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仪
“也是,马上就要到清明了,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对呀对呀,姐姐我和你说,观莲湖特别适合放风筝,那儿有好大一片青草地,每年都会有放风筝大赛,我已经连着赢了三年了呢!”
“还不是你娘我手艺好,给你做出来的风筝飞得高?”
“才不是,肯定是天上的神仙喜欢我在风筝上画的画,要把我的风筝带走~”
于是季夏和老夫人针对风筝究竟是因为谁才飞得高开始讨论,刚才不愉快的话题又被不知不觉带了过去。我松了口气,也在心里为自己缓解了气氛而开心。老将军也很识趣,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完了一顿晚餐。
不过我既然提起放风筝,季夏就不会轻易放过我了,在我回屋子之前眼疾手快拉着我坐到了石桌旁边,开始琢磨刚刚做好的风筝骨架。
“姐姐你也做个风筝吧,过几天我们一起放呀。”
“嗯,好呀,可是我不会做风筝,也没有放过风筝。”
“没事儿,我哥哥会做风筝的,让他教你!哥——快来做风筝啦!”
许沉渊走到我身边,端详这刚完工的风筝。他的手指抚摸过轻巧的竹片,指尖轻触一根根穿过风筝的细密的线。
我从来没有见过风筝,也无法想象竹子有一天能和针线结合到一起。当我好奇时,老夫人无言坐到我们身边,慢慢地开始做一个新的风筝。她将布面和纸固定到木架上,又用彩色的线将纸缝成多层的面,手指只微动,一针针便如鸿雁踏雪泥,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痕迹。我们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一个新的风筝便做好了。
“你哥哪儿会做这种小玩意儿,他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喏,做好了。”
老夫人把风筝递给我,我接过,那风筝面上还留着老夫人指尖的余热。季夏拿过笔墨,示意我在风筝上“大展宏图”。
“放风筝可是和神仙许愿的好机会,只要在风筝上写下愿望,神仙就会看到啦。”
“那神仙也要愿意收我的风筝才行啊……我也不会写字画画,最后做出来一定很丑的。”
我看了眼季夏手中的风筝:她的画作已经显出了雏形,毛笔勾勒出群山轮廓,石青铺底,就等再细腻完善。群山之中有缤纷的彩色蝴蝶,没有白描,有的只是色块水墨的大胆叠加与拼接。她的字也写的很好看,我眼里死板的横竖撇捺在她的笔下就像有了生命,活灵活现,如伫立的士兵、亦或是翩翩起舞的窈窕淑女。
“季夏画的真好看。”
“那当然啦,圣上都夸过我呢,他还说等我长大了就做他的御用画家!”
“那圣上真是有福啦。”
但我终究不敢下笔:我在族里很少接触笔墨,彩墨更是少之又少,就是我将家乡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也无法用墨将它们描绘出来。
因为我总感觉,墨水是属于中原的,中原的东西永远少一分灵气。
许沉渊不声不响地拿过了那白风筝,取大片黄色浸在风筝上。我看着那些墨一点一点渗透进绵密的纸面和针线,不知他想做什么。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些,看到色彩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蔓延开,微微皱了皱眉。但他也没法补救,只能等颜色暗些之后,在天上补了一个太阳。几笔落下,红黄交替,慢慢地成了落日余晖。
于是这风筝变成了一幅黄沙落日图,和季夏那让人赏心悦目的青山江水图截然不同。有些粗糙的纸面和缓缓干透的墨融成一条条横纹,细看,倒是很像大漠黄沙。
“你有什么愿望要写吗?”
“嗯……我没有什么愿望,就希望我认识的人都平平安安吧。”
“是个好愿望,不过沉渊这图实在是丑,飘在天上也是黄呼呼的一片。”老夫人无奈:“太浪费我的手艺了。”
“我也是第一次做,手生很正常。”
“来,我教你做木架。你学会了啊,自己再重新扎一个给萨纳尔,踏青那天你可别拿这黄不拉几的东西去放,太丢人了。”
许沉渊被噎了一口,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乖乖和老夫人学扎风筝,季夏却全然沉浸在她的风筝里,我们三人的话她好似没有听到,垂着眼,一笔一笔给那些山水添进活力与生机。我看得入神,直到她画的累了、困了,我才回过神。
“好困……我要去睡觉啦,明天再画。”
“沉渊你看你笨的,季夏画都画完了,你扎个风筝都还没学会。”
“……”
“萨纳尔学会了吗?”
“我……我刚才在看季夏……”
“哎,你们俩真是,许沉渊你学会没有!”
许沉渊手里拿着竹片,不知所措。
“应该学会了吧……”
“我懒得管你,自己照着以前的学去,堂堂大将军扎个风筝都不会,我也要睡去了!”
老夫人站起身捶了捶腰,许沉渊刚想去扶便被老夫人“劝退”:
“我自己能走,入夜了凉了,你俩也别在院子里吹风,回屋慢慢做去啊。”
“哎,好……”
许沉渊看我答应的这么快,看向我的表情有点耐人寻味。我和他还是扶着老夫人回了屋子,伺候着老夫人睡下,我们才出来。
一轮残月正挂在纯净的夜空。
“不早了,我也回去了。你明天还有早朝,早点休息。”
他的屋子就在老夫人屋子几步远的地方,他靠在门边,忽地拉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
“做风筝。”
“啊?”
“我学会了,我给你扎一个风筝,你来画。”
“我画的也很丑的……”
他却不容分说,将我直接拉进了他的屋子,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点灯,除了投进来的皎洁月光,再没有其他光亮。我看不清他房里的东西,只能看到我面前的、他被月光照得沉静的脸庞。
我听说中原人喜欢把月光比作美人,天地间没什么再能和月光争艳,可是此刻在我眼中,美人也只能给许沉渊作陪衬。一阵风过,摇曳的树枝将月光分得支离破碎,本如流水的月光刹那成了洁白的米粒,洒在了他的脸上。
“干嘛……”
他上前一步,凑近我,只用两只手臂便将我囚禁在了他的牢狱之中。我只感觉到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的呼吸。
一如在草原的那个月夜。
我心知他想做什么,便闭上了眼睛,迎接下一秒触碰到我的温热的唇。他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带着试探和谨慎,根本不敢放肆。可是两个人凑在一起,热度总会越来越高,一阵阵风也成了他“无赖”的勇气。由远及近、由浅入深,青涩逐渐成为了缠绵,试探终究成了侵占。我心里好像有一条河,感觉到他的到来,慢慢地泛起了涟漪,掀起了波浪。那波浪推着我一步步靠近他,深嗅他发梢上微微的汗味,然后将我淹没。
当再进一步时,他停了下来,停得突兀却不由自主。我抬头看向他湿漉漉的眸子,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搂紧我的腰,将头埋进了我的颈间。
“还没成婚,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他没有说话,却在微微战栗。
“你说呢?”
这个反问让我瞬间羞红了脸,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颊上,烫得灼人。
“……嗯。”
“我会娶你的,一定。”
“嗯,我知道。”
得到我的回答,我们又开始无言对视。这没有任何语言夹杂的四目相对缓缓平复了我们心中翻涌的浪,月光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成了平静的溪流,温润柔和。
“风筝……你说要让我做风筝的。”
“对、对,风筝……”
他这才想起来被他扔在桌子上的风筝,像在掩饰什么一样赶紧点起了灯。
于是在灯下,我看到了一个和刚才老夫人做的一样的风筝,不过线显然很乱,没有老夫人手下的那么规矩平整。
“要画画吗?”
“我不会画画……”
“那我们便写些东西上去吧。”
“就用这个白色的风筝吗?”
“不是,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又想到了我到中原时换得第一身衣服,浅浅的绿色夹着白纱,宛若翡翠。
“水绿和月白。”
“嗯……”他想了想:“倒是很清淡的颜色,很适合题字。”
他调好了颜色,月白浸透风筝后,他又寥寥几笔带了些水绿。
这次可是比第一幅黄沙落日图好看的多。
“你刚才说,你的愿望是希望你认识的人都平平安安?”
“对……但是我不会写你们的字。”
“没关系,用你们的文字写便是了。”
我拿起毛笔,用生疏的笔法写下了我熟悉的文字,当那一连串的线条从我手下跃出时,我忽然有了种莫名的哀伤。
而后他接过笔,在我的愿望旁边写下了他的愿望。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冬夏美满,春秋平安。”
“这是什么意思?”
“和你的愿望一样,我希望我的家人和你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哪怕……”
“哪怕什么?”
“哪怕我不在,你们也要过得很好。”
我敲了敲他的头:
“说什么呢,你怎么会不在。”
“不及林间鸟,迁乔并羽仪。如今我走的路十分凶险,因为我终究还是臣子。”
我不懂他的话,他却拿过新的纸,写下了那前半句话。
不及林间鸟,迁乔并羽仪。
“最后这个字真好看,它是什么意思?”
“仪,是倾心、向往的意思。你要记住这个字。”
我对上他的眼神,看到了他殷切的渴盼,可我的心却开始一阵阵的痛。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给他肯定的回答。
“我会记住的。”
然后他的渴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我说不清楚的、浓稠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