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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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理想人格——神仙形象的滥觞

后来的道教把《老子》、《庄子》等道家著作当做经典,老子(老子其人,一般作名耳,字聃,或字伯阳,楚国苦县人,生存年代早于孔子。他的完整传记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当时其生平情况已有异说)、庄子(前369? —前295? ,字子休,宋国蒙[今河南商丘市东北]人,《庄子》书中已较多记载他的形迹,经后人考辨,其生平状况比较清晰、完整)等则被当做仙真,老子更被尊为教主。关于《老子》一书的性质和内容,关于道家与道教的关系等等,是学术史和宗教史研究中的重大课题,异议颇多,莫衷一是(《老子》被当做道教的基本经典,称《道德经》。在马王堆汉墓、郭店楚简等出土文物里发现与传本内容不同的多种竹简或帛书《老子》。《老子》成书情况和老子学说的面貌十分复杂)。不过《老子》一书中的“道”具有明显的“玄之又玄”的性格;对“道”的具体阐释又被赋予一定的人格特征;书中提出的“长生久视”、“死而不亡”等观念可看作是后来神仙观念的滥觞;其文字表现又具有浓厚的悬想、神秘色彩,如此等等,后来道教把它作为基本经典,并从宗教信仰角度加以阐扬、发挥、利用,是有缘由的。《庄子》(《庄子》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一般认为是庄周本人所作,其余外篇、杂篇则出于庄周后学。这部书可看作是庄周学派的作品集)一书则更富艺术情趣和想象与虚构,更多“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内容则更注重现实人生课题。特别是其中着力阐发人生所处种种困境,追寻造成困境的缘由,探讨摆脱困境的出路,并在“神人”、“至人”、“德人”、“大人”、“全人”等名目之下,设想、描绘出一种超脱困境的理想人格。这些“人”作为幻想的产物,在中国神仙思想的形成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下面是《庄子》内篇对于这种理想人格的描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

圣人……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师》)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洹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能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田子方》)


《庄子》外篇也有类似描述。如:


夫圣人,鹑居而瞉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天地》)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驱,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在宥》)


庄子及其后学一派本是一群有才华、有抱负、对于现实矛盾和人生疾困感受敏锐的知识精英。他们生当战国后期的乱世,不能不对现世和人生怀抱深刻的悲观意识。《庄子》书里多层面、反复地对于人生困境作了十分深刻和痛切的分析与描述,正得自他们的切身遭遇和体验。《德充符》里指出:“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这是说,世事和人生的一切都是命定的,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知北游》里又强调人生的飘忽不定和生死大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大宗师》里更明确地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这样,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不可改变地被命运所限制、所支配而无可逃避。这造成人生困境的外在的客观原因。人还受到自身主观方面的限制,即人的不可遏止的情和欲。《庚桑楚》篇说:“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这样,在主、客观两方面形成的、非人力所可操持的限制之下,如《至乐》篇所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这是对人世、人生相当深刻的悲观结论。而对人生抱悲观态度、寻求解脱的出路乃是宗教信仰形成的根源。

《庄子》对于人生困境的观察与得出的结论和佛教所说“苦谛”有类似之处。佛教所谓“苦”有逼迫义,即不得不然,不由自主,也即是一种客观存在的限制。佛教说八“苦”:前四生老病死之苦,第五怨憎会苦,第六爱别离苦,第七所求不得之苦,归根结底,缘于第八五取蕴苦:人的本质是五蕴和合而成(五蕴,又称“五阴”, “蕴”和“阴”是聚集义,即色、受、想、行、识五类聚集。“色”属于物质层面,后四者属于精神层面,这五者因缘集合成为人身,五者解散则“人我空”)。所有与生俱来的“苦”乃是人的这种本质决定的。佛教设想离苦得乐,追求解脱轮回,证得涅槃(梵文音译,亦作“泥洹”等,意译为“寂灭”、“灭度”、“圆寂”等,指超脱生死轮回的绝对境界,是佛教修习所要达到的终极目标),达到“无生”的绝对境界,通俗地讲就是成佛。而在中国重现世、重人生的传统中,庄子学派所设计的摆脱困境的道路和方法截然不同,而是设想出生存在现世的“神人”、“至人”、“德人”、“大人”、“全人”等等,这些“人”能够超越客观的时空限制、又不受主观情欲的干扰,从而摆脱人生忧患与困苦而达到超然的境界。这是出自悬想的理想人格,也是体现强烈生命意识的乐观遐想。

关于庄子所说“神人”等等概念有没有区别等差,注释家们意见不一。不过总体说来,这些是摆脱了人生困境的、理想的“人”是没有疑问的。值得注意的是,从内篇到外篇,有关“神人”等等的描写明显地在发展。在内篇的《大宗师》里说到“圣人”“入于不死不生”,即超越时间限制;《逍遥游》里说“神人”“乘云气,御飞龙”,《田子方》里说“至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即不受空间限制。《逍遥游》的“神人”“不食五谷”,《齐物论》里的至人不惧寒暑,《大宗师》里的“至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等等,这都是超越外在限制和主观烦扰的绝对自由的境界,而到外篇的《天地》篇里,则有“圣人”“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的描写了。这里“上仙”是飞升的意思,“帝乡”则是神秘的“天界”。如果说《庄子》内篇里的“神人”等还是理想的人格,那么这“上仙”到“帝乡”的则是长生不死的仙人,这已经是宗教悬想的境界了。

庄子及其后学不是宗教家,《庄子》一书也不是宗教典籍。《齐物论》里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田子方》篇里说:“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这讲的是哲理,是主张个人的生命不过是永恒宇宙的一部分,因而生死祸福不必经其怀。这是一种宇宙观,是具有深刻内涵的哲学思想。《庄子》书里对人生困境的描述乃是一种寓言,是为阐释这种思想作铺垫的。但其中描绘“神人”等人物形象,反映了解脱现世压迫与羁束的幻想,作为一种理想“人物”,成为思想史上神仙观念的滥觞。这些“神人”、“圣人”等等形象后来成为确立神仙观念的资源,在道教的形成、发展以至整个中国宗教思想的发展中发挥了作用。这样,《庄子》一书确实又在神仙思想的发展中迈出了重要一步,也就有理由被纳入到道教经典之中了。

另一方面,《庄子》在子书中以讲究文采见长:构思恢诡无端,意出尘外,语言汪洋恣肆,新奇瑰丽,文学趣味特别浓郁,成为历代文人教养的必读书。例如前引《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一段,闻一多曾称赞它的健全的美;又例如《天地》篇描写“圣人”的“千岁厌世”十六个字,简练生动,表达超脱龌龊现世的意愿,夸饰的意境极其悠远。这些段落所体现的人生理想、生活方式、处世态度等,对于历代知识阶层的思想、生活与创作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也给文学创作的情节构想、人物描绘和艺术手法等方面提供了一类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