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五剧第二本

崔莺莺夜听琴杂剧

第一折

（净扮孙飞虎上开[1]）自家姓孙，名彪，字飞虎。方今上德宗即位[2]，天下扰攘。因主将丁文雅失政[3]，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近知先相公崔珏之女莺莺，眉黛青颦[4]，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5]，见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我心中想来，当今用武之际，主将尚然不正，我独廉何为？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6]，马皆勒口[7]，连夜进兵河中府，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法本慌上）谁想孙飞虎将半万贼兵[8]，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欲掳莺莺小姐为妻。我今不敢违误，即索报知夫人走一遭。（下）（夫人慌上云）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下）（旦引红上云）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9]。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10]，好烦恼人也呵！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注释：

[1]净：元杂剧中的净脚类似京剧的花脸，一般为性格刚猛的人物（可扮男，也扮女），也包括丑脚的反派人物。

[2]今上：当今天子。

[3]失政：政治混乱失当。

[4]眉黛：黛为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青色颜料，常用来代指妇女眼眉。白居易《如梦令》：“说着暂分飞，蹙损一双眉黛。”青颦：眉青而常蹙。

[5]西子：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西施。太真：即杨玉环，本为寿王妃，出家为女道士，号太真，后被唐玄宗册封为贵妃。

[6]衔枚：古代行军打猎及丧礼执时一种禁止喧哗的措施。衔，口含。枚，状如筷子的小棍。

[7]勒口：犹今言戴嚼子。

[8]将：率领。

[9]茶饭：饮食。

[10]天道：犹天气。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瘦损[11]，早是伤神，那值残春[12]。罗衣宽褪[13]，能消几度黄昏[14]？风袅篆烟不卷帘[15]，雨打梨花深闭门[16]；无语凭阑干[17]，目断行云[18]。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19]；池塘梦晓，阑槛辞春[20]。蝶粉轻沾飞絮雪[21]，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22]。香消了六朝金粉[23]，清减了三楚精神[24]。

注释：

[11]恹恹（yān）：萎靡不振的样子。刘兼《春昼醉眠》：“处处落花春寂寂，时时中酒病恹恹。”

[12]那：况，又，更加。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抱愁那去国，将老更垂裳。”

[13]宽褪：宽松。

[14]能消几度黄昏：语本赵德麟《清平乐》：“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15]篆烟：焚香产生的烟上升时纡徐盘旋，形如篆字，故称篆香；也指制作成屈曲盘绕、状如篆字的香。无名氏《娇红传》：“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

[16]雨打梨花深闭门：语本李重元《忆王孙·春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17]无语凭阑干：意本孙光宪《临江仙》：“含情无语、延伫倚栏干。”

[18]目断：极目远望。柳永《少年游》：“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行云：流动的云。《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

[19]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上句本秦观《水龙吟》：“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下句出自杜甫《曲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20]池塘梦晓，阑槛辞春：感叹春光易逝，是说景色刚刚如谢灵运梦中所得诗句“池塘生春草”，春天却又匆匆归去。池塘梦，钟嵘《诗品》引《谢氏家录》：“康乐（谢灵运）每对惠连（灵运从弟谢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

[21]蝶粉轻沾飞絮雪：飘飞的柳絮粘在蝴蝶身上，好像一层雪。蝶粉，蝴蝶身上的鳞粉。

[22]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柳丝虽短，可是连接相互爱慕的情思还不如柳丝长；天涯虽远，但与只隔着一簇花丛的心上人比，好像人比天涯更远。上句本杨果《越调·小桃红》：“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下句本欧阳修：“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

[23]香消了六朝金粉：是说无心梳妆，身上的脂粉气消失。金粉，铅粉，妇女妆饰用的脂粉。六朝风气奢华，故称六朝金粉。

[24]清减了三楚精神：意即精神衰减。三楚，战国楚地，古有东西南三楚之分。阮籍《咏怀》言“三楚多秀士”，故借三楚写人之精神。

（红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旦唱）

【油葫芦】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25]，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26]。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27]，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天下乐】红娘呵，我则索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28]，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

（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

这些时直恁般堤防着人[29]！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30]。

注释：

[25]锦囊佳制：犹言美好的诗句。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云：李贺“能苦吟疾书……恒从小奚奴，骑蹇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

[26]玉堂人物：玉堂本为汉代位于未央宫内的玉堂殿，汉时待诏于玉堂殿，后遂称学士为玉堂人物，此指张生。

[27]登临：登山临水。辛弃疾《水龙吟》：“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此泛指游玩。

[28]搭伏定：伏在……之上。杨果《仙吕赏花时》：“唱道则听得玉漏声频，搭伏定鲛绡（jiāo xiāo）枕头儿盹。”鲛绡，传说南海水中鲛人所织成的细纱，此指鲛绡做的枕头。《太平御览》引《博物志》：“鲛人，水底居也，俗传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绡者，竹孚俞也。”

[29]直恁般：竟这样。堤防：防备，防范。

[30]折了气分：丢了光彩，失了体面。气分，光彩，体面，气概。

（红云）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曾见了那生，便却心事不宁，却是如何？（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31]；但见个客人，厌的倒褪[32]；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33]。想着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得清新。

【鹊踏枝】吟得句儿匀，念得字儿真，咏月新诗，煞强似织锦回文[34]。谁肯把针儿将线引[35]，向东邻通个殷勤[36]。

【寄生草】想着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37]，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38]，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39]。

注释：

[31]氲的：脸红，变颜色，亦作“晕的”、“缊地”。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每常我听得绰的说个女婿，我早豁地离了坐位，悄地低了咽颈，缊地红了面皮。”

[32]厌的：突然，猛地。马致远《马丹阳三度任风子》：“我骗土墙腾的跳过来，转茅檐厌的行过去。”倒褪：后退，倒退。

[33]兜（dǒu）的：陡然，顿时，立刻。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

[34]煞强似：更胜过，比……强得多。织锦回文：又名璇玑图，意思是像珠玉一样美好的诗句。回文，一种纵横反复都可通读的文体，诗词曲都有，此指回文诗。武曌（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云：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名蕙，字若兰，窦滔镇守襄阳，苏蕙不与偕行，遂绝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馀首，计八百馀言，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

[35]把针儿将线引：陈眉公曰：“出《淮南子》。线因针而入，如女因媒而成也。”

[36]东邻：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若白雪，腰如束素，齿若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本指多情美女，此指张生。张生搬至寺中，恰在莺莺东邻。

[37]温（yùn）克：本指喝了酒还能自我克制，保持温恭仪态，此言谈吐举止温和恭敬。《诗经·小雅·小宛》：“人之齐圣，饮酒温克。”

[38]一天星斗焕文章：文章如漫天星斗一样灿烂夺目。焕，光彩夺目的样子。杜牧《华清宫》：“雷霆驰号令，星斗焕文章。”

[39]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本指十年寒窗苦读，久不为世人所知。王伯良引徐渭云：“‘十年’句，莺莺自语，此只用现成语，‘十年窗下’四字俱不着紧。言此人又俊又雅，又着人，又有文学，不由我不爱之也，非以功名显大期之也。”

（飞虎领兵上围寺科）（下）（卒子内高叫云）寺里人听者：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40]，僧俗寸斩，不留一个。（夫人、洁同上，敲门了，红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长老都在房门前。（旦见了科）（夫人云）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要掳你做压寨夫人[41]。孩儿，怎生是了也？（旦唱）

【六幺序】听说罢魂离了壳，见放着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啼痕。好教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着俺那埚儿里人急偎亲[42]？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连天振[43]，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幺篇】那厮每风闻，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恰便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半万贼军，半霎儿敢翦草除根。这厮每于家为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更将那天宫般盖造焚烧尽，则没那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烧屯[44]。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岁，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45]，却如之奈何？（旦云）孩儿有一计：想来只是将我与贼汉为妻，庶可免一家儿性命。（夫人哭云）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46]？（洁云）俺同到法堂两廊下，问僧俗有高见者，俺一同商议个长便[47]。（同到法堂科）（夫人云）小姐，却是怎生？（旦云）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有五：

【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

（欢云）俺呵，打甚么不紧[48]。（旦唱）

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着乱军：着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柳叶儿】呀，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49]，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儿寻个自尽，将我尸榇，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

【青歌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50]，对傍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

恁孩儿别有一计：

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51]，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52]。

注释：

[40]伽（qié）蓝：梵文僧伽蓝的省称，原指修建僧舍的基地，转而为寺院之总称。

[41]压寨夫人：语出《新五代史·唐家人传》：“庄宗攻梁军于夹城，得符道昭妻侯氏，宠专诸宫，宫中谓之‘夹寨夫人’。”戏曲小说中常用指占山为王的寇盗之妻。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把你这女孩儿与俺宋公明哥哥做压寨夫人！”

[42]那埚儿里：犹今言这所在、那所在。人急偎亲：人急迫而相偎傍也。

[43]金鼓：即钟鼓，古代用来节制军队的进退，击鼓则进，鸣金则退。

[44]博望烧屯：本为刘备事，戏曲小说中衍为诸葛亮火攻夏侯惇，被称为诸葛亮初出茅庐第一功。

[45]从夫：《礼记·丧服·子夏传》：“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后以“从夫”代指出嫁。

[46]辱没了俺家谱：犹言玷辱了家族的清白历史。辱没，玷辱。家谱，记载家族世系和人物事迹的谱籍。

[47]长便：长策，好办法。《水浒传》第三十三回：“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

[48]打甚么不紧：当时口语，不要紧，没什么要紧。“不”为语助词，无实义。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

[49]龆龀（tiáo chèn）：即垂髫换齿的幼年之时。庾信《周上柱国齐王宪神道碑》：“未逾龆龀，已议论天下事。”剧中代指儿童。

[50]生忿：不孝之意。闵遇五曰：“元词多用‘生忿’，或用‘生分’，皆是戾气之意。”贾仲明《荆楚臣重对玉梳记》：“常言道母慈悲儿孝顺，则为你娘狠毒儿生分。”是则生分为孝顺的反义。

[51]倒陪家门：不仅不要彩礼，反而倒陪送家私财产。家门，家私财产。

[52]成秦晋：结为夫妇。春秋时秦晋两国世通婚姻，后称联姻为成秦晋之好。

（夫人云）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53]。（洁叫了，住[54]）（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见夫人了）（洁云）这秀才便是前日带追荐的秀才。（夫人云）计将安在？（末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55]；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旦背云）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末云）既是恁的，休了我浑家[56]，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红娘回去者。（旦对红云）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

【嫌煞】诸僧众各逃生，众家眷谁偢问，这生不相识横枝儿着紧[57]。非是书生多议论，也堤防着玉石俱焚[58]。虽然是不关亲，可怜见命在逡巡[59]，济不济权将秀才来尽。果若有出师表文[60]，吓蛮书信[61]，张生呵，则愿得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并下）

注释：

[53]断送：打发，送出。《张协状元》：“我去讨米和酒并豆腐，断送你去。”

[54]住：停一会儿。犹话剧之“哑场”。

[55]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见《黄石公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

[56]浑家：妻子。尤袤《淮民谣》：“无钱买刀剑，典尽浑家衣。”

[57]横枝儿着紧：非亲非故的局外人能急人之难，分人之忧。横枝儿，非正枝，此喻不相干的人。

[58]玉石俱焚：玉和石头都被烧毁，比喻好的坏的、相干的不相干的同归于尽。《尚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59]命在逡（qūn）巡：犹命在旦夕。逡巡，顷刻，不一会儿。

[60]出师表文：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北伐曹魏前上书后主刘禅，即《出师表》。

[61]吓蛮书信：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铭》：“天宝初，召见（李白）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辍。”答蕃书今不传，后世传为“吓蛮书”。

点评：

本折又称“寺警”，由旦扮莺莺主唱。二月十五的斋醮，让张生对莺莺的钟情更厚一层，也令莺莺对张生的属意有所加深。但小姐毕竟已有婚约，书生虽占地利、人和，欲成好事，仍须天时。于是狂风飚起，啴谐之音，顿改噍杀：孙飞虎风闻崔相国之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连夜兴兵，来势汹汹，兵围普救，必要掳莺莺为妻。祸从天降，一寺惶惶，却为张生提供了突破胶着的契机。

虎狼屯于阶陛，莺莺犹然不知。春已暮，韶华将逝的惆怅与知己难觅的伤感，让她思想到道场之夜、酬韵之夕那生的才貌品格，“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八声甘州】、【混江龙】两曲，连续化用前人佳句，集千狐之白，萃而成裘。“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用唐人刘兼《春昼醉眠诗》“处处落花春寂寂，时时中酒病恹恹”诗意，渲染闺中女儿伤春愁怀，偲尔逼人。“罗衣宽褪”回和宾白中“茶饭少进”之语，又暗点出所思之人，“美人愁闷，不管罗衣褪”（秦观《品令》）全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雨霖铃》）。春色将残，又哪堪风雨交至，“更能消几度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辛弃疾《摸鱼儿》）！“渐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李重元《忆王孙》），阖轩闭户，不闻不问，乃因不忍闻也。想来青春一似春光，“只消几度黄昏”，便将“断送一生憔悴”（赵德麟《清平乐》）。“含情无语，延伫倚栏杆”（孙光宪《临江仙》），纵“凭高目断”（晏殊《诉衷情》），无限思量，将诉何人。读此曲时，眼前仿佛亲见那素服娇娃踟蹰于落红满地的深院，似水流年，如花容颜，却只能在幽闺自伤、自怜，让人亦随之情怀郁郁。

李清照《声声慢》词下阕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细较此【混江龙】之伤春与《声声慢》之悲秋，虽时序不同，但言似浅而思实深，回环曲折，婉转沉痛，何其太似！想来“逐句千狐之白，而又无补接痕”（金圣叹评文），皆以其愁绪流淌顺畅无碍，故能动人心、达远深。此际莺莺之愁，是伤春，是怀人，是时序、心绪两相凑泊酿成的化不开的粘稠情思。“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曲江》），美好年华的加速逝去，让莺莺触于目而惊于心。一梦醒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登池上楼》），美好的青春或已不在。蝶翼上仍有些微絮雪，燕泥中尚有几缕花氛，何不趁此残华将终身托付那人？然纵有深情，叵耐阻隔重重，焉得称心！“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尽”，用反语相譬，抒发莺莺念君瑞而不得相近的怨恨，喻夸张于含蓄，遂成千古绝句。末二句写双文伤思而不得见生，无心梳妆，镇日烦闷。“香消金粉”、“清减精神”本是常语，一着“六朝”、“三楚”而风韵高标、雅意备增，令其恸、其哀有千万年之沉重。无怪何良俊赞曰：“如此数语，虽李供奉（李白）复生，亦岂能有以加之哉！”

红娘见小姐情思不快，安排莺莺休憩。【油葫芦】【天下乐】转虚为实，将莺莺想念张生细细描出。“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思而不见，偏又不能释怀，故而在室内“坐又不安，睡又不稳”，出户外“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日夜不安，“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红娘请之睡，则不可睡；及至无可奈何，则仍睡”（金圣叹评文），想要睡，又念及张生，遂恨红娘行监坐守、母亲拘束得紧。第一本里亦曾两次写张生整宿相思，此处又在莺莺“睡”上生出袅娜、跌宕，书房、闺阁相映成趣，作者真有生花妙笔！

红娘辩白，言道：“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曾见了那生，便却心事不宁，却是如何？”莺莺见问，亦自思之：那生到底好在何处呢？“兜的便亲”，是天生一种亲近；诗歌清新，是才华动人；他是“文章士”、是“旖旎人”，面清身俊，性温情顺——张生无所不好，才会惹得莺莺不由自主，“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十年”句用当时成语为此曲、此节收束，王骥德引徐渭的话评之曰：“莺莺自语……言此人又俊又雅，又着人，又有文学，不由我不爱之也，非以功名显达期之也。”【寄生草】总括了莺莺对君瑞之情的深刻、诚挚，披露出崔、张之恋已由一往情深递进至两情相悦，为日后二人经历千回百折而始终不渝打下了牢固的础石。也正在此时，孙飞虎与贼众涌上舞台，夫人、长老慌张到来，艳阳天惊雷现，一室旖旎陡变作虎穴龙潭。

莺莺乍闻贼讯，大惊失色。乱军叫嚣：“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父亲亡故，客居他乡，孤孀子母，无依无靠，寺中三百僧人，将受其累。莺莺情急之下，欲牺牲自己一人，保全众人。老夫人以辱没家谱为名不之许，法本遂提议到法堂廊下与僧俗共商应对之策。法堂之上，无人建言。莺莺见状再次重申要将自己献给贼人，并阐明其便有五：“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须是崔家后代孙。”从居所到法堂，莺莺已将以身饲虎的利弊厘清。想到母亲辱没家门的话，她甚至又想要自尽：“将我尸榇，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剧中借众人之口，反复强调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但在王实甫笔下，莺莺之美不仅在容貌，更在心灵。面对无妄之灾，她仁、孝、智、勇，与杨妃之媚靡祸国有绝大不同。捐身是下策，献尸更是下下之策，见母亲心碎难舍，莺莺急中生智，又出一策：“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老夫人三害相权取其轻，认为“此计较可”。

长老法堂高叫后无人应答，张生始出，在手法上与孙飞虎兵临寺外，小姐犹自伤春怀人，是同一径路：必要逗起观众忧思，而后解之，方称大快人意。张生鼓掌而上，气宇从容，自荐有良策退兵，但须赏罚分明。夫人当众许诺：“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见时机已然成熟，君瑞轻轻一句“既是恁的，休了我浑家，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以四两之力拨开千斤之险，场下观众不觉心弦一松又会心一笑。

莺莺见张生献策，既欣喜又感激：“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果若有出师表文，吓蛮书信，张生呵，则愿得笔尖横扫了五千人”。谚曰：“患难见真情”，张生对莺莺早已有情，但莺莺对张生的爱重、信任必经此共患难方能见之。然而，倒悬未解，危卵未安，书生之谋，果能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