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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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版者前言(2)

是时候将我的想法搁置一旁,说说实际情况了。通过我自己的窥探和姨妈对他生活方式的一些评论,我对哈勒先生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我很快发现,他思想丰富,饱读诗书,但没有一份实际的职业。他总是睡懒觉,时常近中午才起床,然后穿着睡袍从卧室走到客厅。客厅是个宽敞、舒适的阁楼,有两扇窗户。他搬来没几天,这客厅看起来就与其他租客居住时完全不一样了。里面堆满了东西,并且与日俱增。四周的墙壁上挂有许多画,用图钉钉着一些图纸,偶尔还会更换着贴上一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墙上还挂有一组德国南部的风景照,拍的是德国的一座小城,显然是哈勒的故乡。其中还有几幅颜色绚丽的水彩画。后来我们得知,这些水彩画竟出自哈勒之手。此外,还有一张年轻美貌的女士或者说女孩的照片。有段时间,墙上还挂有一张泰国的佛像,后来被换成米开朗琪罗的《夜》的复制品,继而又被换成一张圣雄甘地的肖像。不仅大书柜里塞满了各类书籍,就连桌子上、精致古老的折叠写字板上、长沙发上、椅子上和地板上也都是书,书里面还夹着时常更换的便笺。他的书籍在不断增多,因为他不仅会从图书馆扛回整包整包的书,还会时常从邮局收到包裹。住在这间房里的男子或许是名学者。整个房间弥漫着雪茄味,烟灰缸和抽剩的雪茄随处乱扔,这也符合学者的特点。大部分书籍并不是高深难懂的学术著作,而是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有段时间,他经常躺卧的那张长沙发上摆放着厚厚六大本书,那是一套出版于18世纪末的作品全集,名为《从梅梅尔到萨克森的索菲恩斯游记》。歌德全集和让·保尔[1]全集似乎被翻看过很多遍,他也好像经常阅读诺瓦利斯[2]、莱辛[3]、雅各比[4]、利希腾贝格[5]等人的作品。几部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里夹满了写着字的便笺。那张略大点的书桌上凌乱地堆积着许多书籍和文件,当中时常会摆放一束花。桌上还放着一个总是布满灰尘的水彩盒,旁边有几个烟灰缸,当然还有各式装着饮料的瓶子。其中一只外面有个秸秆编织套的酒瓶时常装有意大利红酒,那是他从附近小店里打回来的。偶尔还会在他屋里见到勃艮第葡萄酒或马拉加酒。我看见有只装有樱桃烧酒的大腹瓶很短时间就几乎空了,然后被扔在房间的角落,剩下的再也没喝,瓶身上积满灰尘。我不想为我所做的偷窥举动做任何辩解,并且坦白地承认:在最初阶段,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虽有精神追求,但虚度光阴、生活放纵。这引起了我的反感和猜疑。我不仅是个普普通通、生活按部就班、习惯于工作和精确的时间分配的人,而且我也不喝酒、不吸烟,所以比起房间里的那一片狼藉的混乱,哈勒的那些酒瓶更让我心生厌恶。

与他的作息和工作一样,这个陌生人的饮食也非常随性,毫无规律。有时,他足不出户,除了早晨喝杯咖啡外什么也不吃。姨妈偶尔发现,他用餐后唯一留下的就是块香蕉皮。可有些时日,他又会跑去高档的饭店或郊区的小酒馆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状况看起来不佳,除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上下楼常常颇为费力外,他似乎还受到其他病痛的折磨。有一次他顺口提到,多年来,他一直消化不良,也睡不安稳。我觉得,这主要是他酗酒导致的。后来,我曾偶尔陪他去酒馆,目睹他是如何毫无节制地往肚子里猛灌酒。但无论是我或是其他人,都未曾见他真正喝醉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俩第一次接触时的情景。此前,我们同住一屋檐下,房间相邻,仅仅相识而已。有天晚上,我从店里回来,吃惊地看见哈勒先生正坐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台阶上。他坐到最高的台阶处,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以便让我过去。我问他,是否身体有恙,并表示愿意陪他上楼。

哈勒看着我,我发觉,我将他从某种梦境中唤醒了过来。他慢慢地露出微笑,那迷人又带些苦涩的微笑常常会使我变得心情沉重。随后,他请我在他身边坐下。我谢绝了他的邀请,表示自己不大习惯坐在别人家的楼梯上。

“啊,是的,”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您说得有道理。但请您等会儿,我得告诉您,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屋子一楼的前厅,那儿住着一名寡妇。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铺着镶木地板,靠墙摆放着一个高大的硬木橱柜,上面镶着旧锡皮。柜子前的地板上立着两个低矮的架子,上面放着两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那两盆植物看起来非常漂亮,而且始终修剪得干净雅致。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两盆赏心悦目的植物。

“您看,”哈勒继续说道,“这个摆着南洋杉的小前厅,闻起来如此沁人心脾,我每次路过这儿都想止步不前。您姨妈那儿也香气宜人,整齐干净,可南洋杉这儿被擦洗得明亮洁净、一尘不染,让人不忍触碰,这儿简直光可鉴人。每次走到这儿,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您闻到了吗?地板蜡、松节油的留香与那硬木柜、清洗干净的植物叶子以及所有的东西混在一起,散发一种香气,这香气正是市民阶层在洁净、细致、认真方面,以及在细微处体现的责任感和忠诚达到极致的表现。我不知道谁住在那儿,但在那玻璃门后肯定是个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天堂,里面住着的市民谨慎又令人感动地专注于微小的习惯与责任。”

他见我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请千万别认为我是在讽刺!亲爱的先生,我绝不会去嘲笑这种市民习性和秩序。诚然,我本身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非这个世界。在养了这么一棵南洋杉的家里我可能一天也待不下去。可即便我是只又苍老又有些可怜的荒原狼,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也来自市民阶层,她养花,负责房间、楼梯、家具和窗帘的清洁工作,尽力将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松节油淡淡的香气和南洋杉让我想起了这些。我有时会坐在这儿,看着这个有序、宁静的小花园,为有这么一块地方的存在而感到高兴。”

他想站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我扶了他一把,他并没有拒绝。尽管我依旧保持沉默,却像姨妈之前那样,已被这名奇特男子身上时而具有的魅力所吸引。我们一起慢慢地走上楼梯,来到他房门前,他掏出钥匙,非常亲切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呃,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您知道的,我生活得有点偏离常轨,有些边缘化。但我相信,您对书之类的东西也感兴趣。您姨妈曾告诉我,您毕业于一所文理高中,希腊语学得相当不错。今天早上我刚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可以给您看看吗?相信您也会喜欢。”

他将我请进了房间,里面弥漫着浓烈的雪茄味。他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翻找着。

“这句也不错,非常棒,”他说,“您听听这句:‘人类应为痛楚而自豪——每种痛楚都是我们重要的回忆。’太精美了!比尼采还早八十年!但这不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句子——您稍等——找到了。这句:‘多数人在学会游泳前都不想游泳。’这不滑稽吗?他们当然不想游泳!他们是陆地动物,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因为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思考!将思考当作首要事务的人或许能在思考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但他将陆地与水域混淆了起来,终将溺水而亡。”

我被他吸引住,对他产生了兴趣。我在他那儿待了一小会儿。打那以后,当我们在楼梯间或街上相遇时,总是会短暂地聊几句。起初,就像那次在南洋杉前一样,我总感觉他是在讥讽我。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就像对那南洋杉一般,极其尊重。他深信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水中游泳,深信自己无依无靠,因此偶尔看到市民阶级的日常行为,例如我准时去上班,或是用人、电车检票员说的话都能着实使他激动不已,毫无讥讽之意。刚开始,他那种老爷和公子哥儿的性情、那种游戏般的多愁善感让我觉得格外可笑和夸张。但渐渐地,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处于真空中,过着奇特、如荒原狼般的生活,因而真心赞赏和喜爱我们这个小小的市民世界。他将这个世界视为一个稳定、安全之所,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就像他永远无路可去的家乡与和平之地。每一次,他都会无比尊敬地向我们的门卫,一位正直的女士,脱帽致意。每当我姨妈与他聊天,或是提醒他衣服该修补或大衣上松脱的扣子得缝牢时,他总是异常认真地倾听,似乎在做巨大而无望的努力,试图从一条缝隙挤入这安宁的小小世界,在这里逗留片刻,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在南洋杉那儿第一次与他交谈时,他就自称为荒原狼。这让我感到有些诧异和不解。这算是什么称谓?!习以为常后,我不仅接受了这个词,而且很快在私下、在脑子里也只称他为荒原狼。迄今为止,我想不出其他更适合这个人的称谓。一只因迷路来到我们这儿,来到城市开始群居生活的荒原狼——这个比喻用在他身上,形容他的胆怯与孤独、他的狂野与不安、他的思乡之情与无家可归是再贴切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