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唯与呵,
其相去几何?
美与亚(恶),
其相去何若?
人之所畏,
亦不可以不畏人。①
望呵,
其未央才(哉)!
众人窽(熙)窽(熙),
若乡(飨)于大牢,
而春登台。
我博(泊)焉未垗(兆),
若婴儿未咳。
纍呵,
佁(似)无所归。
众人皆又(有)余(馀),
〔我独遗(匮)〕。②
我愚人之心也,
湷湷呵。
鬻(俗)人昭昭,
我独若窲(昏)呵。
鬻(俗)人察察,
我独闽闽呵。③
沕(惚)呵,
其若海。
望(恍)呵,
若无所止④
众人皆有以,
我独窾(顽)以鄙。
吾欲独异于人,
而贵食母。⑤
应诺与叱呵,
相差有几多?
美善与丑恶,
相差又几何?
为人所畏慑之人,
也不可不畏慑他的畏慑者。
茫漠无着呵,
世间的一切没有边郭!
众人熙熙攘攘,
有如享用太牢宴乐,
有如春日登台欢歌。
我淡泊而心无所动,
像是婴儿还不会笑呵。
纍然若失呵,
仿佛是无着无落。
众人皆有盈余,
唯我空匮无多。
我揣着一颗愚人的心啊,
鲁钝而又迂拙。
世人明明白白,
唯我懵懵懂懂。
世人精审细察,
唯我浑浑噩噩。
惚恍呵,
犹如那大海之波。
恍惚呵,
就像是无处寄托。
世人皆有为有作,
唯我顽朴而鄙讷。
我宁愿独与世人相左,
却只是尊“道”而贵“德”。
【校释】
①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亚(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呵”作“诃”,“亚”作“恶”;“人之”下残损二字,据乙本当为“所畏”;“亦不”下残损多字,据乙本此节所损当为“可以不畏人”。
郭店楚简(乙)本此节文字为:“唯与可,相去几可?儥与亞,相去可若?人之所,亦不可以不人。”“可”,通“呵”,亦通“何”;“儥”,“美”之异体字;“亚”,与“恶”音义皆同;“”,“畏”之同源字,读作“畏”。“人”,在楚简本中被置于分章号之下,其或当从容分辨;今姑从帛书乙本。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王本用字与帛书甲、乙本有异,如甲本“诃”、乙本“呵”王本作“阿”;乙本“亚”(甲本作“恶”)王本作“恶”;甲、乙本“相去”上并有“其”字,王本则无;甲、乙本“何若”王本作“若何”。然其最重要的差异则在于,末句乙本(甲本残损多字)“亦不可以不畏人”王本作“不可不畏”;今以“人畏”而“畏人”与上文意脉相贯,姑从帛书乙本。
※传世本中,与王弼本略异者则如:潘静观本,“阿”作“呵”,“唯之与阿”为“唯之与呵”。遂州龙兴观碑本、傅奕本,“善”作“美”,“若何”作“何若”,“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为“美之与恶,相去何若”。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邢州开元幢本、泰州广明幢本、易州景福碑本、庆阳景祐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影宋、道藏)本、李约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李道纯本、邓锜本、杜道坚本、王守正本、吴澄本、林志坚本、张嗣成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薛蕙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若何”作“何若”,“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为“善之与恶,相去何若”。
“唯”,应答之声;用于幼对长、下对上,以示恭顺。“呵”,通“诃”,斥责声;《广韵》:“呵,责也,怒也。”“唯与呵,其相去几何”,谓应诺与叱诃,相去有几多?
“亚”,即“恶”,“丑”意。“何若”,一如上文“几何”,用于询问,意为“多少”。“美与亚,其相去何若”,谓美好与丑恶,相差又有几何?
“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谓为人所畏慑的人,也不可不畏慑他的畏慑者。
②望呵,其未央才(哉)!众人(熙)(熙),若乡(飨)于大牢,而春登台。我博(泊)焉未垗(兆),若婴儿未咳。纍呵,佁(似)无所归。众人皆又(有)余(馀),〔我独遗(匮)〕。
帛书乙本脱“我独遗”句,今据帛书甲本补;补脱文后,其字句如上。甲本上一“众人”上残损多字,据乙本,此节所损字当为“望呵,其未央哉”;次一“若”字下残损四字,据乙本当为“婴儿未咳”;“如”下残损五字,据乙本当为“无所归。众人”。甲、乙本互校,虽个别用字——如甲本“泊”乙本作“博”(“博”为“泊”之借字)、甲本“佻”乙本作“垗”(“佻”、“垗”同为“兆”之借字)、甲本“如”乙本作“佁(似)”——有异,但其句脉、文义从同。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無)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与帛书甲、乙本勘校,乙本“濜呵”王本作“荒兮”,乙本“才”王本作“哉”,甲、乙本“窽窽”王本作“熙熙”,甲、乙本“若乡于”王本作“如享”,甲本“我泊焉未佻”、乙本“我博焉未垗”王本作“我独泊兮,其未兆”,乙本“若婴儿未咳”王本作“如婴儿之未孩”,甲、乙本“纍”王本作“儽儽”,乙本“似无”、甲本“如无”(“无”字残,据乙本补)王本作“若無”,“无”(非“無”之简体字)同“無”;乙本“又余”(甲本“有馀”)王本作“有馀”,“余”(非“餘”之简体字)通“馀”;甲本“我独遗”(乙本脱此三字)王本作“而我独若遗”。其用字及个别句型有异,但文义大致相侔。
※诸传世本多有异于王弼本者,其如:易州景龙碑本,“荒”作“忙”,三“兮”字并无,无“哉”字,三“如”字并作“若”,无上一“独”字,“泊”作“魄”,无“其”字,无“之”字,“儽儽”作“乘乘”,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忙其未央!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我魄未兆,若婴儿未孩。乘乘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遂州龙兴观碑本,“荒”作“莽”,三“兮”字并无,无“哉”字,无上一“独”字,“泊”作“魄”,无“其”字,下一“如”字作“若”,“儽儽”作“魁”,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莽其未央!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魄未兆,若婴儿之未孩。魁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易州开元幢本,无上一“兮”字,无末一“兮”字,无“哉”字,“儽儽”作“乘乘”,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其未央!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潘静观本,前两“兮”字并作“乎”,“春登”作“登春”,下一“如”字作“若”,“”作“乘乘”,整节文字为:“荒乎,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乎,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傅奕本,无“哉”字,三“如”字并作“若”,“泊”作“魄”,“儽儽”作“儡儡”,下一“兮”字下有“其不足以”等字,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我独魄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咳。儡儡兮其不足,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经典释文》本,上一“如”字作“若”,“享”作“亨”,“如享太牢”为“若亨太牢”;“泊”作“廓”,“我独泊兮”为“我独廓兮”。陆希声本,上一“如”字作“若”,“如享太牢”为“若享太牢”;“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道藏无注本,上一“如”作“始”,“如享太牢”为“始享太牢”;“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作“乘乘兮”;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陈景元本,“享”作“飨”,“如享太牢”为“如飨太牢”;“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唐《御注》本、唐《御疏》本、杜光庭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陈象古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李道纯本、林志坚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李约本,“春登”作“登春”,“泊”作“怕”,“儽儽”作“乘乘”,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宋李荣本,“春登”作“登春”,“泊”作“怕”,“儽儽”作“乘乘”,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王真本、无名氏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范应元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孩”作“咳”,“如婴儿之未孩”为“如婴儿之未咳”;下一“兮”字下有“其若不足”四字,“儽儽兮”为“儽儽兮其若不足”;上一“若”字作“似”,“若无所归”为“似无所归”。邵若愚本、林希逸本,“春登”作“登春”,下一“如”字作“若”,“儽儽”作“乘乘”,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邵本作“伯”)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董思靖本、杜道坚本,“春登”作“登春”,“泊”作“怕”,下一“如”字作“若”,“儽儽”作“乘乘”,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怕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邓锜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下一“如”字作“若”,“如婴儿之未孩”为“若婴儿之未孩”;“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吴澄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次一“兮”字作“然”,“我独泊兮”为“我独泊然”;“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张嗣成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无下一“如”字,“如婴儿之未孩”为“婴儿之未孩”;“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明《御注》本,“春登”作“登春”,无上一“独”字,“儽儽”作“乘乘”,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危大有本、释德清本,“春登”作“登春”,“如春登台”为“如登春台”;“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永乐大典》本,无上一“独”字,“我独泊兮”为“我泊兮”;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邢州开元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敦煌写本之英本、河上公(影宋、道藏)本、李霖本、文如海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易州景福碑本,“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孩”作“咳”,“如婴儿之未孩”为“如婴儿之未咳”;“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下一“兮”字下有“其”字,“若无所归”为“其若无所归”。唐李荣本、宋《御解》本、彭耜本、时雍本,“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下一“如”字作“若”,“如婴儿之未孩”为“若婴儿之未孩”;“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张君相本,“泊”作“怕”,无“其”字,下一“如”字作“若”,“儽儽”作“魁”,无下一“兮”字,无上一“若”字,无“而”字,整节文字为:“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未兆,若婴儿之未孩。魁无所归。众人皆有馀,我独若遗。”苏辙本,“泊”作“怕”,“我独泊兮”为“我独怕兮”;下一“如”字作“若”,“如婴儿之未孩”为“若婴儿之未孩”;“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强思齐本、白玉蟾本、赵秉文本、薛蕙本,“儽儽”作“乘乘”,“儽儽兮”为“乘乘兮”。叶梦得本,无“而”字,“而我独若遗”为“我独若遗”。
“望”,远眺之意,亦有茫茫之意;《释名·释姿容》:“望,茫也,远视茫茫也。”“未央”,未尽之意;王逸《楚辞章句》注《楚辞·离骚》“时亦犹其未央”云:“央,尽也。”“才”,通“哉”;王引之《经义述闻·书·亢才》:“哉、才古字通。《集韵》曰:‘哉,古作才。’”“望呵,其未央才(哉)”,谓茫漠呵,世间的一切没有远眺边郭。
“窽窽”,和乐貌;钱绎《方言笺疏》疏《方言》卷十“纷怡,喜也。湘潭之间曰纷怡或曰窽已”云:“窽、竀、熙,并字异义同。”杨倞注《荀子·儒效》“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云:“熙熙,和乐之貌。”“乡(鄉)”,通“飨(饗)”,通“享”。“大牢”,即后世所谓太牢;此处“大”古音tài,后世多径书为“太”。古时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谓之太牢;成玄英疏《庄子·至乐》“具太牢以为膳”云:“太牢,牛羊豕也。”“众人窽(熙)窽(熙),若乡(飨)于大牢,而春登台”,谓众人熙熙攘攘,像是享用太牢宴乐,像是春日登台欢歌。
“博”,通“泊”,淡泊之意。“垗”,通“兆”,征兆、萌兆之意。“咳”,小儿笑谓之咳;《说文·口部》:“咳,小儿笑也。”“我博(泊)焉未垗(兆),若婴儿未咳”,谓我淡泊恬然不为所动,就如同还不曾张开笑口的婴儿。
“纍”,不得志貌;裴骃《史记集解》解《史记·孔子世家》“纍纍若丧家之狗”引王肃语云:“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故纍然不得志之貌也。”“纍呵,佁(似)无所归”,谓纍然若失呵,仿佛无所归着。
“遗”,借作“匮”,匮乏之意;陆德明《经典释文·礼记音义》释《礼记·祭义》“而老穷不遗”云:“遗,一本作匮。”“众人皆又(有)余(馀),我独遗(匮)”,谓众人都有盈馀,唯独我显得空匮。
③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呵。鬻(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鬻(俗)人察察,我独闽闽呵。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上一“鬻”字下残损六字,据乙本当为“人昭昭,我独若”。甲、乙本互校,乙本“愚”甲本作“禺”(“禺”为“愚”之借字),乙本“湷湷”甲本作“惷惷”(“湷湷”通“惷惷”),乙本“窲”甲本作“”(“窲”、“”皆“昏”之借字),乙本“察察”甲本作“蔡蔡”(“蔡蔡”为“察察”之借字),乙本“闽闽”甲本作“窲窲”(“闽闽”、“窲窲”皆“闷闷”之借字)。甲、乙本用字有异,但其句脉、文义无别。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与帛书甲、乙本勘校,其用字有本字、借字之别(如王本“俗”甲、乙本作“鬻”等),而句末虚词亦有出入(如甲、乙本“呵”王本作“兮”,甲、乙本第四、六句句末有“呵”字而王本则未用虚词),但其句脉、文义从同。
※诸传世本与王弼本字句略异者多有,其如:范应元本,“我”字下有“独”字,后二“人”字下并有“皆”字,上一“昏”字作“若”,“闷闷”作“闵闵”,其上有“若”字,整节文字为:“我独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俗人皆察察,我独若闵闵。”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遂州龙兴观碑本,无“也哉”二字,“沌沌”作“纯纯”,无“兮”字,上一“昏”字作“若”,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纯纯。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张君相本,无“也哉”二字,“沌沌”作“纯纯”,上一“昏”字作“若”,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纯纯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宋李荣本,无“也”字,“沌沌”作“纯纯”,上一“昏”字作“若”,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哉!纯纯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邢州开元幢本,“沌沌”作“纯纯”,无“兮”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为“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敦煌写本之英本,“沌沌”作“纯纯”,无“兮”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为“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上一“昏”字作“若”,“我独昏昏”为“我独若昏”。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道藏无注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彭耜本、董思靖本、文如海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杜道坚本、林志坚本、张嗣成本,“沌沌”作“纯纯”,“沌沌兮”为“纯纯兮”;上一“昏”字作“若”,“我独昏昏”为“我独若昏”。李约本,“沌沌”作“纯纯”,上一“昏”字作“若”,“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句在“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之上,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俗人昭昭,我独若昏。”河上公(道藏)本,“沌沌”作“纯纯”,二“俗”字并作“众”,上一“昏”字作“若”,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陈象古本,“沌沌”作“纯纯”,“沌沌兮”为“纯纯兮”。傅奕本,后二“人”字下并有“皆”字,上一“昏”字作“若”,“察察”作“詧詧”,下一“独”字下有“若”字,“闷闷”作“闵闵”,整节文字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皆昭昭,我独若昏。俗人皆詧詧,我独若闵闵。”庆阳景祐幢本、河上公(影宋)本、林希逸本、无名氏本、李道纯本、邓锜本、释德清本、薛蕙本、周如砥本,上一“昏”字作“若”,“我独昏昏”为“我独若昏”。易州景福碑本,上一“昏”字作“如”,“我独昏昏”为“我独如昏”。
“湷”,通“惷”(帛书甲本作“惷”),愚钝、愚朴之意;释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一“愚惷”注引《苍颉解诂》云:“惷,愚无所知也。亦钝也。”“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呵”,谓我揣着一颗愚人之心,鲁钝而不开窍呵。
“鬻”,借作“俗”。“昭昭”,明、明白之意。“鬻(俗)人昭昭,我独若窲(昏)呵”,谓世人明明白白,唯独我懵懵懂懂。
“窲”,借作“昏”。“察察”,明辨、深察之意。“闽闽”,借作“闷闷”,愚昧、浑噩貌。“鬻(俗)人察察,我独闽闽呵”,谓世人精审细察,唯独我浑浑噩噩。
④沕(惚)呵,其若海。望(恍)呵,若无所止。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沕”作“忽”,上一“若”字下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海”,“若无所止”前多一“其”字。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澹兮,其若海。飂(liù)兮,若无(無)止。”王本用字与帛书本有异,如甲本“忽”(乙本作“”)王本作“澹”,甲、乙本“望”王本作“飂”,甲、乙本“无”(非“無”之简体字)王本作“無”等,然其句脉、文义略无别。
※诸传世本与王弼本相异者颇多,其如:易州景龙碑本、唐李荣本,整节文字为“淡若海,漂无所止”。易州开元幢本、庆阳景祐幢本、磻溪大德幢本、楼观台碑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敦煌写本之英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吕惠卿本、陈象古本、李霖本、曹道冲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邓锜本,整节文字为“忽若晦,寂兮,似无所止”。遂州龙兴观碑本、敦煌写本之馆本为“忽若晦,寂无所止”。泰州广明幢本、易州景福碑本为“忽兮,其若海。漂兮,若无所止”。周至至元碑本为“澹兮,其若海。廖兮,似无所止”。河上公(影宋、道藏)本、白玉蟾本、宋李荣本、林志坚本,整节文字为“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傅奕本为“淡兮,其若海。飘兮,似无所止”。李约本为“忽若海。寂兮,似独所止”。张君相本为“忽若海,飘若无所止”。道藏无注本为“忽若晦,飂兮似无所止”。陈景元本为“忽兮,若海。漂兮,似无所止”。司马光本为“忽兮,其若海。飘兮,似无所止”。苏辙本、薛蕙本为“忽若晦,寂若无所止”。叶梦得本为“淡兮,其若晦。飂兮,若无止”。陆希声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彭耜本、董思靖本、林希逸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时雍本、张嗣成本,整节文字为“澹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程大昌本为“澹乎,其若海。飂飂兮,似无所止”。范应元本为“澹兮,若海。飘兮,似无所止”。吕知常本为“忽若海,漂兮,似无所止”。杜道坚本为“忽兮,若海。寂兮,似无所止”。李道纯本为“忽兮,若晦。漂兮,若无所止”。吴澄本为“漂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所止”。明《御注》本、《永乐大典》本为“漂乎,其若海。飂兮,若无所止”。危大有本为“漂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焦竑本为“忽兮,若晦。寂兮,似无所止”。周如砥本为“忽兮,若海。漂兮,似无所止”。潘静观本为“澹兮,其若海。飘兮,似无所止”。
“沕”,通“惚”。“沕(惚)呵,其若海”,谓恍惚呵,犹如那大海之波。
“望”,通“恍”。“望(恍)呵,若无所止”,谓惚恍呵,像是没有归止、无所寄托。
⑤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以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下一“以”字上残损多字,据乙本当为“众人皆有以,我独顽”;“鄙”作“悝”(俚)。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节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其与帛书甲、乙本用字略有出入(最大差异在于“以”作“似”,然古“似”、“以”相通),但句脉、文义大致无别。
※诸传世本中与王弼本略异者多有,其如:司马光本,无“有”字,“众人皆有以”为“众人皆以”;无上一“而”字,“而我独顽似鄙”为“我独顽似鄙”。易州景龙碑本,“以”作“已”,“众人皆有以”为“众人皆有已”;无上一“而”字,“而我独顽似鄙”为“我独顽似鄙”。敦煌写本之馆本,“以”作“已”,无上一“而”字,下一“独”字作“欲”,整节文字为:“众人皆有已,我独顽似鄙。我欲异于人,而贵食母。”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李约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道藏无注本、陈象古本、李霖本、范应元本、寇才质本、时雍本、张嗣成本、危大有本,无上一“而”字,“贵”下有“求”字,“食”下有“于”字,整节文字为:“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宋《御解》本、邵若愚本、彭耜本、林希逸本、无名氏本、释德清本、潘静观本,无上一“而”字,“似”作“且”,“贵”下有“求”字,“食”下有“于”字,整节文字为:“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遂州龙兴观碑本,无上一“而”字,“似”作“以”,下一“独”字作“欲”,整节文字为:“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以鄙。我欲异于人,而贵食母。”傅奕本,无上一“而”字,“似”作“且”,“鄙”作“图”,“我”作“吾”,“独”下有“欲”字,整节文字为:“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图。吾独欲异于人,而贵食母。”董思靖本、邓锜本,无上一“而”字,“似”作“且”,“而我独顽似鄙”为“我独顽且鄙”;“食”下有“于”字,“而贵食母”为“而贵食于母”。周至至元碑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赵秉文本、李道纯本、吴澄本、明《御注》本、薛蕙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无上一“而”字,“而我独顽似鄙”为“我独顽似鄙”。苏辙本、吕知常本,无上一“而”字,“而我独顽似鄙”为“我独顽似鄙”;下一“而”字作“儿”,“而贵食母”为“儿贵食母”。易州开元幢本、邢州开元幢本、文如海本、杜道坚本,“贵”下有“求”字,“食”下有“于”字,“而贵食母”为“而贵求食于母”。程大昌本,“食”下有“于”字,“而贵食母”为“而贵食于母”。
“以”(“众人皆有以”之“以”),为、作为之意;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注《论语·为政》“视其所以”云:“以,为也。”“窾”,通“顽”,愚钝之意;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注《书·皋陶谟》“庶顽谗说”引《广雅》云:“顽,愚也。”又,《广雅·释诂三》云:“顽,钝也。”“鄙”,陋、鄙陋之意;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解《大戴礼记·文王官人》“鄙心而假气者也”云:“鄙,陋也。”又,李善注《文选·张衡〈东京赋〉》“鄙哉予乎”云:“鄙,固陋不惠。”“众人皆有以,我独窾以鄙”,谓众人皆有所作为,唯独我愚朴而鄙讷。
“食母”,用道(“食”,用;“母”,喻“道”)之意;河上公注“贵食母”云:“食,用也;母,道也。我独贵用道也。”“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谓我宁愿独与世人相异,而只是尊“道”而贵“德”。
【疏解】
此章在上章宣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后,由“独异于人(众人、俗人)”的“我”申示了一种以“食母”(践“道”)为“贵”的人生态度。“我”以“愚”、“顽”、“鄙”、“湷湷”、“若昏”、“闽闽”自称,诚可谓“正言若反”(七十八章),其对世人的讽告近于后来庄子所谓“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然而毕竟意趣深晦,耐人寻味。
在世人(“众人”、“俗人”)眼里,“唯”与“呵”、“美”与“恶”、“畏”者与被“畏”者截然对立,而其一为是则其一必为非,但在“我”这一“贵食母”者看来,将事物对立以判其是非的做法本身即是不可取的。把看似相异的双方置于对立地位,乃是把双方的差别绝对化了;这绝对化出于对是非同异之辨的执着,而如此执着必致打破“自然”之“道”的圆融以至引出无尽的辩难。与这无尽之辩难关联着的世俗之学,即是老子所谓“绝学无忧”决然要摈弃的那种“学”。倘立于“自然”之“道”,世俗的“唯”与“呵”、“美”与“恶”的差别原是不足道(“相去几何”、“相去何若”)的,而由此推出的为人所“畏”者亦必“畏”其畏者的论断,则模糊了“畏”与被“畏”的界限。老子超越“唯”与“呵”、“美”与“恶”、“畏”与被“畏”的对立,在于“为道”而“复归于朴”;世人(“众人”、“俗人”)与“我”的歧趋,说到底,不过是“朴散”(二十八章)与“朴”的复归的分异。
人之失“朴”与人之逞欲互为因果,“欲”增一分则“朴”失一分。“众人”多为失朴之人,争名逐利、寻欢觅乐遂为世俗之常情。所谓“众人窽(熙)窽(熙),若乡(飨)于大牢,而春登台”,乃是对尘垢中人惟功名利禄是求的形容。享受太牢宴乐,春日登台览胜,皆是比喻,所喻则在于失朴后的人们对使人目盲的“五色”、使人耳聋的“五音”、使人口伤的“五味”、使人心发狂的“驰骋田猎”、使人行妨的“难得之货”的热衷,对于形骸嗜欲的放浪。与“众人”不同,老子之“我”淡泊世俗之所好,其犹如尚不会咳笑的婴儿,天真寡欲而无忧无虑。从“未咳”的“婴儿”这里可以直观老子心目中的“朴”的境地,由“婴儿”反观欲念层出不穷的“众人”则又正可悟识老子一再称述的“复归”的趣致。
与众人熙熙皆为名利所驱、众人攘攘皆为嗜欲所役相比,婴儿般无求无祈的“我”纍然若有所失,似乎无所趋就,无所归附;与众人孜孜谋取而皆有盈余大相径庭,婴儿般的“我”仿佛匮乏得一无所有。老子由此感慨:“我”揣的竟是一颗愚人之心啊,在众人面前显得是那么鲁钝和迂拙!“我”以“愚人”自谓而以“湷湷”(惷惷)自嘲,看似屈己,又若自劝,真正说来则又无宁是对惑于利欲而难以理喻的人们所作的痛切的提醒。
与羁于利禄相应,世人也累于算计;同样,与疏于财货相应,淡泊的“我”也不存在机心。“婴儿”般的人是无嗜无欲的,与无嗜无欲相伴的则是无知无识。于是,老子也对世人和“我”作了这样的比较:世人聪明机巧,“我”却懵懂而无所用心;世人精察细审,“我”却浑噩而不辨所以。这“我独若窲(昏)”、“我独闽闽(闷闷)”,是不可以通常所谓愤世嫉俗或玩世不恭视之的。它是对世人“昭昭”、“察察”的那种精明心思的窥破,是对一种被确然认定了的人生真趣的笃信。一如“纍呵,似无所归”,“沕(惚)呵,其若海。望(恍)呵,若无所止”的喟叹是老子借“我”自白其心:那茫茫而无所归着、无所寄托之谓所讲说的不是一种荒落感,其所抒发的本趣乃为“众人”、“俗人”所倚重的一切决不足以为“我”所属意。在老子再度将“众人”与“我”作了“有以”(有为)与“顽以鄙”(顽朴、鄙讷而无为)的比勘后,他以“庄语”(庄正的话语)点出了“我”独异于世人之处,此即所谓“贵食母”——以体“道”而践“道”为贵。
“我”与世人(“众人”、“俗人”)在人生态度及价值取向上的比并是本章运思、行文之线索,而“贵食母”则是“纍呵”、“惚呵”、“恍呵”诸多诗意之朦胧语及种种反说之言最终所要道出的章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