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以上说的是同人之器,本节则进一步限定在同人同铭金文内。通常来说,同人又同铭的金文,字形书体更为接近,是我们据以断代的基础。但是,也有少量同人同铭的金文,字形书体不一样甚至有较大差异,可能导致断代时出现歧义,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叔向父簋8件(《商周》04792—04799),其中7件有盖,器、盖同铭,有15张拓本,各16字:“叔向父作姒尊簋,其子子孙孙永宝用。”关于此器年代,有陈梦家的孝王说,唐兰、白川静的夷王说,郭沫若、李学勤的厉王说[3]。而这15份拓本,字形书体并不一致。04792—04797的器铭以及04795的盖铭字形稍微方正,而其余铭文如“向、孙、宝”字的笔画转折处比较圆润。以“宝”字为例,04793和04796盖铭中“宝”字贝部的写法,下端开口处只有很短的两小竖,这种写法流行于穆、共时期,见于裘卫簋(《商周》05293),以后就很少见了。相比之下,04797器铭贝部的写法,虽然两小竖长了一点,但多半也是西周中期的写法,与晚期有别。陈梦家、唐兰、白川静等断叔向父簋为西周中期青铜器,不是没有道理。问题出在哪里?我以为应将“宝”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即便贝部的写法有中期风格,但是宝盖头的写法已经非常对称了,与裘卫簋中的写法有别。字形书体的断代要结合器物的形制、纹饰来综合考察,从器形、纹饰来看,显然要放在晚期了,郭沫若、李学勤的看法是正确的。
关于中枏父器(鼎、鬲、簋、匕)的年代,学界争论颇多。唐兰、白川静认为是共王时器,陈梦家、刘启益放在懿王时,彭裕商置其于宣世。我认为定在共、懿则太早,放在宣世有点晚。中枏父鬲9件(《商周》03026—03034),编号03027的中枏父鬲,“宝”字的贝部有一些省笔,像个扁扁的“日”字,或以为这种写法年代较早,见于西周中期的走马休盘(《商周》14534),但是好几件西周晚期的青铜器上也出现这种写法,如函皇父簋(《商周》05144)、伊簋(《商周》05339),况且中枏父鬲的其他“宝”字的形态也具有西周晚期文字特征。诚然,中枏父鬲的有些铭文字形略显方正,有西周中期书写风格的韵味,但总体而言,西周晚期铭文的特征还是比较明显,尤其是中枏父簋(《商周》05156—05157)的铭文字形要修长些,所以我认为不应将中枏父器放在共、懿时。当然前辈先生这样做有其道理,因为此器铭文显示中枏父是师汤父的属下,考虑到师汤父曾出现在共王标准器逪曹鼎铭中,所以中枏父有可能是共、懿时人。问题是无论铭文字形书体,还是鬲、簋的器形与纹饰,都显出较晚的风格,相比师汤父鼎来说,差别较大,不可能早到共、懿时。考虑到懿、孝、夷三位在位年数都很短,作为师汤父的属下,中枏父比师汤父年轻,完全有可能任职到夷、厉时,至于能否延续到宣王时则不能确定,所以我主张中枏父器的年代在西周晚期偏早阶段。
函皇父簋3件(《商周》05144—05146),函皇父鼎1件(《商周》02380),有6张拓片,文字有所差别。05144的簋盖铭字体比较粗,“宝”字的贝部上端像个“口”字,下端有两竖,这种写法见于西周中期,如伯山父壶盖(《商周》12260),但延续到西周晚期,如伯公父簠(《商周》05976)、仲殷父簋(《商周》04913)。簋器铭字体则比较细,“宝”字的贝部像个“日”字,缺少两竖,如前所言,这种写法出现在西周中期,但西周晚期也有。05145—05146簋铭和02380鼎铭接近,“宝”字的贝部则接近小篆写法,显现出西周晚期的特征来。关于函皇父器的年代,有陈梦家的孝王说,白川静的夷王说,郭沫若的厉王说,唐兰的宣王说。结合器形、纹饰来判断,放在厉王时比较合适。
铸子叔黑器,包括鼎1件(《商周》02128),鬲1件(《商周》02979),簋1件(《商周》04853),2件(《商周》05607—05608),簠2件(《商周》05881—05882),共7件,铭文相同,各17字:“铸子叔黑肇作宝簠,其万年眉寿永宝用。”既然铭文内容相同,应该是同一时间铸造的,但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关于鼎、鬲、、簠的年代,大家都认为是春秋早期器物。唯独簋的年代,《商周》定在西周晚期。譬如从“宝”字来看,写法确实有西周文字特点:宝盖头一侧高一侧低不对称,贝部呈圆饼状,下端开口,这都是典型的西周中期写法。但是看其他文字,无论是结构还是笔画的走向,都没有太大差别,所以包括簋在内的全部铸子叔黑器应该属于同一个时代,铸子叔黑簋也是春秋早期器,而不是西周晚期器。至于为什么铸子叔黑簋的铭文比较特殊,可能是由于作器者的复古情缘。相近例子还有杞伯每刃簋(《商周》04854—04860),其中04859簋的“宝”字也有西周金文遗风。
庚嬴鼎(《商周》02379)是一件年代很有争议的青铜器,以至于影响到夏商周断代工程的西周王年研究。自从郭沫若将其定为康王时器,马承源、王世民以及断代工程的诸位先生均无异议。唐兰力排众议,认为是穆王时器。他将庚嬴鼎与另一件同人之器庚嬴卣(《商周》13337—13338)的铭文并列,相互比较,虽然两者铭文内容不同,字形书体也有差异,但是也有相近的地方,譬如两者行款比较整齐,字呈正方形,“宝”字的写法也很接近(由于庚嬴鼎铭文是木刻本,字形有点走样在意料之中),所以庚嬴鼎为穆王时器是没有问题的[4]。
对于无簋(《商周》05244—05247)的年代也是有很多不同看法:陈梦家的昭王说,后来又改为夷王说,白川静、刘启益的懿王说,郭沫若、唐兰、马承源的厉王说。这固然与对器形的年代判断有关,即这种小耳的兽首衔环簋确实多见于西周中期,但也与铭文字形书体的复杂性有关。此簋铭文字形偏宽,而且大小不大一致,行款不够整齐,有中期书体风格。尤其05246簋铭字体与其他器不同,略显草率,缺笔现象严重,“宝”字的写法接近西周中期的特征。当然综合判断,这一组簋的年代应在厉王时。
总结以上例子,可以启示我们:不要孤立地看某一个字,哪怕这个字具有典型意义;不要只看一份拓片,要看器身的铭文,还要看器盖的铭文;不要只看一件器物,凡是同人同铭之器,都要仔细审查,然后作综合判断。
注:
[1]张懋镕《试论商周青铜器族徽文字的结构特点》,《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辑第225—235页,中华书局2004年;《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第二辑第7—8页,科学出版社2006年。
[2]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文中简称《商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3]本文所列铜器断代的诸家说法见于: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科学出版社2002年;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中华书局2004年;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李学勤《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刘启益《西周纪年》,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马承源《中国青铜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王世民等《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白川静《金文通释》,白鹤美术馆1963—1980年;彭裕商《西周青铜器年代综合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凡引用以上论著,本文不再一一列出。
[4]张懋镕《回顾夏商周断代工程——以西周王年研究为例》,《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第四辑第169页,科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