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萨纳尔,很好听的名字
他答应了。
我却一时又喜又忧。和复杂情绪共同诞生的,还有越来越浓重的愧疚。
我不知他为何答应我,但他定是信任我。而我要带他回寨子的初衷,却是杀了他。
我看着他精致的脸,强迫着自己想起方才惨死的族人。但奇妙的是,我越想,却只能越恨自己。我看到他头盔上有着缤纷多彩的兽毛,有狼毫、有狮鬃,各种各样猛兽的毛发被当做将士骁勇善战的象征。
只是他不是我们的勇士,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慌忙回神,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萨纳尔,蒙语中的太阳。听哥哥说,是因为我出生那天太阳无比的烈。
“萨纳尔,很好听的名字。我叫许沉渊。”
许沉渊。
那是一个对我而言绕口且迷蒙的词语。中原官话在我耳朵里向来是难听至极,但听到这个拗口的名字,我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只要我多念几次,总是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他看到我迷茫的眼神,轻轻一笑。
“你也可以叫我旭日干,用蒙语来讲,你会舒服很多。”
旭日干,风暴。我不喜欢这个词,于是倔强地摇了摇头,鹦鹉学舌一般凭着印象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也许觉得很难听,但也没有纠正,只是又恢复了漠然的表情。一旁的小白马不满地踢了踢沙子,我才反应过来,是时候带他回寨子了。
从这里到寨子要半个时辰,现在已近黄昏。不过还好,他是伤员,小白马刚从山崖上摔下来,他也不会骑着马回寨子。
我们可以走得慢一些,拖到天黑。
我不禁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惊讶:为什么要拖到天黑呢?我反复说服自己,是因为天黑更好动手,而不是……
因为天黑,我能带着他瞒过族人的眼睛。
他不知道,但我知道,寨子里的人都在等着杀了他。
“我们走吧。”
他点了点头,勉强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我抬起他的手臂,让他整个人倾倒在了我的身上。
“你受伤了,我托着你你会好受一点。”
他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向来不喜欢客套逞强,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反抗。我抬起手摇了摇铜铃,羊群便稀拉稀拉地跑了过来。我看着渐渐往西走的太阳,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了足以淹没我的欢愉。溪水仍在安静地流淌,头顶阳光还是晒得人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铃声若有若无,再在山间没了回声。
我托着他,在羊群最前方前行。他的小白马像一条牧羊犬,乖顺地走在羊群边,不吵也不闹。身边的河流中还有鲜血与尸体,河水被污染,传来难闻的腐臭气息。
我皱了皱眉,正愁要忍过很长一段臭味时,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了我的鼻子前面。他没有碰到我,但手掌因为久握长矛有一股难以抹去的铁味,甚至他刚刚还摸过沙土,铁与沙混在一起,就混出了更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但我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觉得这是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累吗?”
怎么可能不累呢?我不过八九十斤,他比我高了两个头,肌肉也紧实,还有沉重的铠甲,压在我的身上如万钧之重。我也毫不避讳,点了点头。
他似乎感到了愧疚,但更多的应该是感谢。他又说了句谢谢,可此时的我听到他的谢谢,只觉得烦躁。
“安静一点,受伤了不要说话。再走一会儿就到寨子里了。”
他乖乖闭嘴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似乎是很累了,本来急促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走着走着我甚至以为他要毙命,忙张口结舌地叫他的名字。他一开始还很认真地在回复我,到后来我再叫,得到的回答就只有懒懒的哼哼了。
“撑住,别死。”
“嗯……”
无奈,且焦急。我只好加快脚步,也不顾会不会颠得他难受,我几乎是死拉硬拽着把他拉到了山口。
向前走,便是有人把守的寨子。我只要把现在重伤的他带到众人视野里,他必死无疑。我在原地愣了愣,然后选择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直接通向神池的路。
神池,是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入的圣地。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小时候和阿妈闹了矛盾,总会一个人躲进神池,看着山谷之中静谧的月牙湖想很多事。
往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但我没有想到,这个族里人都当做是圣地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入的地方,有一天会被我用来藏灭族的仇人。
我喝停了羊群,不让羊群暴露我的位置。我带他站在神池门口,方才族人的尸体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脑袋。
神池只有我一个人能进,若是他也能进,说明是山神饶他一条性命。
于是我不负责任地把他的命丢给了山神来抉择。
当我向前踏出一步时,他也和我一样进入了神池。方才高悬的心放了下来,我松了口气,把他扔在了神池边我自己搭的帐子里。
小白马看了看我,发出一声咕噜。我嘘了一声,转身逃出了神池,带着羊群装作若无其事回到了寨子。
果不其然,迎接我的不是往日的问候,而是一个个锋利如刀的问题。
“我们的族人怎么样了!”
“那些林朝人死了吗!剩下的人有没有解决掉?”
“那个中原将军呢?还活着吗?”
这些连珠炮似的问题轰得我心烦意乱,更让我心虚。不过也让我觉得方才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像他那样的人,不应死在众多怨恨之中。
只一瞬,我把这个可耻的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他不应该,我的族人就应该吗?!我真是蠢透了,居然把他藏了起来。我这么做,是在拿全族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穿过族人期盼的眼神,摇了摇头,给了他们否定的回答。我不敢回头去看他们失落的眼神,更不敢去设想,他们如果知道我把人藏在神池,会有多么的愤怒和失望。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是死气沉沉的,我不想影响任何人,也不想让人看出端倪,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帐子。我在帐子里不安地踱步,烦躁,纠结,一直到了天彻底黑。
寨子是没有夜晚的,很早很早,族人们就休息了。我出了帐子,抬头便望见了漫天繁星。它们很低,像是要垂到我的肩膀上,
它们是在责怪我吗?
我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拿了许久未归家的哥哥的衣服和药,去了神池。
山中夜晚极寒,我拿了一块厚厚的红布盖住了小白马的马背,然后扶着他进了帐子里。
帐子不大,里面也没有其他人。一块巨大的毛毯做了地板,隔绝了所有裸露的寒冷。帐子正中悬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你先换身衣服吧,你身上盛了水,晚上干不了很容易着风。”
“我……”
“我拿了哥哥的衣服给你穿。”
其实我有些不愿意和他说话,方才激烈的思想斗争让我甚至不想见到他。我只是把哥哥的衣服扔给他,许久没有被拿出过箱子的衣服还带着木头的时光味道。而他接过,却没有穿的意思。
“怎么不换,是不会穿我们的衣服吗?”
他摇了摇头,犹犹豫豫:
“不,我只是……”
我歪了歪头,朝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他对上我的眼神,立马避开,不再看我。
“谢谢你。”
我理解不了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背着手转过身,等待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毕竟就算神池就在门口,夜晚这么冷,我也不能让他光着出去。
“啊对了,靴子我不知道和不和你的脚。如果你穿着不合适,我再去找阿妈换。”
我其实也就是说说,我怎么敢去找阿妈要呢?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但又想他们中原人应该很含蓄,舍不得麻烦别人。我没有得到回应,便越想越焦灼,偷偷回过了头。
我以为我看到的会是手忙脚乱的他,但我不曾想过,他先穿上了靴子。不知是个人奇怪的做法,还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并没有发觉我的眼神,穿好靴子之后走了走,才回答:
“很合适,不用麻烦你了。”
我松了口气,不禁觉得他有些可爱呆板。
我想,哥哥的毡靴乌拉是温暖极了的,柔软的毛可以把一天的疲劳都抚摸平整。我想象着他将头盔放在脚边,笨拙地换衣服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结果没笑多久,就被他打断了幻想。
我再转过身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像极了哥哥的人。他没有带毡帽,和哥哥一样,有着柔顺的长发。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鼻尖一酸,差点就当着他的面落下眼泪。
“怎么了?”
我忙走到他身边,抱起了他的脏衣服。
“没事,你穿上有些像我哥哥。呐,脏衣服给我,我明天去河边给你洗干净。”
意料之中的客套拒绝,我却不容他回绝我。
“要洗掉你身上的中原味道,山神才不会认出你。一会儿我带你去洗一洗,明天醒过来,就不会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