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青家
数不清的虫子在我心上撕咬,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心咬成千疮百孔。之前我刻意逃避去想的阿妈被哥哥提起,就像我的一块遮羞布被掀开,将我最赤裸的罪孽暴露在外。
恍惚之中,本就昏暗的光线更加暗,仿若黑夜忽然降临,把我包裹得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到一把冰冷的尖刀,刀刃插进我的大脑之中,将一段陌生没有温度的记忆挖了出来。
原来……
可笑的神力在我不知不觉时对我本身起了效果:从逃出神池的时候我便已经清楚了阿妈的下场,但我却在奔向驿站的路上忘掉了。不去想,不去念,甚至就连站在沙漠里怀念以前,也都不会去想这残忍的事实。
是我蛊惑了我自己。
“阿妈没有死,阿妈没有罪,阿妈仍旧可以好好地在帐子里做着酥子,在热腾腾的羊奶里加进红枣,然后等着我放羊回家。”
而哥哥,只用一句话便把我从可耻的逃避中拽了出来,然后告诉我:那是我的阿妈,我们的阿妈……
“谢谢你。”
青岚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我的哭泣。我抬起头,看到他真诚的眼神。他全然没了刚才那种令我生畏的气场,褪去凌厉,只剩温顺。
“谢我?”
“谢谢你救了我,我欠你的,绝对会还。”
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是我自作自受,怎么就成了你欠我了呢?”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然后对我哥哥使了个眼色。哥哥心领神会,将我扶起来,带到了院子里。
一出门,阳光便扑面而来,刺得我睁不开眼。院子中央的那口井像极了神池,就像天眼。井边滑溜溜的,好像裹了一层膜。哥哥拿了木桶,打了井水,倒到杯子里,又扔了几片绿色的叶子。那叶子上还带着尘土,在水面上漂浮着细密的埃。片刻后,他拎出还带着水的叶子,敷到了我的眼皮上。井水清亮,叶片却有些锋利。我只感觉眼前一片红,眼皮有些发热。
“这是?”
“敷一下你的眼睛,等会儿回了将军府再让人看出异样。”
“……季夏知道这里,没关系吗?”
“季夏只知道这里是家主经常来的地方,也知道家主家里的情况,至于更深的,她完全不知道了。”
“可是她见过了你……”
“许沉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留你一命?”
我不懂哥哥的意思。
“为什么?”
“凡是这种地位高的人,观察总会很细微。我作为家主的医师,他肯定是见过我的。自然,我的铜铃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把铃铛戴在手上?”
“有,我一直带着。”
“那就对了。他看到你的铃铛,一定知道你和我有关系,否则早在神池,你就没命了。”
“我不信。”我不甘心地反驳:“他说过他是对我抱有疑虑的,后来是因为我救了青岚,他才完全相信我。”
“他一张嘴,说出来的话是真是假你知道?”
“……”
“他也知道逐鹿盟,而且和家主达成了合作。”
“青岚……青岚只是逐鹿盟的盟主?隐竹和我说,皇帝都要让青岚三分,但逐鹿盟肯定不是一个能上得台面的组织吧?”
“青家掌握并垄断了精盐和火枪的制法,秘方全部记在家主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纸质记录。”
精盐和火枪,是两个我并不熟悉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重要,但能让皇帝都不敢轻易动手的物什,我想一定不可小觑。
“那青岚为什么受伤?”
“因为他上了战场。青家人从来不以身犯险,一旦被发现,便要受家规鞭刑。”
“可是……可是他和我说过,名字只是代名词,如果有人愿意,青岚只是一个身份,而不代指他这个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青家如此大的家族,不可能把家族命脉拴在一个人身上,在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都知晓秘方。”
“那那些人不会把秘方泄露出去吗?”
哥哥的脸抽搐了一下。
“那些人都被囚禁在青家深不见底的地牢,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着成为‘青岚’。刚才家主所说的畜生,指的就是他们。他们盼着家主在战场上丧命,也比谁都希望家主死在鞭子之下。”
“……”
“自然,家主也是从那地牢里出来的。”
我心头一颤。
“是因为轮到他了吗?”
“高位之争,从没有先来后到,只有胜者为王。赢了,则万众敬仰,输了,便成为阴暗处的蝼蚁。”
“……”
我没有体会过这种奇异的家族斗争,自然也不能理解青岚的痛苦。但我想,他从地牢里出来一定杀了很多人,吃了很多苦。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云淡风轻、玩世不恭的模样?为什么我在他的身上察觉不到一丝阴郁,他传递给我的,从来都只有我接不住的明媚和欢喜。
我一时无言。隐竹来来回回换了两趟水,进去时盆里的水清澈见底,出来时就带上了狰狞的血污。那血被阳光切割成丝,漂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宛如绣娘不小心留下的红丝线。
“那哥哥,以后我……”
“我一直在中原,苏子堂是逐鹿盟的据点。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做什么,只是希望你学聪明点,留着心眼。你只管在将军府过好你的日子便是。”
“可是……公主来了,我真的有好日子吗?”
虽清乐公主给我的感觉十分友善,没有半分不适,但季夏对公主的反感绝不是装出来的。小孩子的情感也许没有理由,但多半都是对的。
“只要你的身份比公主高贵,你自然不会受苦。”
“比公主更高贵?那怎么可能。”
哥哥拿下我眼睛上的叶子,随手扔到了地下。
“一切自由安排,你自己留心。”
“可是……”
哥哥只说到这里,便匆匆回了屋子。他刚关上屋门,老板便掀开竹帘走了进来。他对我弯下腰,轻声说:
“将军已到街口外,姑娘早早收拾收拾,还是不要让他看出异样。”
我连忙抹了抹眼睛,而后季夏便跑出她的小屋子,到了我身边。看到我她才放下心,揉了揉惺忪睡眼。
“姐姐,怎么我睡着了你也不叫我呀……”
“反正也没事,就让你多睡一会儿。你哥哥要来了,我们出去等他好不好?”
季夏点点头,拉着我走了。老板在我身后恭敬作揖,明晃晃的阳光下,我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没有小指。
如老板所说,隔了老远我便察觉了人群异样的功欢呼和议论,而门口躺椅上的姑娘见到我,伸出手递给了我一个精美的盒子。
“这是?”
“苏子堂的上品,欢迎姑娘的光临。”
我接过这沉甸甸的盒子,便看到盒鼎烫金的“苏子堂”三字。盒子通体漆黑,唯独四面小巧的蝴蝶,用了和苏子堂三字一样的金。
季夏也从没见过这样珍贵的盒子,张大了嘴惊叹。
看来的确是上品。
“多谢姑娘。”
她却又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点起烟斗,轻声唱起了歌谣。不偏不倚,正好只有我和季夏能够听到。
“雀鸟逆风更好运,胡蝶迎风却折翼。”
我听得不明不白,季夏也没往心里去,踮起脚望着许沉渊的来路。而那两句话就像魔音,萦绕在我脑海,又唤醒了令我生寒的、天神的声音。
难逃神罚。
我浑身一激灵,不自觉捏紧了季夏的手。季夏以为我是紧张羞涩,拉着我快步跑到了许沉渊面前。
如我所愿,也如青岚所愿,许沉渊只有一个人,公主并不在他身边。他见到我,自然而然接过我手中的盒子,一直紧绷的脸放松了下来,露出温柔的笑,一双眼眸深邃如深谷。
“你果然在这里。”
“嗯……果然?”
“季夏一开口我就知道她在骗我,分明就是不想和公主同行,还拿娘当挡箭牌。”
季夏做了个鬼脸:
“我就是不喜欢她,我这么说多给她面子呀。”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对公主不敬,再说深了可是欺君。”
“皇后对姐姐不好,我凭什么要对她好?凭什么她是公主就要所有人都对她低眉顺眼的。”
“安静,不许再说了。”
季夏低下头,又站到我们中央,挽住了我们的手臂:
“不喜欢就拒绝嘛,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嗯……也是,哥哥你都拒绝过了。”
许沉渊的脸冷了一下。
“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想问,想验证方才青岚所说的话的真假,甚至恨不得挑明了问他向皇帝提愿望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话将出口,还是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问了我很多雪贵妃和你的事情,还有天山族的传说。”
“哦……那看来公主确实和雪贵妃感情很深。”
许沉渊冷笑一声。
“你和你姑姑感情深吗?”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
“那都是我记事之前了……”
“那你觉得公主和雪贵妃的感情会深到哪里去?”
“……所以公主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和哥哥套近乎啦,什么事情只要她想做,圣上总会给她撑腰的。”
许沉渊拍了拍季夏的脑袋,季夏乖乖闭嘴,他才严肃认真地说:
“她对你很感兴趣,并且告诉我,若我决意要娶你,尽快成婚。”
“尽快成婚?为什么……”
“她只说,拖得越久越不好。”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忽地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想多久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