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韩”
刘洪涛
《殷周金文集成》著录的5906号西周早期A尊铭文共8字,释文如下:
A乍(作)父癸旅宝尊彝。
释文中用A代表的字,原文作形,左旁从。右旁张亚初释为“”[1],何琳仪、房振三释为“施”[2]。按,西周中期老簋铭文有下揭之字:
《古文字论集(三)》(《考古与文物》2005年增刊)65页
根据李家浩的考证,其左下旁为“也”字,象小儿啼号之形,是啼号之“啼”的本字。战国文字常见的“也”字,就是由这种写法的“也”省掉表示两臂的笔画变来的[3]。请看下列形体演变图(后两个字例出自郭店竹简《唐虞之道》1号简、《成之闻之》35号简):
不过这种省写在西周时代还没有出现。因此,尽管A的右下旁跟《唐虞之道》1号简的“也”字写法完全相同,它也不大可能是“也”字,二者应该只是偶然同形而已。
古文字中确定无疑的“呈”字,一般作下引之形:
下部从土或从。只有“戜”字所从之“呈”跟A的右下旁形近:
不过这种写法的“呈”只出现在“戜”字里,很是奇怪。“戜”属定母质部,“呈”属定母耕部,二字声母虽然相同,但是韵部稍隔,所以有学者怀疑“戜”字所从之“呈”可能并不是呈现之“呈”字,作“呈”是偏旁同化的结果,这是有道理的[4]。“戜”字所从的所谓“呈”,“口”字形下部的竖画中间粗两头尖,跟A的右下旁“口”字形下部作均匀粗细的竖笔不同。因此,A的右下旁大概也不会是“呈”字或“戜”所从的“呈”。
那么A到底应该释为何字呢?我们先从古文字中的“倝”字谈起。《说文》说“倝”从声。1979年山东济阳出土一件倝鼎(《集成》2347),其中“倝”字原作形,报导者把此字释为“斿”[5],张亚初释为“”[6],冯时释为“倝”[7]。按,古文字中从倝之字或作下引之形:
这些字所从的“倝”,都与上揭倝鼎之字形近。第一字“雗”尤为相近,可见冯先生的意见是正确的。《集成》2757号曾子斿鼎铭有所谓“斿”字,作形,张亚初改释为“倝”[8],当是。把倝鼎之“倝”误释为“斿”或“”,跟把此字误释为“斿”相似,二者可以互证。
春秋战国时期的“倝”字或作下引之形:
有学者把这种写法的“倝”字释写作“”,分析为从、旱声,“旱、倝”音近古通,因而可以用作“倝”或从倝声之字。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我们知道,古文字中有一种裂笔现象,即把本来相连的笔画或偏旁写断开,变作两个以至多个笔画或偏旁。例如:
这种写法的“倝”字,显然是把下部所从的类似“子”字形(已变作近似“旱”字,或又误释为“早、旦”等)的笔画同上部所从的“”字形笔画写断开的结果,仍应释写作“倝”。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A。A的右旁与倝鼎的“倝”字形十分相近,二者的差别仅有两点:一是倝鼎“倝”字所从“口”字形下部的竖笔右侧有一横画,而A则没有。这一横画应该跟“”字形上的横画一样,都是“倝”字的附属笔画,往往可以省掉。本文所引的其他“倝”字或“倝”旁跟这一横画相对应的笔画或作一贯穿横画,或作V字形笔画,或作倒V字形笔画,有很多变化,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二是A的“”字形笔画同下面的笔画是分开的,而倝鼎中则连在一起。比较上引两个或被误释为“”的“倝”字,可知倝鼎之“倝”是规范写法,A之右旁属于裂笔现象,也是把“”字形笔画同下面的笔画断开的结果。因此,A的右旁应该与倝鼎之“倝”同字,也应释为“倝”,而A则应释为“”。
我们把A释为“”,可以同《集成》著录的2679号西周晚期或春秋早期叔樊鼎铭的“”字——联系起来。此字左上从,右下旁商承祚释为“壶”[9],容庚释为“”[10]。一般都从商说[11]。古文字“”与“倝”都象旌旗之形,二者字形差别仅在于表示旗杆时后者多出“口”字形笔画。“”属影母元部,“倝”属见母元部,二字韵部相同,声母喉牙音通转。《说文》认为“倝”从得声,虽分析有误,但可证“倝、”二字古音相近。因此,有学者认为“倝”与“”古本一字,二者是繁简关系[12],这是非常正确的。古文字“壶”或作下引之形:
(1)(2)两组字都是青铜器壶的自名。从表面上看,(2)组字应该是“”字,但是根据青铜器的形制是壶,可知它们确实应该是“壶”字。参照(1)组字,可知(2)组字大概是受到字形上部的倒V字形笔画的影响,才把字形下部的一横变作V字形笔画,以使字形对称。当然,也可能是受到“”字影响而产生的讹混现象。如果把叔樊鼎铭之字的右下旁释为“壶”,则它应该是介于(1)(2)两组字之间的字形,是二者演变的中间环节。“”字下部本作V字形笔画,但是由于书写不方便,有时变作U字形笔画。例如:
上引叔樊鼎铭之字右下部作U字形,同这种写法的“”字相似,则它也有可能是“”字。考虑到古文字“壶”下部没有作U字形笔画的,以及同A对应,我认为应该把叔樊鼎之字的右下旁释为“”。该字应分析为从从,是“”字的异体。
“”字从从倝,有两种分析方法:一是从、倝声,一是从倝、声。如果采用前一种分析方法,则它可能是当姓氏讲的“韩”字异体。上引《集成》2205号的“雗”字也用作姓氏,二者记录的应该是同一个词。如果采用后一种分析方法,则它很可能用作“”。当姓氏讲的“”,见《集成》2830号“季易父”,一般认为用作“郭”。由从倝之字的“倝”大多用作声符来看,前一种分析方法可能是正确的。
附记:此文原为2010年所作《金文考释两篇》的第一篇,此次发表,只作了个别改动。李家浩师审阅时,指出文中关于“倝”的构形、“倝”与“”的关系等几个问题须要修改充实。其后我又发现了几个未被释出的从倝之字,如包山楚简90号有一个从心从倝之字,“倝”上旁变作“老”字形。于是就想改写成一篇《释古文字中几个从“倝”之字》的论文,但一直没能完成这一工作。
这篇文章虽未正式发表,但曾私下向好友请益。如苏建洲不但为我提供一些新的资料,还在他的《〈上博八〉考释十四则》中引用。苏先生的引用不是直接引用,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把拙文隐括为一段话。
谢明文没有看过拙文,他大概以为苏先生的隐括文字就是拙作的原文,所以在其《释西周金文的“垣”字》中引用这段文字时注释为“刘洪涛:《金文考释两篇》。转引自苏建洲:《〈上博八〉考释十四则》之九,《楚文字论集》,543页,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12月”(《中国文字学会第七届学术年会会议论文集》第156页,吉林大学2013年8月)。该文所释“垣”字即本文所释之“”字,他认为“”从、倝声,是“垣”的异体,读为姓氏之“韩”。除《集成》5906号之“”外,该文又释出《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著录的2426号伯丰鼎之“”字(原作)。该书出版于2012年,晚于拙文之写作,故没能讨论。
2015年4月,汉字国际学术会议暨东亚研究型大学协会(AEARU)第三届汉字文化研讨会在北京大学召开。董珊在会上发表演讲“韩伯丰方鼎初论”,也释《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2426号伯丰鼎之“”字为“韩”,并明确指出这个“韩”就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国语·郑语》等所提到的武王之后的韩国或韩氏,其说甚是。可以证明拙文对“”字的第一种分析方法是正确的。
关于这个“”字,我现在认为它就是当地名或姓氏讲的“韩”字。因为古文字中的姓氏字像封国、采邑等地名一样,经常加“邑”旁。“”所从之“”与“邑”字意思相近。因此,用作地名或姓氏名之字应该也可以用“”作意符,“”是当地名或姓氏讲的“韩”字异体。
本文系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出土先秦古书与《礼记》形成研究”(13YJC770029)、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河南所出东周文献资料的整理与研究”(14YJC740054)、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古文字考释中的形体特点研究”(15FYY010)阶段性成果之一。
注:
[1]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112、1035页,中华书局2001年。
[2]何琳仪、房振三《“也”“只”考辨》,《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三辑第172—173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
[3]李家浩《释老簋铭文中的“”字——兼谈“只”字的来源》,《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七辑第245—250页,中华书局2008年。
[4]参黄德宽主编《古文字谱系疏证》第3357—3358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
[5]德州行署文化局文物组《山东济阳刘台子西周早期墓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9期,第18页。
[6]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37页,中华书局2001年。
[7]冯时《二里头文化“常旜”及相关诸问题》,《考古学集刊》第十七集第172页,科学出版社2010年。
[8]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47页,中华书局2001年。
[9]商承祚《十二家吉金图录》,《金文文献集成》第20册第290页,线装书局2005年。
[10]容庚《金文编》第471页,中华书局1985年。
[11]陈汉平《金文编订补》第7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44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311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吴镇烽《金文人名汇编》(修订本)第421页,中华书局2006年。
[12]陈梦家《中国文字学》第188页,中华书局2006年;冯时《二里头文化“常旜”及相关诸问题》,《考古学集刊》第十七集第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