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籍研究
五山禪僧的蘇詩别解
——以《四河入海》爲例
蔡 毅
東坡詩注,古來夥矣,近刊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的《蘇軾全集校註》(全20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堪稱集大成者。然“詩無達詁”,文本闡釋未可窮盡,而東坡詩的浩瀚廣博,更提供了異説新解的無限可能性。在域外漢籍研究漸成“顯學”的今天,如果矚目傳承中國文化歷史悠久的東瀛,就可以發現,往昔日本人有關中國典籍的大量注解評議,頗有助於我們開闊視野、獲取靈感、啟發思考,是一個有待開發的資料寶藏,一種可供“預流”的學術資源。本文擬參考日本五山時期的蘇詩注本《四河入海》的解釋,對東坡的嶺南流寓詩談一點不同的看法,並由此略窺東亞文化意象的流變軌迹。
一 《四河入海》其書
現在可知蘇軾著述最早傳入日本的記載,是南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入宋僧辯圓攜歸的數千卷中國典籍中的《注坡詞》二册和《東坡長短句》一册(曾藏於京都東福寺普門院,原書已佚,此據後人所編目録)。此後蘇詩在日本廣爲流傳,研讀蘇詩也蔚然成風,且成果斐然,其中最值得注目的,是五山禪僧的蘇詩注本《四河入海》。
《四河入海》二十五卷,笑雲清三(生卒年不明)編撰。因該書匯集了當時禪僧編寫的四種蘇詩注本:瑞溪周鳳(1392—1473)的《脞説》、大岳周崇(1345—1423)的《翰苑遺芳》、桃源瑞仙(1430—1489)的《蕉雨餘滴》(門生一韓智翃筆録)、萬里集九(1428—?)的《天下白》,“譬諸江、河、淮、濟之四瀆,流入大洋者”(大癡賢諄跋),故名《四河入海》。日大永七年(1527)動筆,天文三年(1534)完稿,前後耗時八載。編者笑雲清三的親筆稿本現藏京都東福寺,慶長元和年間(1596—1623)刊行的古活字版二十五卷一百册,現已有勉誠社的《抄物大系别刊·四河入海》(1970)和清文堂出版的《抄物資料集成》(1972)兩種影印本問世,日本國會圖書館網頁上也有電子版可供閲讀,但遺憾的是鉛字印刷本尚未聞有整理者。關於該書的研究,迄今爲止也只有勉誠社影印本刊行時所附中田祝夫的解説,此外未見有其他全面性的探求。
該書是爲日本人閲讀蘇詩編寫的,且“四河”原來均爲講談底本,故其最大的特點,應屬“串講”,即不僅注出典故、語義、背景,還對全詩分段歸納,闡明題旨,對各句原意也細心揣摩,逐一讀解,不厭其詳,而這正是中國傳統詩注往往不在意、甚至不屑爲的地方。筆者作爲以蘇軾研究專家山本和義先生爲首的“讀蘇會”的一員,現正繼承小川環樹、山本和義合作編譯的《蘇東坡詩集》(四册,筑摩書房,1983—1990)的未竟之業,擬完成東坡詩的日語全譯注。要作確切的日語翻譯,理解上就不能似是而非,每句每字都必須“落到實處”,這時《四河入海》便成爲我們的“帳中秘本”,除了五山禪僧特有的訓讀(日語的漢字讀法)方式足資借鑒外,其句意闡釋、章法點評的每有勝解,亦頗可補中國古今衆多蘇詩注本之不足。下面即以蘇軾貶謫嶺南時的三首詩爲例,分别從詞句釋義、章節解讀和總體串講的角度,略見該書異説别解之一斑。
二 句解之異——關於《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
該詩元符二年(1099)冬至日、即11月8日作於昌化軍(儋州)。軾之子蘇過《斜川集》有《己卯冬至儋人攜具見飲既罷有懷惠許兄弟》詩,東坡乃用其韻。詩爲五言排律,共32句。爲便於解析,且將全詩具引如下(《蘇軾詩集》卷四十二):
小酒生黎法,
乾糟瓦盎中。
芳辛知有毒,
滴瀝取無窮。
凍醴寒初泫,
春醅暖更饛。
華夷兩樽合,
醉笑一歡同。
里閈峨山北,
田園震澤東。
歸期那敢説,
安訊不曾通。
鶴鬢驚全白,
犀圍尚半紅。
愁顔解符老,
壽耳鬪吴翁。
得穀鵝初飽,
亡貓鼠益豐。
黄薑收土芋,
蒼耳斫霜叢。
兒瘦緣儲藥,
奴肥爲種菘。
頻頻非竊食
數數尚乘風。
河伯方夸若,
靈媧自舞馮。
歸途陷泥淖,
炬火燎茅蓬。
膝上王文度,
家傳張長公。
和詩仍醉墨,
戲海亂群鴻。
詩中的第七、八兩句“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曾被譽爲蘇軾有民族平等友好的認識,常被引用。而“小酒生黎法,乾糟瓦盎中”,則被認爲是如今海南特産“山蘭米酒”特殊釀造法的現存最早記載。這些説法雖然有些牽强,但也不能説毫無依據,我的興趣在於:“華夷兩樽合”,“合”的到底是什麽?
因爲此處並無出典,歷來注本均未作解釋。《蘇軾全集校註》解之爲“碰杯飲酒”,實屬望文生義。酒席上碰杯習慣的由來,有古希臘、古羅馬、愛爾蘭乃至日本等多種起源説,唯獨没有中國,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也找不到相關的記載,所以這一解釋不能成立。既然“兩樽合”不是指兩個杯子相碰,“合”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杯中之酒的“合”。且看《四河入海》諸家之説:
“華夷”——脞云:蓋言華酒與夷酒也。
“華夷”——白云:華,京酒也。一説此云以京酒釀造之法,而事釀造。(該條原文日文)
“合”——白云:續翠云,非雜合也。或説云雜合也。
“華……,醉……”——一云:言黎酒乃夷中酒,又持京華與之相雜,乃有此合酒,飲之則同歡。(該條原文日文)
四家中有三家(瑞溪周鳳《脞説》、萬里集九《天下白》、一韓智翃筆録《蕉雨餘滴》)認爲,“兩樽”分指“華酒”(京酒)和“夷酒”,即漢人之酒和黎家之酒,只不過在“合”是不是“雜合”的理解上略有差别〔“續翠”爲江西龍派(1375—1446)之號,作有東坡詩講釋書《天馬玉(津)沫》(已佚),萬里集九《天下白》引用“續翠”兩種對立的意見,可知他對是否“雜合”並無定見〕,大岳周崇的《翰苑遺芳》則没有發表意見。按所謂“雜合”,當或指杯中之酒相摻合,或指同時喝不同的酒。竊以爲從中國傳統的飲酒習慣來看,把“華夷”兩種酒互相攙兑、如同現今西方人的調制雞尾酒,可能性非常小,“兩樽合”應該理解爲兩種酒都端上了桌面,與座者隨意取之,一起暢飲。如果此説能夠成立,前面六句的意藴也就迎刃而解了。《宋史》卷一八五《食貨志下七》云:“自春至秋,醖成即鬻,謂之小酒”,“臘釀蒸鬻,候夏而出,謂之大酒”。此詩開頭四句,是寫黎家的“小酒”、即“夷酒”,其獨特的釀造方法,是把“乾糟”直接浸泡在“瓦盎”之中。《太平環宇記》卷一六九“儋州”云:“醖酒不用麴糱,有木曰嚴樹,取其皮葉,搗後清水浸之,以粳釀和之,數日成酒,香甚,能醉人。又有石榴,亦取花葉,和醖釀之,數日成酒。”這種用植物皮葉制成的“乾糟”,氣味芳香而辛辣,帶有毒性,操作須謹慎從事,使之慢慢“滴瀝”流淌,乃可取之無窮。第五、六兩句“凍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乍看似乎順承前文,進一步描寫黎家“小酒”的制作過程,其實對作者的遣詞造句細加品味,就可以看到,這裏的“凍醴”、“春醅”等顯得高雅華貴的字眼,與上文“乾糟”、“有毒”等略帶貶抑的氛圍有别;從“寒”到“暖”,也顯然説的是季節,與前引《食貨志》所述“大酒”制作的由“臘”至“夏”相合,故作者應當另有所指。也就是説,第五、六句並非前四句的直承,而是一個逆接,作者筆鋒一轉,另述漢人的“大酒”、即“華酒”(京酒)的釀造方法:冬天著手釀制時,因爲氣候寒冷,最初只是約略滲出一點汁液;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酒漿便沛然湧出,滿溢横流。《蘇軾全集校注》解“凍醴”爲“冷酒”、“春醅”爲“泛指美酒”,皆囿於舊説,失之皮相。因爲這樣解釋,並不能坐實詩意:“美酒”若指黎家“小酒”,則與“有毒”扞格不入;若非承前,則又横生枝節,突兀生硬,令人不知所云。由此,我們也更能感知《四河入海》細説詳解之可貴。
此外,即便是對詩的史實背景,遠隔重洋的五山禪僧們也並不隔膜。該詩後半四句:
河伯方夸若,
靈媧自舞馮。
歸途陷泥淖,
炬火燎茅蓬。
包括《蘇軾全集校注》在内的古今各種注本,只對“河伯”、“夸若”、“靈媧”、“馮夷”等典故作解,而完全忽略了蘇軾爲什麽要羅列這些涉及“水”的神靈。對此《四河入海》的解釋是:
“河伯”——脞云:此以下二句,蓋言時有大水,故河伯夸而馮夷舞也。“歸途”——脞云:此以下二句,蓋坡言時與諸生飲,歸途陷泥淖,以有大水也。
“河……靈……”——一云:該二句曰此時發大水。河伯乃水神。河伯逢北海若,夸曰無如我者。又靈媧鼓瑟而馮夷起舞,馮夷亦水神。言因大水,水神並出。(該條原文日文)
四家中有兩家(瑞溪周鳳《脞説》、一韓智翃筆録《蕉雨餘滴》)注云當時有“大水”,所以“水神並出”,值得注意。五山禪僧飽讀經史,對中國文化頂禮膜拜乃至亦步亦趨,且距東坡時代僅隔四百餘年,較之現今,其所見資料或許更爲豐富,生活實感也更爲接近,故“大水”之説當非無中生有,必有所據。遺憾的是筆者現在尚未找到元符二年(1099)十一月初昌化軍發生水災的確鑿歷史記録,故於此聊備一説,冀識者有以教之。
三 章解之異——關於《正月二十四日,與兒子過……》
該詩紹聖二年(1095)正月二十四日作於惠州,題爲《正月二十四日,與兒子過、賴仙芝、王原秀才、僧曇穎、行全、道士何宗一同遊羅浮道院及棲禪精舍。過作詩,和其韻,寄邁、迨一首》。軾之子蘇過《斜川集》有《正月二十四日侍親遊羅浮道院棲禪山寺》詩,東坡乃用其韻。詩爲五古,共28句,先同樣全録如下(《蘇軾詩集》卷三十九):
斷橋隔勝踐,
脱屨欣小揭。
瘴花已繁紅,
官柳猶疎細。
斜川二三子,
悼歎吾年逝。
淒涼羅浮館,
風壁頽雨砌。
黄冠常苦飢,
迎客羞破袂。
仙山在何許,
歸鶴時墮毳。
崎嶇拾松黄,
欲救齒髮弊。
坐令禪客笑,
一夢等千歲。
棲禪晚置酒,
蠻果粲椒荔。
齊廚釜無羹,
野餉籃有蕙。
嬉遊趁時節,
俯仰了此世。
猶當洗業障,
更作臨水禊。
寄書陽羨兒,
並語長頭弟。
門户各努力,
先期畢租税。
詩寫與兒子蘇過及當地友人同遊羅浮山道觀禪寺時的所見所感,内容並無特别難解之處,值得注意的是最後四句:“陽羨兒”指長子蘇邁,陽羨爲宜興舊稱,蘇軾於此地置有田産。“長頭弟”指次子蘇迨,蘇軾《贈上天竺辯才師》詩(《詩集》卷九)有“我有長頭兒”句,語出《後漢書·賈逵傳》:“自爲兒童,常在太學,不通人間事,身長八尺二寸,諸儒爲之語曰:問事不休賈長頭。”蘇軾南遷,道貶惠州,不能舉家同往,乃使蘇迨從兄長留居宜興,自己僅攜三子蘇過隨行。對千里之外的愛子,蘇軾叮囑他們要各自努力持家,在規定期限之前交清租税。
從全詩内容看,這末尾四句憑空插入,横生波瀾,似屬“節外生枝”。詩從荒郊野嶺的隆冬景色起筆,調侃道士,戲謔禪門,然後慨歎“嬉遊趁時節,俯仰了此世。猶當洗業障,更作臨水禊”,行文至此,蘇軾固有的樂天精神,仍流貫其間。最後四句卻突然對兒子們板起臉來説教,神態陡變,訓誡有加,於通篇題旨甚爲遊離。對蘇軾的這種“反常”之舉,紀昀的解釋是:
後四句乍讀似不貫,細玩語意,乃言在此甚適,不必更以爲念,惟應專力持門户、辦租税耳。(《紀評蘇詩》卷三十九)
對蘇詩時有苛評的紀昀,在這裏頗爲善解人意,説蘇軾的用意,是要兩個兒子放心,並好自爲之。紀昀之解,可謂言之成理,但他就此止步,不再深究,顯然未能讀出蘇軾言外的深心。
幸而東坡在扶桑之國尚有知音,且看《四河入海》的解釋:
“門户”——脞云:此以下二句,言我一門邁迨輩各努力作農業也。蕉雪云:時謫居惠州,一向如農父,故教其子弟以不可緩農業也。向時豈有此語哉?可憐哉!
“門户”——白云:此一聯感慨之意,見於言外也。
“門户”——一云:……此前可有此語?可憐也!感慨之意,見於言外。(該條原文日文)
四家中有兩家(一韓智翃筆録《蕉雨餘滴》、萬里集九《天下白》)認爲其間有蘇軾難以言述的“感慨”,頗爲“可憐”,而對蘇軾過去並無此類言説的指摘,尤能發人深思。
蘇軾一生多難,但他總是處之泰然,以幽默化解煩惱,用曠達排遣憂愁,而内心中對節操的持守,則一以貫之。但惠州之貶,已是晚年,他對此生能否北還,其實並不樂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生命很可能終老之地,他時時牽掛的,是無法割捨的骨肉親情。他也許不希望兒子們重蹈自己因率性直言而屢遭坎坷的覆轍,也許在親歷邊荒窮困生活後深有感悟,所以纔在這首如同家書的詩中,看似語重心長、其實言不由衷地要他們“先期畢租税”,换言之,即安於農耕,樂於貧窮,做一個不“犯上”的老實人。
無獨有偶,幾乎與此詩作於同時的《龍尾石硯寄猶子遠》(《詩集》卷三十九),也透露了内中消息。詩爲五律,具引如下:
皎皎穿雲月,
青青出水荷。
文章工點,
忠義老研磨。
偉節何須怒,
寬饒要少和。
吾衰安用此,
寄與小東坡(自注:遠爲人類予)。
“猶子”語出《禮記·檀弓上》,謂兄弟之子,此指蘇轍之子蘇遠。蘇軾將珍愛的歙硯之上品龍尾石硯(蘇軾曾作《龍尾硯歌》,贊之無以復加)寄贈侄兒,並寫了這首詩。頸聯上句“偉節何須怒”,表面上用東漢賈彪(字偉節)於兄弟三人中“最怒”(《後漢書·黨錮傳》“賈彪”條),即最强之典,實則妙用“偉節”與“怒”,意謂爲人須折節息怒;下句“寬饒要少和”,也是明用西漢蓋寬饒爲人剛直、常犯上諫諍之典,實則妙用“寬饒”與“和”,意謂爲人須寬容平和。《四河入海》看出了蘇軾借硯喻人的良苦用心,故明確點出:
“偉節”——脞云:此以下二句,蓋坡戒遠爲人剛,不與世同也。
“偉節”——白云:此一聯教訓遠。
那麽,蘇軾爲何要對侄兒如此諄諄告誡,幾欲耳提面命呢?末句“自注”道出了個中緣由:“遠爲人類予。”原來他對自家子侄的擔心,同出一轍,千叮嚀,萬囑咐,合起來只有一句話:不要學我。
晚年的蘇軾,對人生已透徹了悟。他於己不改初衷,依然從容大度地面對一切災難;但對至親的後人,卻不得不違心地希求他們遵循現世規範,以保人生平安無虞。《四河入海》的五山禪僧們一再爲之歎息的“可憐”,其所指或許在此。
四 篇解之異——關於《真一酒歌並引》
該詩元符三年(1100)五月作於昌化軍(儋州),爲贈友人吴復古之作。詩爲七古“柏梁體”,即逐句押韻,共16句,亦全録如下(《蘇軾詩集》卷四十三):
布算以步五星,不如仰觀之捷;吹律以求中聲,不如耳齊之審。鉛汞以爲藥,策易以候火,不如天造之真也。是故神宅空,樂出虚,蹋鞠者以氣升,孰能推是類以求天造之藥乎?於此有物,其名曰真一。遠遊先生方治此道,不飲不食,而飲此酒,食此藥,居此堂。予亦竊其一二,故作真一之歌。其詞曰:
空中細莖插天芒,
不生沮澤生陵岡。
涉閲四氣更六陽,
森然不受螟與蝗。
飛龍御月作秋涼,
蒼波改色屯雲黄。
天旋雷動玉塵香,
起溲十裂照坐光。
跏趺牛噍安且詳,
動摇天關出瓊漿。
壬公飛空丁女藏,
三伏遇井了不嘗。
釀爲真一和而莊,
三杯儼如侍君王。
湛然寂照非楚狂,
終身不入無功鄉。
該詩詩題“真一酒歌”,顧名思義,詩詠真一酒似乎毋庸置疑。蘇軾平生好酒,“使我有名全是酒”,“醉有真鄉我可侯”(《次韻王定國得晉卿酒相留夜飲》,《詩集》卷三十)。出於這種對酒的特殊感情,他於自制佳釀也時或染指。黄州蒙難時,他曾釀造過蜜酒;任職定州時,又曾試做蜜柑酒和松酒。晚年貶謫嶺南,猶餘興未減,紹聖元年(1094)冬釀成桂酒,且作《桂酒頌》,而其最爲自得的傑作,乃真一酒。據蘇軾自述,該酒制法得之於神授,紹聖二年(1095)初於惠州所作《真一酒法寄建安徐得之》(《文集》卷七十三)云:“嶺南不禁酒,近得一釀法,乃是神授。只用白麵、糯米、清水三物,謂之真一法酒。釀之成玉色,有自然香味,絶似王太駙馬家碧玉香也。奇絶,奇絶!”並詳述了該酒的制法。釀制成功後,乃對天祭拜,《記朝斗》(《文集》卷七十一)云:“紹聖二年五月望日,敬造真一法酒成,請羅浮道士鄧守安拜奠北斗真君。”並隨之賦詩《真一酒並引》(《詩集》卷三十九):
米、麥、水,三一而已。此東坡先生真一酒也。
撥雪披雲得乳泓,
蜜蜂又欲醉先生。
稻垂麥仰陰陽足,
器潔泉新表裏清。
曉日著顔紅有暈,
春風入髓散無聲。
人間真一東坡老,
與作青州從事名。
在極力稱揚真一酒的神功偉力之後,他意猶未盡,想起當年在黄州所作蜜酒,《題真一酒詩後》(《佚文匯編》卷五)云:“予作蜜酒,格味與真一相亂。”並對該酒的制法再度做了詳細的披露,以俾世人依法炮制,同歡共樂。
那麽,這一天賜佳釀,究竟得自何方神聖?兩年後他又作《記授真一酒法》(《文集》卷七十二),對“神授”的情景作了具體的描述:“予在白鶴新居,鄧道士忽叩門,時已三鼓,家人盡寢,月色如霜。其後有偉人,衣桄榔葉,手攜斗酒,丰神英發如吕洞賓者,曰:‘子嘗真一酒乎?’三人就坐,各飲數杯,擊節高歌合江樓下。風振水湧,大魚皆出。袖出一書授予,乃真一法及修養九事。末云九霞仙人李靖書。既别,恍然。”(按蘇軾白鶴峰新居建成於紹聖四年(1097)二月,故此文依邏輯似乎應作於兩年之前,然既有“白鶴新居”字樣,仍當依孔凡禮《蘇軾年譜》,系年於其後。)
既然有這麽多蘇軾本人的親歷自述,這首《真一酒歌》,也就理所當然地歷來被認爲是詠酒之作。較早且有代表性的解説是宋代趙次公注:
此篇初言麥,次言麵,又言作蒸餅,乃言以蒸餅麴而造真一酒也。……舌自生水,則雖當三伏之際,遇井而不須飲矣。蒸餅之效如此,於是用此蒸餅麴釀爲真一酒焉。真一酒之味醇釀,則爲和粹矣。真一酒之性不醉,則爲莊肅矣。故三盃而儼然如在君之側也。湛然寂照而又非狂如接輿,正以言其不醉也。無功鄉,惟其飲真一酒而不醉,所以不入無功之醉鄉也。此篇本是序事,而言辭淵妙,若神仙之秘文。學者多不解,故爲明言之。(《蘇詩佚注》卷上)
趙次公最後特意指出,蘇軾此詩似乎有點故弄玄虚,“若神仙之秘文”,所以要費一番口舌。清代查慎行持論與之大致相同,但在文末也感慨該詩“前後錯落,如羚羊掛角,無迹可求也”(《蘇詩補注》卷四十三)。
其實,前賢們在勉爲其難、强作疏通後仍心存困惑,正説明該詩别有奥妙。細審詩意,第一至六句寫麥從生長到成熟,對此所有注釋皆無異議。問題是第七至十二句,如果依各種舊注和《蘇軾全集校注》所云,“起溲十裂照坐光”是指蒸麵發酵而作成酒麴的話,下面的“跏趺牛噍安且詳”,説結跏趺坐,如牛反芻一般地咀嚼,就不知何謂了。蘇軾總不會去咬嚼酒麴吧?緊隨其後的“動摇天關出瓊漿”、“壬公飛空丁女藏”二句,也明顯是説咀嚼後口中生津,充滿唾液,硬要把“瓊漿”、“壬公”解作真一酒,礙難成立。而且,詩最後四句如果是説真一酒飲而不醉,也近乎大言欺人:既然是酒,就一定有酒精度,哪怕它再醇和淡泊,也有醉的可能,“終身不入無功鄉”,即永遠不和寫《醉鄉記》的王績爲伍,斯言誠可信乎?
因此,對蘇軾這首紀昀批之“太章咒氣”(《紀評蘇詩》卷四十三)的捉狹之作,要想求得確解,就必須跳出舊説的窠臼,别辟蹊徑。而《四河入海》的詮釋,足令我們耳目一新。
該書在詩引的注解中,全篇照録了上述趙次公之語,但隨即點出了趙説致命性的疏漏:這首詩是只寫蒸餅,還是由蒸餅而致酒麴?其曰:
白云:脞説補遺云:續翠云真一與太極相同,唯體用之異耳。坡蓋無造作之義,名真一酒也。本集十三卷所謂真一酒,蓋米、麥、水三物所造之酒也。
若用三物,則不可謂無造作也。然則以燒餅爲真一酒之義可也。篇中只舉一事,則非三物可知。既名之酒,故曰釀作真一,又曰三杯耳。次公用燒餅麴之義,亦非乎?
瑞溪周鳳《脞説》引江西龍派“續翠”之説,其大意爲:真正的真一酒,須如前引《真一酒並引》詩,用米、麥、水三物釀造,而蘇軾在這裏只舉“麥”而不涉其他,説明他是“無造作”、即實際上並没有釀酒,於是斷言“以燒餅爲真一酒之義可也”。在强調“燒餅”纔是該詩的主眼,趙次公硬要加上“燒餅麴之義”難以自圓其説之後,對七至十二句,該書注解爲:
“天關”——白云:言咬嚼此真一燒餅,則自然口中生津液,故下句言之。
“三伏”——白云:口中有真一水故也。
一云:“起……”“起溲”爲蒸餅之名,言以此麥之糊作餅,蒸後裂爲十字,食之可也。“跏……”坐禪而如牛呞,置此餅於齒間,安詳嚼之。“動……”,動天關之口,咬之則瓊漿之津出也。“天關”云口也。“瓊漿”云津也。“壬……”,“壬公”爲水。“丁女”言火。咬麥餅則五臟陰陽和合。水在火上,火在水下,故陰陽不錯亂也。“飛空……”,空字云臟腑之上。“藏”字云臟腑之下。“空”爲上部。“藏”爲下部。“三……”,食此真一之餅,則口中多生津液,雖於三伏之日,遇井亦可不飲,以喉頭不乾故也。(該條原文日文)
萬里集九《天下白》和一韓智翃筆録《蕉雨餘滴》,都把這一段僅解爲咬嚼蒸餅,毫不涉及酒麴之類。這樣在對最後四句的注解中,《四河入海》便水到渠成地得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見:
“湛然寂照”——白云:真一之着處,在此四字,以末句發露,非實酒,細可着眼也。
“非實酒”三個字,一語道破了天機。原來蘇軾在這裏玩了一個障眼術,他轉彎抹角説來道去的“酒”,其實只是咀嚼蒸餅後口中産生的唾液。對此詩引中早有暗示:“是故神宅空,樂出虚,蹋鞠者以氣升”(按《蘇軾詩集》和《蘇軾全集校注》把這三句誤讀爲一句,未作分斷,《校注》並且不解“宅”實作動詞用,誤以爲“神宅”是一個詞。此處斷句據《四河入海》)。這裏的“空”“虚”“氣”,都與《雲笈七籤》所引《三元真一經》之“真一”意藴相通,即道家崇尚天性、自然無爲之非實在的精神領域,所以他接著説:“孰能推是類以求天造之藥乎?”這個“天造之藥”,應該就是後文所説遠遊先生(吴復古)所食之藥。“藥”既爲虚擬,遠遊先生所飲之“酒”的真實性,也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對此蘇軾也許有點“心虚”,於是在詩引的最後不動聲色地把“酒”字悄悄隱去,只説“故作真一之歌”。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布下的這個迷魂陣,雖然使無數後人如入五里霧中,卻居然被隔山跨海的東瀛僧侣們輕易破解了。
進而言之,蘇軾極力渲染的口生津液、甘之如酒,應與道家傳統的辟穀養生之法有所關合。《黄庭經》所云咀嚼生津,下浸丹田,以催發“真氣”,祛病健體,或爲蘇軾此詩意象所本。因其並未明言,故僅作推測,略記於此。
蘇軾生性幽默詼諧,時有插科打諢之舉,但這首詩似乎不宜僅僅理解爲他在開玩笑。蘇軾曾自嘲平生有三件事不如人,其中之一就是飲酒。《書東皋子傳後》(《文集》卷六十六)有云: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爲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不善飲酒,卻又好酒,蘇軾在酒中追求的,到底是什麽呢?
這就是文中所説的“酣適之味”。而要達到這種境界,蘇軾認爲首先不應狂飲濫醉,而應“半酣”:“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湖上夜歸》,《詩集》卷九)這種適度的飲酒,又叫“微醉”或“微醺”,較蘇軾略早的邵雍曾云:“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安樂窩中吟》)“半酣”的狀態,最能充分體會酒的“妙理”。蘇軾有一篇贊酒之作,曰《濁醪有妙理賦》(《文集》卷一),“濁醪”即“濁酒”,指没有過濾的酒,品級較低。文章一開頭,就説“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即酒的好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取得“醇”,即“酣適之味”。然後他盡情贊頌了酒如何使人神志飛越,進入難以言傳的渾茫境界,而其中關鍵的兩句話是“在醉常醒”、“得意忘味”。也就是説,蘇軾心裏其實是“醒”的,他孜孜以求的,是酒中的“意”,得到之後,酒“味”便可以忘卻。
由此我們又可以進一步追問,蘇軾得到的“意”,又是什麽呢?且看他的《和陶神釋》(《詩集》卷四十二):
莫從老君言,
亦莫用佛語。
仙山與佛國,
終恐無是處。
甚欲隨陶翁,
移家酒中住。
醉醒要有盡,
未易逃諸數。
詩爲蘇軾貶謫儋州時所作。歷盡人生坎坷之後,他對陶淵明的飲酒哲學有了更深的理解,晚年共寫了一百多首和陶詩,這首詩和的是陶淵明的《神釋》,其大意爲:道、佛兩家虚無飄渺,實在難以到達,我只好倣傚陶淵明,把酒當作安身立命之所。但即便如此,最終還是逃不脱“數”——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把醉和醒等量齊觀,從這種對傳統飲酒觀念的否定,我們可以看到蘇軾的大徹大悟:人生有太多的憂愁煩惱,不但道、佛杳不可及,就連現實可行的借酒消愁,自我麻醉,實際上也無濟於事。既然如此,就只能隨遇而安,通達地對待命運所給予的一切,也就是他在這首詩最後所説的“覺”。從陶淵明以來,對酒作出最清醒、最徹底的了悟的,就是蘇軾。白居易也寫過很多和陶詩,但如果説白居易是“適”,還止於飲酒的表層快樂的話,蘇軾則可以説是“達”,進入了借酒内省的境地,他樂觀隨緣的表象背後,閃爍的是洞察人世的清澈、甚至冷峻的目光。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詩集》卷三十五)敘云:“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爲樂。往往頽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爲醉爲醒也。”有杯無酒,似醉實醒,這種蘇軾獨具的超越世俗飲酒方式的“創意”,即組詩“其一”詩末所云:
偶得酒中趣,
空杯亦常持。
已經用不到酒了,“空杯”便可時常把玩,而且其樂無窮,這就是蘇軾從酒中得到的“意”。作爲古代文人中最具有知性色彩的作家,蘇軾的飲酒哲學,可以説真正達到了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明乎此,我們也就可以領悟到,既然“空杯”尚且滿含醺醺醉意,浩浩詩情,那麽將口中津液視同爲酒,在蘇軾身上,就完全是理無二致,實至名歸。因爲他的“酒中趣”,已遠遠超越了酒精刺激的物質層面,進入了浩茫無垠的精神世界,那裏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醉鄉。“真一”的最終旨歸,是否就在這裏?《四河入海》的“細可着眼”之處,是否也就在這裏?
以上僅就蘇軾晚年的三首詩作,介紹了日本漢籍《四河入海》的異國别解。其實該書獨具只眼、别出機杼的注釋還有很多,入山尋寶,披沙揀金,且容作異日之券。而且,該書的獨特價值,並不限於注解訓詁。從上文所舉數例可以看到,五山禪僧們除了對東坡詩的在日普及厥功甚偉外,於東亞漢字文化圈的意象流傳與變異也自有建樹,值得大書一筆。因爲文學作品一旦完成,進入閲讀流通領域,便成爲一個自足的體系,後人的種種詮釋,都是各自從不同角度對作品意象進行的構建和補完,若有别解,就會或者生發出新的意象,或者使既有的意象産生變異。《四河入海》爲我們勾畫的,就是一幅五山時期日本人心目中的東坡像。
本文撰寫時承南山大學2015年度PACHE研究獎勵費Ⅰ-A-2資助,謹致謝忱。
(作者單位:日本南山大學外國語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