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桃溪杂咏》与《鲸背吟》

清初，元人别集受到空前重视。康熙认可的《御选四朝诗》问世，顾嗣立以数十年时间，凭个人之力编刊了《元诗选》，是康熙年间学界两件大事。《御选四朝诗》中，《御选元诗》的卷帙超过了《御选宋诗》。《元诗选》初集、二集、三集，是迄今为止篇幅最大的元诗总集，三集收入了300多位元人的近20000诗。元人别集成了藏书家追寻的重点，书商奇货可居的秘籍。一些罕见的别集纷纷浮现于世。

从《元诗选》编刊，到开《四库全书》馆征集古今图书，其间不足一个世纪，元诗文献持续升温。四库馆征集图书时，收到了超过200种的元人别集，这200多种，大部分都有不止一个版本，《四库全书》选择收入了170种（明人别集仅收入120种），置于存目36种。经四库馆臣筛选，当时能见到的有价值的元人别集已全部编入《四库全书》。但元人别集中的伪书，首次成为考量文献学者的难题。

一般来说，总集是依据别集或原始文献选编成书的。这时，一个逆顺序的方法，成为制造罕见的元人别集的途径，那就是，从总集等已知的文献中摘抄出某人的诗，重新包装成一种前所未见的别集。《四库全书》馆征集到了两种元诗别集：王士熙《王鲁公诗抄》、王祯《农务集》，都是前所未闻的孤本。但没费多大事就证实，它们都与《元诗选》关系密切。元人王士熙从未见别集传世，《元诗选》二集据元诗文献选辑王士熙诗116首，题为《江亭集》。所谓《王鲁公诗抄》，是整个从《元诗选》二集中抄出王士熙诗，一首不多，一首不少，另题了书名，变身成了一部孤本秘籍。纯是“伪为旧本射利”（《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可王士熙生前身后从无“鲁公”之封，仅因为是山东东平人，便题名为《王鲁公诗抄》。王祯农学著作《农书》，是元代科技史名著。顾嗣立编刊《元诗选》，从《农书》选录了咏农具等歌谣50首，题名《农务集》，收入二集。顾嗣立并未讳言它的出处来历。显然受到《元诗选》启发，有人将整部《农书》中的赋、诗、赞、铭全抄录下来，编成《农务集》三卷。经与《农书》作比勘，四库馆臣得出了这绝不是王祯的一部诗文别集，而是《农书》的摘抄，王祯也从无《农务集》之书的结论。

其实，对于王士熙与王祯，《王鲁公诗抄》与《农务集》只不过是伪题书名，其中的诗并非伪作。《元诗选》二集序刊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距《四库全书》编成不到百年，而且是四库馆臣编录元人别集随时查证的参照读物。《王鲁公诗抄》与《农务集》，只是对原来已知的文献重新包装，返还成未知文献而射利。

与《王鲁公诗抄》与《农务集》编造手法如出一辙、因之也应该是同时期“出品”的，还有另外两种元人别集：严士贞《桃溪杂咏》与朱希颜《鲸背吟》。

丁丙的八千卷楼，是元人文献渊薮。经其旧藏的善本以至孤本，受到学人普遍重视。但丁丙旧藏元人别集，有几种长期使我们感到困惑。严士贞《桃溪杂咏》是其中之一。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丁丙旧藏严士贞《桃溪杂咏》是孤本。《桃溪杂咏》卷首，有明人杨昺正统二年《桃溪百咏序》。丁丙在跋语中说：《桃溪百咏》“旧有泰定丁卯宋民望序……此本此序已佚。”全集存七言律诗62首，从《南峰亭》到《山谷书堂》，分咏桃溪（崇阳）山水名胜。但是，除了书名题作《桃溪杂咏》，杨昺序、丁丙跋，均称其为《桃溪百咏》。第一次阅读这种元诗别集，我就感到困惑：既名“百咏”，存诗似不应只有62首之数。

通过我们的元诗文献普查证实，严士贞与其咏桃溪诗在地方志以外的6种文献中出现过，最早的一种，是明人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的《元诗》卷四十八。而且，《石仓历代诗选》存严士贞诗也是62首。如果这是巧合，那就太特殊了。进而拿《石仓历代诗选》与丁丙旧藏《桃溪杂咏》比勘，证实两者不但存诗数目一样，而且诗题也是从《南峰亭》到《山谷书堂》，顺序完全一致，两种诗集之间，只有一个字的异文。它们最主要的差别（如果可以说是差别的话），那就是丁丙旧藏《桃溪杂咏》多了一篇正统二年杨昺《桃溪百咏序》。精确的比勘可以断定，丁丙旧藏《桃溪杂咏》与《石仓历代诗选》的《元诗》卷四十八的严士贞诗，是同一个来历，丁丙旧藏《桃溪杂咏》其实是从《石仓历代诗选》抄出严士贞诗，再从地方文献中抄录了杨昺《桃溪百咏序》而成书，“伪为旧本射利”。这个判断的一个旁证是：现存的元人严士贞的咏家乡桃溪的七言律诗，确实并不止62首，清钱熙彦《元诗选补遗》录有14首严士贞诗，3首不见于《石仓历代诗选》的《元诗》卷四十八，当然也不见于丁丙旧藏《桃溪杂咏》。〔同治〕《崇阳县志》之中，亦有不见于上述两书、但出自严士贞《桃溪百咏》的5首七律。所以，丁丙旧藏钞本《桃溪杂咏》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中《元诗》卷四十八所录严士贞百咏诗，都不是《桃溪百咏》全书。

《石仓历代诗选》的《元诗》卷四十八，除了严士贞的百咏诗62首，还有朱希颜《鲸背吟》，存诗33首。与严士贞的百咏诗不同的是，《石仓历代诗选》存有《鲸背吟》一序一跋。《元诗选》初集完全照抄《石仓历代诗选》，将《鲸背吟》归于元人宋无。序跋完全一样，存诗则从33首中选录了22首。而《四库全书》的元人别集，也收入了《鲸背吟》一种，从序跋到存诗，全同《石仓历代诗选》。换句话说：如今能见到的《鲸背吟》，与《桃溪杂咏》相同，源于《石仓历代诗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注明，《鲸背吟》一卷，是“编修汪如藻家藏本”。而《王鲁公诗抄》、《农务集》、《荻溪集》，这些出现在清前期的伪书，都是“编修汪如藻家藏本”。这恐怕也不是巧合。

论及《鲸背吟》，只是关系到一部别集的原始来历。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不追溯出《元诗选》初集《鲸背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鲸背吟》的来源，就解决不了一个看似关系不大，但来历久远的误读。

《元诗选》初集的宋无小传，以及《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的《鲸背吟》提要，都提到《鲸背吟》的作者是朱晞颜，不同的只是，《四库全书总目》说朱晞颜在《鲸背吟》自序中“署其字曰名世”。《元诗选》宋无小传则说，宋无“旧以晞颜字行，名名世”。也就是说：朱晞颜是《鲸背吟》作者，字（或名）名世。其说来自《鲸背吟》自序。但所谓《鲸背吟》，只有一个来历，就是《石仓历代诗选》，然而《石仓历代诗选》中（不论是《四库全书》抄本，还是郑振铎旧藏明崇祯原刊本）,《鲸背吟》自序的自署都是“朱希颜卜名世序”，而不是“朱晞颜名世序”。元代诗人宋无或朱希颜（朱晞颜），从无“名世”这个本名或表字,“卜名世”，实际就是“无名氏”。

这也是《全元诗》的文献内含。《岳庙名贤诗》有“吴兴朱希颜”自署。《元风雅》卷二十六作“吴门宋无”。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有“商丘宋无”自署，以及“吴逸士”、“宋子虚”等一组印章。这两人是分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