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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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月后,亦即1990年9月2日,我们全家搬到了耶鲁大学的所在地——康州新港。从1989年9月4日到张先生家拜访,到全家搬到新港,正好一年。此后,我在这个城市住了整整五年。

进入耶鲁大学以后,我一直没有向同学和老师们透露张先生是我上耶鲁的推荐人。因为那时我对艺术史领域依然十分生疏,对自己今后能走多远,心里也没数。我担心自己的学业表现不够好,会连累张先生的声名。即使在我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好多年,我也不曾对外人谈起此事。

1995年,我得到了西密歇根大学艺术系的教职。7月下旬,我要搬家了,张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小白你过来一趟,有个事。我到她家后,见桌上放着四大册《草字编》,第一册的扉页上用毛笔写了题辞:


谦慎来耶鲁求精进,因得以聚。疑义相与析者共五年,乐益良多。今成博士学位,更有乔迁之喜,谨以此奉贺,兼以赠别,并祝:世途宽坦,福寿无涯。

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日充和于美东新港之半舫


原来细心的她在一个月前就托人从香港买了这套书,作为赠别礼物。

张先生的题辞,需要解释一下。我到耶鲁后,班宗华教授带领研究生筹备了“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展览(于1994年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出),书画作品上的题跋和印章分别由同学们著录,凡是遇到难认的草书和印章时,由我来解决。当我不能确定的时候,就去请教张先生。这就是张先生在题辞中引陶诗“疑义相与析”的涵义。

张充和题赠白谦慎《草字编》手迹(1995)

题辞的署名下,钤的正是那方我为她摹刻的名章。

2006年,我的英文著作《傅山的世界》中译简体字版由三联书店出版,得到了祖国的读者们的肯定,多次重印。我去看望张先生时,告之这一情况,她很高兴,竖起大拇指,说了声:“好!”当我感谢她当年推荐我上耶鲁,给了我一个研究自己所喜爱的艺术的机会时,她回答得很妙:“你不用谢谢我,是耶鲁应该谢谢我。如果我不推荐你到耶鲁来读书,哈佛或是普林斯顿就要把你抢走了!”其实,如果没有她鼓励我申请耶鲁并大力推荐,在1990年我是不可能被上面提到的几所大学录取的。我曾托商伟兄询问过当时在哈佛任教的巫鸿先生,巫先生说他并不指导研究书法的学生。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高居翰先生,不但对书法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并不认同书画有着密切关系的传统观点。他的学生文以诚教授在斯坦福教书,似乎也从未认真关注过书法。密执安大学的艾瑞慈教授兴趣虽然广泛,但如果有研究绘画和研究书法的人同时报考他的研究生,他应该会优先选择做绘画研究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方闻教授很重视书法,但那时他正在积极发展与国内博物馆的关系,1990年他招了一位上海博物馆的年轻人为学生。也就是说,在1990年,耶鲁是唯一对我的背景感兴趣,同时也是最适合我去学习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汇聚于此,其中的关键人物,便是张充和先生。她于我,有再造之恩。

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开车去新港看望张先生。那天她的儿子以元也在。傍晚,张先生、以元、吴礼刘、我四人到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小吴和我坐在桌子的一边,对面坐着张先生和以元。以元是飞机驾驶员,住在母亲家附近,常去照顾。我和他聊天时,把当年他母亲推荐我上耶鲁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说完后,我对坐在斜对面的张先生说:“充和(这是我们在美国对她的称呼),我告诉以元,你只见过我两面,就推荐我上耶鲁了。”

张充和与白谦慎(2012)

她笑了,不紧不慢地说:“好像我的眼力还不错。”

2017年5月

〔附记〕

我在1995年得到西密歇根大学教职时,并未获得耶鲁大学的博士学位,获得博士学位在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