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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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0月,我离开北京大学,前往位于美国东部新泽西州的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攻读比较政治博士学位。由于自小喜爱书法,出国前已经参与了全国性的书法活动,赴美留学后,我利用业余时间,在学校的东亚图书馆查阅港台海外的书法资料,开车在美国东部拜访旅美书法家,为《中国书法》杂志撰写短文,介绍港台和海外书法界的情况。

1988年8月,我和妻子驱车至首府华盛顿。此行的目的除了旅游,便是拜访傅申先生。傅先生时任佛利尔美术馆中国部主任,是著名的书法史学者。早在1982年春,当我还是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四年级本科生时,就曾写信向他请教海外书法研究的一些情况。8月6日,我和妻子与住在华盛顿的老同学许之微、张向欢夫妇一起前往傅申先生府上拜访。我带去了两张字请傅先生指教,一件是对联,另一件是小楷。傅先生看了我写的小楷,便说我给你看一个人的字。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的“中国文学艺术中的梅花”展览图录,其中的小楷,特别是中英文参考书目中的蝇头小字,夹杂在英文中间,错落有致,格调极高。傅先生见我赞叹不已,在旁说了一句:“看了这样的字,就知道我们从小就没有写好字。”这个小楷的作者就是张充和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小楷,当时也不曾料到,以后和她的认识成为我的人生转折点。

傅申与白谦慎(1988)

耶鲁大学梅花展图录及参考书目页(1985)

我当时读书学费全免,生活费则靠打工来挣。开学的时候,在学生食堂打工,端盘子,洗碗。寒暑假期间,在房管处打工,搬家具、刷油漆,干的都是体力活。当我打听到本校东亚语言文学系的涂经诒教授开中国书法课时,便毛遂自荐,申请当书法课的助教。结果发现,已有一位台湾来的女士在当助教,暂无空缺。1987年夏天,我正在房管处打工,突然接到涂教授的电话,说那位台湾女士嫁人了,问我是否愿意接她的位子。就这样,1987年秋季,我开始在东亚系教书法。以后,我还曾在耶鲁大学、西密歇根大学、波士顿大学教过中国书法,直至2015年回国。此是后话。

到东亚系当助教后,逐渐和系里的教授们熟了。教中国现代文学的是李培德教授(Peter Li),他的父亲是语言学大师李方桂先生。有一天他告我,他的干妈喜欢写字,干妈的名字叫张充和。原来李方桂和张充和抗战期间住在重庆时就已是好友。我因在傅申先生那里见到过张先生的小楷,印象极深,傅先生也建议我有机会去拜访,便向李教授要了张先生的地址,在1989年1月20日给她写信,希望在5月放暑假时前去拜访。2月1日收到了她的回信:


谦慎先生:

燕生(谦慎按:即徐燕生女士,李培德夫人)、培德早向我介绍先生,十分钦佩。五月间能来舍下一谈,非常欢迎。我虽然在此间教了多年写字(不能说书法),却没编什么讲义,因学生由各系来学,程度十分不齐。开始两周是教点楷书笔法,以后即因人设教,因为只有一学期。说来你不要奇怪,艺术学生倒是写什么都行。只有学中文(指洋人)的不易写得像样,因为深入字典字,方之又方,块之又块。等见面时再谈。

敬祝

安乐

张充和 一九八九年一月廿九日


没想到还没前去拜访,3月5日,在罗格斯大学举办的纪念李方桂先生的学术研讨会上,我就见到了她。张先生个子不大,依稀记得她当时穿着旗袍。研讨会现场发的小册子封面上的字是我用隶书写的,拿给她看,她说不错不错,欢迎你来访。

1989年4月开始,国内局势动荡,海外学子的心境也难以安宁,本来约定5月到张先生家里拜访的计划便一拖再拖,直到9月4日。她家就在耶鲁大学旁边,从罗格斯大学开车过去大约两个小时。

到了她家后,我请她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家世、学书经历、对书法的见解,并看了一些她和师友的书法。师友的字有沈尹默先生在抗战时期写给她的信札和一些册页手卷。她本人的作品中,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纪30年代末在昆明写在旧笺上的两个小楷手卷。它们和我在傅申先生家见到的80年代所作的小字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境界。为梅花展书写的小楷端方古雅,而30年代的小楷则结体欹侧多变,大小相间,错落有致,娴雅中透出几分俏皮。书写这两个手卷时,张充和二十六岁,显示出书法方面的卓越才华。

张充和小楷《淮海词》(1939)

这两个手卷上的笔画常不连接,气息疏朗空灵,和明代吴门名家王宠的小楷点画有相似,我便问张先生,是否学过王宠的字。她回答说不曾学过,并告诉我,她的表哥也认为她的字与王宠有相似之处,并以为如此写字会折寿,因为王宠英年早逝。讲到这里她笑了:“我表哥七十岁就去世了,我可活得比他长!”那年,她七十六岁,由于长期在舞台上表演昆曲,每日读书写字,她动作敏捷,思维活跃。

张充和绘青绿山水(1948)

在对着大门、通往二楼楼梯旁的墙上,挂着一幅张先生1948年画的青绿山水,画的右下角,钤着一方朱文长方印“充和”。在一本陈世骧先生翻译、她书写的陆机《文赋》(出版于1952年)的落款后,也钤着同一方印,印风古雅生动。我询问印章的作者,她说是乔大壮先生(近代词人、篆刻家)在重庆为她刻的,上世纪60年代意外遗失。言及此事,脸上露出遗憾和思念的神情。我因会刻印,便提出为她摹刻一方。请她给我寄她的书法作品照片时(我在介绍她的文章中要作附图用),附上乔先生所刻印章的复印件,以便依样摹刻。9月28日,我收到了她的信:


谦慎先生:

今奉上乔老图影数个,请不必在意。古人临画临帖亦不必形似。拙书新旧都不足道,更是赧颜者为国内诸法家所阅。为了请教也只好奉上数纸(为阁下所选定者),照片五张,有过小字恐不能翻印,故不寄。中有临《寒食帖》,奉上请教,不必寄国内。所有照片,底片均未得到,惟有耶鲁(云林诗)或可弄到。如不用时请寄还(包括寄国内用后寄还)。

近日小女夫妇搬家来此,家中及心中极乱,未能执笔,待稍定后当书写奉上。

即祝

秋祺

充和上 一九八九年九月廿四日

尊夫人前问候


收到乔老印章图像的第二天,我便开始摹刻。赴美留学时,一个朋友送了几方冻石,其中有一枚和乔老刻的“充和”印大小相仿,不用打磨便可直接摹刻。那时石章的价格远不像今天被哄抬到了很高的地步,我用来摹刻的冻石,并不昂贵,看起来却体面大方。印章只有两个字,当天就摹刻好了。只是美国的邮政系统远不及国内的效率高, 9月30日是星期六,只上半天班,10月1日是星期日,邮局不开门,我便在10月2日(星期一)将印章寄出。

六天后(10月8日),张先生收到印章,当即写信感谢:

张充和致白谦慎信札(1989)

白谦慎为张充和摹刻“充和”印(1989)

谦慎先生:

收到摹乔老印,形神都似,“龢”下残缺处,尤甚原印,在上“禾”旁栩栩如飞,叹为观止。即乔老再生,见之必曰:“可以乱真矣。”每听此间艺术人士说,有某人图章,定是真字画,我将以此证明。自一九六五年失去此章,常常思念。今不啻珠还,亦即后继有人,至为欣喜!若需篆书帖,我处有《石鼓》、《秦权》、《天发神谶》等,可代影印。再珍重谢谢。谨祝双安。

充和上 一九八九年十月八日


以后,读了她的一些忆旧文字,才明白为何她“自一九六五年失去此章,常常思念”。这不仅仅因为乔大壮先生是一代篆刻大家,更因为这方印章和她年轻时一段值得永远纪念的经历有关。她在《从洗研说起——纪念沈尹默师》一文中写到,1940或1941年间,她与沈尹默、乔大壮两位先生还有画家金南萱女士曾一起到一位杨姓乡绅的园林雅集。“回城后,尹师转来乔老为我刻的‘充和’二字,在一方红透的寿山石上,尹师又在盒上题‘华阳丹撰充和藏’。可惜1965年去威斯康星大学上课,归途中失去箱子,包括此章在内。”她在另一篇短文《仕女图始末》中,也以真挚的情感怀念着重庆时期的师友。在失去印章二十四年后,我的摹刻之作,多少弥补了她失落原印的遗憾。

想必是得到这方摹印后格外高兴,次日,张先生又给我发了一封短信,这次是用毛笔写在明信片上:


昨寄谢信,谅与此片同到,因今天为节日。所赐章石甚佳,特此致谢。冻中含有松花纹,至美。

谦慎先生

充和 九日

张充和致白谦慎明信片(1989)

为了感谢我为她摹印,她寄给我一本饶宗颐先生的《睎周集》。1970至1971年,饶宗颐先生应傅汉思教授的邀请到耶鲁大学研究生院访学一年,其间所填一百二十七首词,张先生用小楷抄录,饶先生印成了精美的集子。

《睎周集》书影

《睎周集》中张充和小楷

收到《睎周集》后,我打电话给她表示感谢,顺便也提到自己准备转行。当时我已快修完比较政治学的博士课程,但1989年夏季国内的局势,使我不想再从事和政治过于密切的研究,原先打算毕业后回国任教的计划也搁置在一边了。罗格斯大学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学院,我打算去学图书馆学,先找个能养家糊口的工作,以后再图发展。当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张先生后,电话那头,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说:“你想不想到耶鲁大学来读艺术史系?你若愿意,我会郑重推荐。”近三十年过去了,她说到“郑重推荐”那四个字时稍稍放慢的语速和加重的口气,却依然在耳。听得出来,她在鼓励我做出决定,只要我表示同意,她将会尽最大努力去促成此事。

改变我命运的机缘,竟来得如此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