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印度泰谷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
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它同中国的比较一下。起头不过是拿具体的、个体的事物比较,后来渐及于抽象的、普遍的事物;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这个大问题,现在世上也不知有能解答他的人没有。前两天到的《北京大学日刊》上面,登有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洋文明及其哲学”的讲演,可惜只登出绪论,尚未见正文。幸喜印度泰谷尔(Rabindranath Tagore)先生到纽约来了,他在现在总算是东方的一个第一流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总有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东方人的意见。所以我于十一月三十日到栈房去见他,问他这个问题。现在将当日问答情形,写在下面。顶格写的是他的话,低一点写的是我的话。
中国是几千年的文明国家,为我素所敬爱。我从前到日本没到中国,至今以为遗憾。后有一日本朋友,请我再到日本,我想我要再到日本,可要往中国去,而不幸那位朋友,现在死了,然而我终究必要到中国去一次的。我自到纽约,还没有看见一个中国人,你前天来信,说要来见我,我很觉得喜欢。
现在中国人民的知识欲望,非常发达,你要能到中国一行,自然要大受欢迎。中国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观,但现在很不适时。自近年以来,我们有一种新运动,想把中国的旧东西,哲学、文学、美术,以及一切社会组织,都从新改造,以适应现在的世界……
适应么?那自然是不可缓的。我现在先说我这次来美国的用意。我们亚洲文明,可分两派,东亚洲中国、印度、日本为一派,西亚洲波斯、亚拉伯等为一派,今但说东亚洲。中国、印度的哲学,虽不无小异,而大同之处很多。西洋文明所以盛者,因为他的势力是集中的。试到伦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体,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国哈佛大学,也有此气象。我们东方诸国,却如一盘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团结,所以东方文明,一天衰败一天了。我此次来美就是想募款,建一大学,把东方文明,聚在一处来研究。什么该存,什么该废,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眼光来研究,来决定,不可听西人模糊影响的话。我们的文明,也许错了,但是不研究怎么知道呢?
我近来心中常有一个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差异,是等级的差异(difference of degree),是种类的差异(difference of kind)?
此问题我能答之,他是种类的差异。西方的人生目的是“活动”(activity),东方的人生目的是“实现”(realization)。西方讲活动进步,而其前无一定目标,所以活动渐渐失其均衡。现只讲增加富力,各事但求“量”之增进,所以各国自私自利,互相冲突。依东方之说,人人都已自己有真理了,不过现有所蔽;去其蔽而真自实现。
中国老子有句话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是不是?
是。
但是东方人生,失于太静(passive),是吃“日损”的亏不是?
太静固然,但是也是真理(truth)。真理有动(active)、静(passive)两方面:譬如声音是静,歌唱是动;足力是静,走路是动。动常变而静不变;譬如我自小孩以至现在,变的很多,而我泰谷尔仍是泰谷尔,这是不变的。东方文明譬如声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两样都不能偏废。有静无动,则成为“惰性”(inertia);有动无静,则如建楼阁于沙上。现在东方所能济西方的是“知慧”(wisdom),西方所能济东方的是“活动”(activi-ty)。
那么静就是所谓体(capacity),动就是所谓用(action)了。
是。
如你所说,吾人仍应于现在之世界上讨生活。何以佛说:现在世界,是无明所现,所以不要现在世界?
这是你误信西洋人所讲的佛教了。西人不懂佛教,即英之达维思夫人(Mrs. Rys Davids),尚须到印度学几年才行。佛说不要现在世界者,是说:人为物质的身体所束缚,所以一切不真;若要一切皆真,则须先消极的将内欲去尽,然后真心现其大用,而真正完全之爱出,爱就是真。佛教有二派:一小乘(Hina-yana),专从消极一方面说;一大乘(Maha-yana),专从积极一方面说。佛教以爱为主,试问若不积极,怎样能施其爱?古来许多僧徒,牺牲一切以传教,试问他们不积极能如此么?没有爱能如此么?
依你所说:东方以为,真正完全之爱,非俟人欲净尽不能出;所以先“日损”而后“日益”。西方却想于人欲中求爱,起首就“日益”了。是不是?
是。
然则现在之世界,是好是坏?
也好也坏。我说他好者,因为他能助心创造(creation);我说他坏者,因为他能为心之阻碍(obstruction)。如一块顽石,是为人之阻碍;若制成器具,则是为人用。又如学一语言,未学会时,见许多生字,是为阻碍;而一学会时,就可利用之以做文章了。
依你所说:则物为心创造之材料,是不是?
是,心物二者,缺一不能创造。
我尚有一疑问,佛教既不弃现世,则废除男女关系,是何用意?
此点我未研究,不能答。或者是一种学者习气,亦未可知。
依你所说,则东西文明,将来固可调和;但现在两相冲突之际,我们东方,应该怎样改变,以求适应?从前中国初变法之时,托尔斯泰曾给我们一信,劝我们不可变法。现在你怎样指教我们?
现在西方对我们是取攻势(aggressive),我们也该取攻势。我只有一句话劝中国,就是:“快学科学!”东方所缺而急需的,就是科学。现在中国派许多留学生到西洋,应该好好的学科学。这事并不甚难。中国历来出过许多发明家,这种伟大民族,我十分相信,他能学科学,并且发明科学的。东方民族,决不会灭亡,不必害怕。只看日本,他只学了几十年的科学,也就强了。不过他太自私,行侵略主义,把东方的好处失了。这是他的错处。
你所筹办的大学,现在我们能怎样帮忙?
这层我不能说,这要人人各尽其力的。中国随便什么事——捐款,捐书,送教员,送学生——都可帮助这个大学的。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大家联络起来,互相友爱;要知道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谈到这里,已经是一个钟点过去;我就起身告辞了。泰谷尔先生的意见对不对,是另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东方第一流人物对东西文明有如此的见解,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我还要预先警告大家一句,就是泰谷尔的话,初看似乎同从前中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有点相像;而其实不同。中国旧说,是把中学当个桌子,西学当个椅子;要想以桌子为体,椅子为用。这自然是不但行不通,而且说不通了。泰谷尔先生的意思,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他有两方面,东方讲静的方面多一点,西方讲动的方面多一点,就是了。换句话说:泰谷尔讲的是一元论,中国旧说是二元论。
我现在觉得东方文明,无论怎样,总该研究。为什么?因为他是事实。无论什么科学,只能根据事实,不能变更事实。我们把事实研究之后,用系统的方法去记述他,用道理去解说他,这记述和解说,就是科学。记述和解说自然事实的,就是自然科学;记述和解说社会事实的,就是社会科学。我们的记述解说会错,事实不会错。譬如孔学,要把他当成一种道理看,他会错会不错;要把他当成事实看——中国从前有这个道理,并且得大多数人的信仰,这是个事实——他也不会错,也不会不错。他只是“是”如此,谁也没法子想。去年同刘叔和谈,他问我:中国对于世界的贡献是什么?我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我们四千年的历史——哲学、文学、美术、制度……都在内——无论怎样,总可作社会科学、社会哲学的研究资料。所以东方文明,不但东方人要研究,西方人也要研究;因为他是宇宙间的事实的一部分。说个譬喻,假使中国要有一块石头,不受地的吸力,牛顿的吸力律,就会打破,牛顿会错,中国的石头不会错!本志二卷四号所载熊子真先生的信上面的话,我都很佩服;但是不许所谓新人物研究旧学问,我却不敢赞成。因为空谈理论,不管事实,正是东方的病根,为科学精神所不许的。中国现在空讲些西方道理,德摩克拉西,布尔什维克,说的天花乱坠;至于怎样叫中国变成那两样东西,却谈的人很少。这和八股策论,有何区别?我们要研究事实,而发明道理去控制他,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
民国九年十二月六日作于纽约。
这篇文章做成之后,就寄给志希看,志希来信,说:“研究旧东西一段,可否说明以新方法来研究旧东西?……泰氏说的(reali-zation)一段,我不懂……既然是一件事的两面,就无所谓体,无所谓用,与他自己所说的也有出入。”
我答应说:要是把中国的旧东西当事实来研究,所用的方法,自然是科学方法了。中国的旧方法,据我所知,很少把东西放在一个纯粹客观的地位来研究的,没有把道理当作事实研究。中国人只知道理是道理,不知它一方面也是事实。现在要把历史上的东西,一律看作事实,把他们放在纯粹客观的地位,来供我们研究;只此就是一条新方法。不过要免误会起见,多说一两句,自然更清楚。
泰谷尔所谓“实现”一段,据我的意见,是说:西洋人生没有一定目的,只是往前走;东方却以为人人本已有其真理,只是把它“实现”出来就是。如宋儒之所谓去人欲,复天理,就是这个意思。
志希说:“既是一件事的两面,就无所谓体,无所谓用……”我说:惟其有所谓体,有所谓用,所以才是一件事的两面。体用二字,在中国很滥了,但实在他们是有确切意思的。宋儒的书,自然还没有人翻;印度的书,他们翻的时候,“体”“用”翻成英文的哪两个字,我还不知道。那天晚上,只是随便抓了一两个英文字就是了。此外如心理学上所谓organ,function,伦理学上所谓char-acter,action,都可举为体用之例。体与用是相对的字眼,如以organ为体,则function便是用,如以character为体,则action便是用。没有organ,就没有function,没有function,organ也就死了。所以两个是一个东西的两面。宋儒讲体用一源,就是为此。
九年十二月十日再记
原载《新潮》第三卷第一期,19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