物的生灭变化与流转迁徙。稷下黄老则提出精气学说,将道具象化而为精气,落实于人身,并用以解释人物及生命智慧的来源。
二、“道”落实于政治社会之运作
(一)道生法
老、孔时代,所谓礼崩乐坏,周初宗法封建所赖以维系的礼制早已弊端丛生。因而老、孔莫不属意于圣人之治,而未着眼于客观制度的重建。战国中期崛起于齐的稷下道家,其处境与小国陈、鲁的老、孔乃至宋国的庄周都大不相同。齐属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国,稷下学宫鼎盛时期的威、宣之际,更是鸿图大展的时机。稷下人物莫不跃跃欲试,投身于体制改革以推动一统大业,包括孟子也都亟言“一定天下”。然而孟子仍依循孔子人治的思想旧途,唯有稷下黄老则一方面在人治的问题上提出“无为”以求限制君权的膨胀,同时继承管仲以来齐国优良的法制传统,以使君臣上下循名责实地各依其职、各尽所能。有关“圣人之治”与“圣法之治”的议题,在《尹文子》中保存了一段思想史上难得可贵的史料:
田子读书,曰“尧时太平”。宋子曰:“圣人之治,以致此乎?”彭蒙在侧,越次答曰:“圣法之治以至此,非圣人之治也。”宋子曰:“圣人与圣法,何以异?”彭蒙曰:“子之乱名甚矣。圣人者,自己出也;圣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圣人之治,独治者也;圣法之治,则无不治矣。”
彭蒙可能是年老一辈的稷下先生,《庄子·天下》将他列为和田骈、慎到同一派,并说他是田骈之师。在上述的讨论中,彭蒙指出圣人之治与法治的不同:前者是出于己,后者是出于理,并批评即使圣人之治再好,也会流于“独治”。这具有何等独特的眼光!
彭蒙是稷下道家重要人物,从他强调法治(“圣法之治”)的说法看来,这条思路也同样明确地表现在其他重要的黄老著作中。如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开篇云:“道生法。”
《经法》篇开宗明义宣称:“道生法。”然而帛书《四经》(《经法》、《十大经》、《称》、《道原》)称道法治而未及言礼(10)。保存在《管子》书中有关稷下黄老的作品《枢言》和《心术上》,除了援法入道之外,同时又援礼义以入道。让我们看看《心术上》提出这样一段重要的说法:
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也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
众所周知,老子对礼、法抱持批判的态度,而稷下道家则因应时代环境之需,乃提出援礼法以入道的主张。以《心术上》与《枢言》篇为代表的稷下道家,认为礼、法出于道,其将道提到首要的地位,并将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礼法贯通为一整体。
《枢言》篇简明地说:“法出于礼,礼出于治,法、礼,道也。”《心术上》则对道、德、义、礼、法进行界说。在界说中将传统的伦范充实了新的内涵。首先《心术上》强调道与德赋予万物以生生不息的力量(“遍流万物”、“物得以生生”),在道的具体施用上,重视政治社会生活中设置各种仪节(“为之节文”),而各种仪节之设施,需兼顾“情”与“理”的平衡。所谓“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这是一项富有特殊时代意义的提法。
所谓“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庄子·天运》),道家主“时变”,对于西周以来实施了数百年而早已弊端丛生的礼制,进行合理地改造以顺应民情(“因人之情”),确实是一个重大的时代课题。儒家伦理自始便有泛道德化及道德绝对主义的倾向,经汉唐至宋明,对于思想的禁锢、人心的桎梏,到了每况愈下的地步。庄子时代便已对儒者发出“恶知礼义”之讥,并提出道德行为须合于人情的呼吁(《庄子·骈拇》:“仁义其非人情乎!”)。而《心术上》“因人之情”的要求,则给予僵固化的礼制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在“理”的相互补充下,并带给礼制以平衡发展的推动作用。
《心术上》总结道、法关系说:“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这里,“道”与“法”之间,由“权”来联系。所谓“权”,就是义和礼之和,也就是说在道的大原则下,法的实施要照顾到人的情宜(所谓“义者,谓各处其宜也”)。
(二)道贵因
《老子》书中未提及“因”,战国道家著作则屡言“因”。帛书《黄帝四经》论及“因”字达23次,《庄子》书中则有53次。但是其含义主要在于“顺任自然”,并未形成独立的概念。到《管子》四篇中“因”则已成为独立的哲学概念。《心术上》除了对“因”有明确的界说,更发展出“静因之道”的范畴和“道贵因”的命题。
《心术上》对“因”有两个界说:一为“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另一则为“因者,因其能者言其所用也”。前者是指泯除私见而以客观事物为准则;后者则是指顺任人物的长处来发挥最大的作用。
稷下道家重视“因”,将它提升而为道的一种重要特性,并提出“道贵因”的命题。“道贵因”的思想,具体表现在“因时应物”的原则与态度上。除此之外,又将“因”的概念与“刑名”相结合,而有所谓“因之术”。《心术上》云:“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这是说人们在面对外界事物的时候,以事物客观之“形”而称呼其“名”,事物之“名”不得脱其客观之“形”。圣人据此以“督言正名”,纲纪天下,最主要的便是不假妄意。此“因之术”的原则就是“舍己而以物为法”的引申。由此可见稷下道家是把“因”从政治层面的概念,发展成为认识论的一种概念。
稷下道家在讨论到和刑名相关的“因之术”,又同时提出“静因之道”的命题。这可以就“静”及“因”两个部分来加以说明:“静”即是主观上保持内心之虚静;“因”则是因循,扬弃主观成见,依循外在客观之准则。“静因之道”这一认识论上的重要命题,对于荀子“虚壹而静”(《荀子·解蔽》)的主张有直接的影响。
总结稷下道家的道论,在道体的描述上承袭老子。但在道的施用方面,则赋与了时代的特性(如上所述“道生法”、“道贵因”)。至于道具象化而为气,落实于人心,则是战国中期道家各派的共同的趋向。
————————————————————
(1) 《管子》四篇作者的问题,向为研究者所关注。笔者较同意蒙文通的看法,认为这几篇作品是稷下黄老派的学说,“似不必确认其为何人的书”(见蒙文通,《古学甄微·略论黄老学》,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28页);类似观点请参看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第十七章;胡家聪《管子新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页。
(2) 今本《管子》,为汉代刘向所编定,现存七十六篇,内容十分庞杂。宋代叶适已指出:“《管子》非一人之笔,亦非一人之书。”(《习学记言》卷四十五)朱熹并说:“《管子》,非管仲所著。……想只是战国时人收拾当时行事言语之类著之,并附以他书。”(《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今本《管子》有些篇叙述管仲的遗说,成书较早(如《大匡》、《中匡》、《小匡》篇);本文关注的《管子》四篇成书当在战国中期以后。有关四篇年代,笔者同意张岱年先生的看法,认为其年代“当在《老子》以后,荀子以前。《心术》等篇中谈道说德,是受老子的影响;而荀子所谓虚一而静学说又是来源于《心术》等篇”(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史料学》,第581页)。
(3) 《老子》一书为老聃自著(请参看拙著《老子今注今译》序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最新修订版),故笔者在行文时将其人其书互用。新近公布的战国楚墓竹简《老子》,其中甲组摘抄本所根据的传本,可能早于战国中期,这一珍贵文献的出土,为《老子》成书早出说提供了更为有力的实物证据。
(4) 《白心》对于道体的描绘也直接祖述《老子》,如“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等语。
(5) “虚”字屡见于《心术上》,全篇计出现约20次;而《内业》,则言“正”、“静”、“定”,这是考察《管子》四篇差异性时,颇堪留意之处。
(6) 《大学》云:“知止而后有,定而后有静,静而后得安”,“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按:“静”、“定”观念首见于《老子》(第三十七章),而《大学》之言“静”、“定”、“安”的修心工夫则直接来自《内业》。
(7) 其余如《白心》云:“能者无名,从事无事”,亦是套用《老子》思想概念加以推衍。
(8) 《老子》第十五章以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而强为之容,分别以豫兮、犹兮、俨兮、涣兮、敦兮、旷兮、混兮、澹兮、飂兮对体道者的容态与人格形态勉强作了一番描述。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第105—106页。
(9) 这种思想开阔的时代性,如名家之惠施,阴阳家之驺衍均是。
(10) 帛书《黄帝四经》全书“礼”字未及一见,“仁”字亦仅出现一次,见于《十大经·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