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过世了……
看来真相是人过世了。
不,这能叫真相吗?这种情况只是自己不明白缘由,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秘密或谜团,所以不应该用真相这类词语形容吧?——益田龙一心想。
结果,瞬间他应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无意义地“啊啊”或“呜呜”地应声。
状况不佳。轻佻的俏皮话,正是这阵子益田的强项。切断肺腑、心底与脖子以上的联结,只是吊儿郎当、轻浮地过活,是现在的益田唯一的处世之道。
益田原本并不是个情性多开朗的人。要说的话——不,用不着说,他确实是属于那种阴沉的性格。然而尽管如此,益田却几乎不会带给旁人阴沉的印象,全是拜他每日不懈的努力之赐。
话虽如此,益田也不是努力切换成积极的思考,或是表现得阳光开朗。益田认为一个人的本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即使想要勉强扭曲,也是白费功夫。就算伪装自己,讨好周围,也没有好处。
所以益田不敢懈怠,持续努力活得轻浮、刹那。由于他的本性很容易一下子想得太严重,所以他受不了场子变得严肃。
正因为无法变得只有建设性或乐观,因此他选择了用吊儿郎当的态度来克服这样的状况。他绝对不是不认真。至少比起吐露悲观的真心话,很多时候这样做反而更顺利。因此益田不是嗤笑也不是搞笑,而是致力于让别人嘲笑。他总是努力留下漏洞,让别人抓把柄。他几乎是到贬低自己的程度,来解除场子的紧张。
而现在,本来他也应该像个跑龙套的满口附和才对。
可是……
——人家都说人死了。
实在没办法在那里打哈哈。
唯有关乎生死的问题,这个崇尚轻浮的男子应付不来,太沉重了。就算是益田,也不好用笑话带过。
他完全乱了分寸。
况且这种话题怎么会冒出什么死人来呢?要说的话,益田本来笃定这会是个好玩的话题才对。
完全料错了。
益田无奈地再次“啊”了一声,望向窗外。
外头一片阴沉的白。
坐落于东京神田神保町一角的坚固大楼的三楼。
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接待区。
可是这“玫瑰十字”的社名,也未免太搞怪了。
益田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这是来自于暗中活跃在中世纪欧洲的秘密结社之名。当然,那个结社跟这间事务所八竿子打不着。因为毫无瓜葛,取这种社名几近于招摇撞骗。可是从来没有人对这个社名提出抗议——应该。再说,帝都再大,应该也没有人知道那种秘密结社吧。
益田从今年春天开始任职于这间名称搞怪的侦探事务所。虽说在这里工作,但他并不是正式员工。而且这间事务所并不采用公司体制,益田是所谓的侦探见习生。
辞掉上一份工作,成为侦探见习生后,差不多就快半年了。
然后……现在益田正用他那颗有些混乱的脑袋咀嚼着访客的话。
一般来说,会在这个接待区与益田相对而坐的,都是委托侦探业务的委托人。可是现在坐在眼前,眼珠子忙着咕溜乱转的矮个头男子,不是怀疑老婆红杏出墙的醋坛子老公,也不是担心女儿结婚对象品行的烦恼父亲。
男子——今出川欣一,是侦探的亲戚。
所谓侦探的亲戚,并不是在比喻近似侦探的职业。今出川是益田的老板,同时也是这家玫瑰十字侦探社唯一的一个侦探——不,据本人的说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表兄。
今出川歪起稀疏的眉毛,仍旧转着眼珠子,用蝉鸣般的声音问:
“怎么了,益田?”
“什么怎么了?”
“你心不在焉。”
没有的事——益田夸张地挥手。
“这是我的恩人,也是老板的榎木津先生的切身问题,我怎么可能心不在焉……”
不必勉强——今出川急促地打断他:
“我比你更清楚礼二郎这个人。毕竟我们从小就认识,不是你可以比较的。你认识那家伙才几个月而已吧?”
确实不满一年。虽然不到一年……但浓密到了极点。
益田正待开口,今出川张开手挡在他的眼前。
“再说,你虽然叫礼二郎老板,但也不是领他的薪水吧?难道不是吗?”
“呃,这是那个……”
所谓的抽佣制——益田辩解似的搪塞道。结果今出川唐突地说,“我有会计师执照的。”
“礼二郎没有会计或经营概念。他对经济这种社会机制毫无兴趣吧。哎,若说因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也就这样了,可是他的哥哥总一郎却非常有生意头脑,饭店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所以那该说是天生如此,或者说,唔,天性使然吧……”
今出川说的确实没错。
榎木津对钱没有兴趣。有钱就花,没钱就不花。他和为钱发愁这种世间一般应该是极为普遍的烦恼似乎无缘。不过……没天理的是,仅管榎木津不想要钱,钱却总是会自动滚进他的口袋里。侦探从来不曾因为穷困而吃苦。
这也就像今出川说的,应该视为是榎木津的天性吧,绝对不是因为他的老家有钱。
榎木津的父亲是前子爵,也是财阀龙头,地位不凡。他的老家是名门望族,又是富豪。
然而榎木津未曾接受过老家半分资助。据说前子爵以四肢健全的成年人没道理要人抚养为由,给了榎木津和哥哥一点钱,把他们逐出家门了。
长兄用那笔钱创业,过着富裕的生活。至于弟弟,则是把钱都用在兴建这栋大楼,甚至开始干起侦探这种不正经的生意来。
不——
说不正经,世上的诸位侦探听了肯定要齐声抗议,但益田绝对不是在批评一般世人说的侦探这门职业不正经。这里说的不正经,是指榎木津的工作不正经,而榎木津将这份不正经的工作定义为侦探。
——不。
侦探……不是工作吗?
好像不是。据榎木津表示,侦探是一种称号,只赋予揭发世界秘密的特权人士。
虽然莫名其妙,不过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没错。
益田是在今年一月,在箱根山中认识了解决事件中的榎木津。附带一提,榎木津的情况,不适用侦办中或调查中这种形容。说他随时都在解决中才正确。
简直胡来。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不,这个侦探,彻头彻尾缺乏常识桀骜不驯狂妄大胆粗暴跋扈又支离破碎。
可是——
榎木津总是对的。益田觉得在榎木津周围高举常识正论程序的旗子,仓皇狼狈的家伙们,更对许多事情看走了眼。
然后益田……
出于一些想法,辞掉了工作,来到了东京。
他不是憧憬榎木津,或是想要变得像榎木津那样,不是那样的。虽然上一份职业确实不合他的性子,但他也不是想要变成侦探。
可是益田毫不犹豫地拜访这间事务所,在这里待下来了。他不是被录用了,只是没有被拒绝。与其说是被雇用,更接近上门赖着不走的徒弟。
徒弟……
不,他绝对不是什么徒弟。益田只不过是榎木津礼二郎的奴仆。对榎木津而言,除了敌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仆。
你又心不在焉了——今出川说:
“你在听吗?”
“我在听呀。掏耳朵是我的兴趣,所以我的听力大概比任何人都好。”
哈!——今出川发出瞧不起人的声音说:
“你这人真是不正经,还是轻浮?哎,依我看,你八成是接一些礼二郎不屑接的一般侦探工作,自己调查吧?不对吗?像是身家调查、跟踪监视之类的。”
猜对了,就是这样。
“然后把这些侦探工作的收入交给事务所,再从里面拨出你每个月的薪水……就是这样吧?”
完全没错,无法反驳。
益田在这间事务所处理非常一般的侦探业务,不过榎木津不承认那些是侦探的工作。
岂止不承认,根本是贬到体无完肤。
“简而言之,你就是借用这里的招牌和办公室,行个人营业之实吧?那样的话,这里岂不等于是靠着你在维持吗?那么礼二郎对你也没有什么恩情可言……你也会这么想吧?”
“不,有点不一样。”
榎木津确实不做任何一般侦探的工作。可是不知为何,他实绩卓越。而且榎木津的实绩带来的收入,远非益田赚的零头能够望其项背的。
因为榎木津解决的事件规模庞大,客户层也非常特殊。
“我们的收入差了一两位数,规模也完全不能比。碰上那种大事件的时候,不太需要我出场……”
其实是完全不被需要。
“……所以,我想至少自己捧的碗要自己顾好,从做得到的地方一点一滴……”
唉——今出川发出失望的叹息。
“我是听说这里的客户也有财界政界的巨头……礼二郎是因为这样而目中无人起来了吗?可是那也都是靠着姑丈的庇荫吧?”
也……不能说全是如此,益田心想。
结果姑丈还是宠孩子嘛——今出川说:
“前阵子也是,说什么礼二郎找回他失踪的乌龟,开心得跟什么似的,还联络到我这儿来了。姑丈四处向人吹嘘呢。那次的事,好像让姑丈完全把侦探当成寻找失物跟迷路动物的工作了。”
这也是一种误会。
本来到处找乌龟的是益田。寻找迷路乌龟,这才是古今未闻之奇事。所以他拼命地到处找,还真的总算查出了一点眉目……尽管如此,益田还是被臭骂了一顿。
不是因为没找到才挨骂。据榎木津的说法,辛辛苦苦到处找东西这种行动,就不能被肯定是侦探的行为。
而最后找到乌龟的也是榎木津,教人甘拜下风。
姑丈也真是的,怎么能为那种事情开心呢?——今出川说,叼起烟来。
“哎,即使找动物不是侦探的本分……不管怎么样,什么侦探,这都不是榎木津家的人该干的事。啊……我并没有职业歧视,也不是在瞧不起你,千万别误会了。可是益田啊,家世、血统这种东西,即使不愿意,也是摆脱不掉的。你懂吧?难道不是吗?”
益田跟这些东西无缘,所以不懂。
“礼二郎动不动就说我是我、父母是父母,但没有人是凭空出生在这世上的。都是父母生下来、受父母养育长大的。唔,虽然世上也有些父母会抛弃孩子、虐待孩子,或是不照顾孩子,但就算是那样,没有父母就没有孩子啊,对吧?”
“嗯……”
自己果然有点不太对劲,或许益田不擅长跟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
“所以我才再三催促他快点娶个老婆稳定下来。你懂吧?都三十好几了,还成天游手好闲,哪里算是个事?过着这种日子,就算被人讥笑是‘战后派’[10]也没办法。娶个家世不错的姑娘,然后谋个适合的职位,正正经经过日子,这才叫孝顺,不是吗?难道我这话错了吗?”
“没有错。”
益田当场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世间一般观念。
不过他认为替父亲找回迷路的乌龟,也算是孝顺的一种。
益田被紧盯着看,忍不住回看对方。
完全……不像,今出川与榎木津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听说今出川是榎木津舅舅的儿子,但外表的差异之大,令人忍不住怀疑起他们的血缘关系。
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今出川问。没意见,可是您长得跟榎木津先生不太像呢,益田傻笑着说。
“咦?今出川家的人都长得这副模样的。我可是典型的今出川脸,姑姑也长得跟我很像啊。礼二郎那种轮廓分明的脸,是榎木津家的血统。这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关系呢——有人这么应声。
是榎木津的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的声音。
寅吉——大家都简称他和寅——是榎木津老家的佣人的儿子。他自称秘书兼打杂的,但简而言之,就是照顾榎木津身边琐事的小厮。
和寅也是浓眉厚唇,而且头发还严重地自然卷,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日本人。这要是肤色再黑一点,肯定就像东南亚来的或是印度人。
今出川一来,和寅就把他丢给益田一个人应付,匆匆打了声招呼便火速溜进厨房,就此没声没息。奸诈。
仔细一看,和寅捧着摆了茶壶茶杯的银色托盘杵在那儿。原来不是开溜了,而是去准备茶水了。就算是这样,还是很奸诈。
像这样一看,和寅那模样活脱就是个大正时代的书生[11]。
“哎呀,让您久等了。咖啡的话,马上就能端来,但我记得欣一先生是红茶派嘛。”
和寅款步走近今出川,将杯子放到桌上,斟满红茶。独特的香味扩散开来,可是好像没有益田的份。
今出川说,“你真细心。”接着又说,“就是这样才不行。”
“不、不行吗?”
“不行。寅吉,就是你像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礼二郎才不觉得有讨老婆的必要。而且我说你啊,在这种地方当什么店小二,将来打算怎么办?”
“我是、那个呃……”
“还有什么那个这个的。你的父亲不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吗?姑丈那么照顾你,你却连书也不念了,学徒也不干了,不觉得愧对姑丈吗?”
“就是呃……”
“我说寅吉你啊,你应该要报答的对象是榎木津姑丈,而不是礼二郎啊。对榎木津家发誓忠诚也就罢了,但你侍奉礼二郎是要做什么?啊?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可得严肃地想想啊。”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和寅搔搔头,就这样在益田旁边坐了下来。
“我说的还能有什么错?我就是来这儿说道理给你们听的。德川时代姑且不论,这年头请得起佣人的富裕人家,可没有多少了。到时候礼二郎结了婚,你当然就得卷铺盖走路了。”
和寅“呃”了一声,垂下头去。
虽然到时候益田也得一起走。
“我呢,就是因为本家实在太悠哉了,才会像这样拼命努力牵线。然而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从今年春天开始,已经来过四五趟了,礼二郎却没有一次在家。”
“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大事件嘛。”
对吧,益田?——和寅难得低声下气地向益田寻求同意。这是事实没错。
跟那无关吧——今出川啜饮着红茶说:
“我不晓得世人怎么说,可是就算礼二郎揪出杀人命案的凶手,又能怎么样?抓人的是警察,审判的是法院吧?是不是震撼社会的大事件我不知道,但区区一个侦探不管做什么,对社会也不会有半点影响啊。税金不会减少,物价也不会下降。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你们出场的份。侦探这差事啊,喏,是你干的那种工作才对。”
被伸手一指,益田缩起肩膀。
“益田很有自知之明。揭发红杏出墙的老婆不检点的行为,就是侦探对社会的贡献。”
托您的福,小的有自知之明——益田说。结果被喝道,“少得意忘形了。”
“我说的社会贡献,就是普普通通地过活,懂吗?上次那个,喏,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那也是你们口中的大事件,可是我的意思是,再这样下去,礼二郎也要变成跟那边的当家一样啦。听好了,我不是在说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是叫礼二郎普普通通地过日子。要是普普通通过日子,就不可能连一次都见不到来商量婚姻这种人生大事的我。绝不可能。打电话本人也不接,亲自上门人也不在。今天也是……该不会是给我假装不在吧?”
今出川用鸡一般的动作转头张望室内。
这……
也说对了。
榎木津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概在睡大头觉。
和寅偷瞄了益田一眼,喉咙咕噜了一下,接着不必要地辩解:
“他突然出门去了。”
“哎,算了。”
他不在反倒好——今出川说,放下茶杯。
“他是真的不在吧?”
“真的不在。小的怎么敢向欣一先生撒谎?”
“很好。这样就好。话说回来,益田,你在做侦探之前,是干警察的吧?”
“什么?”
话题切换得太突然,益田又只能做出庸俗的回应。
益田……一直到春天以前,确实都在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一系担任调查员。
也就是所谓的刑警。
唔,是啊——他含糊不清地应话,今出川问他为什么辞职了。
“这个嘛,发生过很多事……”
“不管干哪一行,都会碰到很多事。克服那种种困难,坚持到底才有价值啊。公务员那种稳定的职业,要是半途辞职,岂不是就没有半点甜头了吗?不过辞都辞了,说这些也没用。唔,先不管这个。”
“先不管这个……?”
“对。然后回到刚才的话题。”
“刚才的……哪个话题?”
你果然没在听嘛——今出川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
“我在听啊。一字不漏地洗耳恭听了。呃,从您那意味深长的金言到令人获益良多的教诲,因为实在太有深度了,所以……”
“恭维就免了。”
今出川摸了摸理短的鬓角。
“那才无关紧要。我说的是退婚的事。”
“哦,那件事啊……”
益田是听到了。
今出川一直说退婚,但婚约根本就没有成立过,所以也没有什么退不退婚可言——益田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听的。
虽然不晓得是怎么跟对方说的,但榎木津本人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别说看相亲照了,连听都不听今出川说。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没那个意思,但榎木津彻底躲着今出川。
我要重申——今出川大声说:
“我觉得非常不对劲。条件这么好的婚事,提着灯笼都没处找啊。礼二郎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榎木津集团的二少爷,家世也无可挑剔。当然,虽然本人包括职业在内,多少有点问题,但这不可能是退婚的理由吧。”
“唔……”
益田倒觉得这是十足的理由。
所以了——今出川接着说:
“要是相了亲才拒绝,或是开始交往后才反悔,那我懂。毕竟礼二郎个性古怪成那样嘛。但是连面都还没有见,怎么会有理由拒绝呢?你说是吧?就连交给对方的相亲照,也拍得简直像电影明星,他们到底是对哪一点不满?你也这么觉得吧,益田?”
“呃,嗯,是啊。”
益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简而言之,今出川就是在主张女方——而且是一户接着一户——拒绝了与榎木津的婚事,令他莫名其妙。
可是益田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确实,榎木津出身旧华族,父亲又是财阀龙头。虽是次男,但的确是富家少爷。学历也高,外表又帅俊,社会评价也不差。
可是这些事才无关紧要。
因为……榎木津是个怪胎。
单纯当朋友往来或许还好,但是要作为伴侣,问题太大了。更何况就连要与他当朋友普通交往都困难重重。毕竟在榎木津眼中,别人就只有敌人或奴仆两种而已。
“那是……”
哎,先等一下——今出川用指挥家般的动作制止益田。
“你的心情我懂。那玩意儿是个怪胎。可是呢,本人实际上如何姑且不论,他在世间的评价不是个名侦探吗?”
这也是事实。
真实如何姑且不论,榎木津现在是个内行人都知道的名侦探……似乎。不过吹捧榎木津的全是些三流通俗杂志和传闻之类。由于官方报道完全没有提过榎木津的名字,因此榎木津不可能上报。
有点难说呢——益田说:
“唔,对于通晓小道消息的人来说或许很有名,但我想良家妇女应该是不会知道这些传闻的。”
那不就好了吗?——今出川说:
“既然听不到传闻,就不会有成见嘛。就算听见了,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风评。哪里会是障碍呢?”
说的也是。
“哎,只要跟他面对面坐上半小时,就会发现那玩意儿有多古怪了吧。但如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玩意儿默默闭嘴坐着的话呢?如果用他是财阀大少爷的先入为主的观念看的话,怎么样?”
那玩意儿是个美男子嘛——益田故意学今出川说,然后假惺惺地补上一句,“哎呀,冒犯了。”
完全没反应。
“没错,礼二郎是个如诗如画的美男子。简而言之,那玩意儿只是言行举止荒唐无稽。对吧,寅吉?”
和寅没有应话,猛地把眼睛瞪大了。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吧。
“不可能连他的言行都知道。不,就算我们说明,也不会有人信的。榎木津家的公子是那样一个奇人?请别说笑了——保证会被这么说。不管再怎么解释,也会被当成谦虚。哎,那当然了,世上没有那种人。只要是多少有点常识的人,都无法理解他那种人。你说是吧,益田?”
“完全没错。”
益田立刻同意。同意之后他本来想再说一次“冒犯了”,但总觉得难以启齿,打消了念头。
“也就是说呢,在见到本人之前,我们这边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所以了,我也认为只要让两边见面就成功了。喏,礼二郎就只有那张脸蛋生得好,也是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这就是男女感情的神秘之处。就算是那种怪胎,只要迷上,也会情人眼里出西施的。”
这个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就非常了解本人的益田来说,他也觉得这无异于诈骗。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内容跟包装不符。
然而——今出川夸张地摊手说:
“继福山家、宇都木家之后,这次连来宫家也联络说要拒绝。每一家一开始都是兴冲冲的呢。不,别说兴冲冲了,像宇都木家,那可是他们主动说亲的呢。而来宫家的小姐好像听过礼二郎学生时代的传闻,据说对这桩亲事开心得不得了。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良缘呢。就算撇开两名当事人的意见,能够跟榎木津集团结成姻亲,绝对不可能是坏事。”
这才是重点吧。
一开始我怀疑是你们——今出川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瞪着益田说。
“怀、怀疑我们什么?”
“破坏婚事。”
“破、破坏婚事?我们吗?”
“其他还有谁?或许是不想结婚的礼二郎指使你们的啊。自己拒绝太麻烦,所以在背地里策谋破坏。”
才没那种事呢——和寅哭丧着脸说:
“我、我们才不敢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不,益田怎么样我就不晓得了。”
“你你你怎么……”
“我跟你没关系。哦,只说我的话,彻彻底底绝对没有那种事。我总是祈求先生能够得到幸福。破坏婚事这种事,就算逼我我也做不出来。”
虽然毫无说服力,但这是事实。
“是吗?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如果礼二郎结婚,你们绝对得卷铺盖走路。你们不是利害一致吗?”
“这、这是两码子事……”
“我、我也那个呃,希望榎木津先生得到幸福……”
哎,算了——今出川不屑地说:
“我现在已经不怀疑你们了。不管怎么样,凭你们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保住饭碗,也不可能为此杀人嘛。”
“杀、杀人……”
和寅厚唇一扁,身子稍微后仰。
“您说过世……原来那是,呃,遭人杀害吗?”
益田瞬间哑然失声,然后这么反问。
直到刚才,益田都认定,简而言之,今出川就是为了提亲接连遭拒,来埋怨或是教训他的伤脑筋表弟而造访的。那样的话,这对益田来说应该会是个有趣的话题。光是榎木津要结婚,对益田来说就够好笑的了;而提亲遭拒,这更是值得大笑特笑一番的事。所向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提亲遭拒的场面,坦白说,教人喷饭。
不不不,除了捧腹大笑,还能怎么反应?可是……
别说是关乎生死了,事情居然还扯上了严重的犯罪。
益田深深庆幸自己没有打诨说笑。
“哎……”
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呢——今出川说,右半边的脸扭曲起来。
“不过准确地说,过世的不是礼二郎提亲的对象,而是女方的妹妹。”
“哦。是因为正在服丧,所以回绝了吗?”
“不,那等到丧期结束就行了。反正喜事还早着呢。就算相亲,也不是马上就要成亲,延期就行了。”
“唔,是这样说没错……”
“是出了什么事啊。”
今出川这次把左右嘴角一垂问,你们至少也看报吧?益田答,当然看,连广告都看。
“那你应该知道吧?那个在大矶还是哪里的海边发现女学生尸体的事件。”
我知道我知道——和寅探出身子说。
真是个爱凑热闹的俗物。
“我记得那是……上个月二十七号的事吧?那么正是乌龟事件的时候。喏,我记得那天益田像个蠢蛋似的到处找乌龟。”
“什么叫像蠢蛋?”
“你不就像个蠢蛋似的满街找吗?呃,我记得是女学生神秘陈尸大矶海岸……”
就是那个——今出川说:
“你不就看到新闻了吗?寅吉你看到名字,完全没有联想到吗?报上不是提到死者名叫来宫小百合吗?你对我带来的相亲资料完全没兴趣,是吧?”
“不,呃,我完全没想到会是那个来宫小姐……而且我记得报上说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事故,原来不是吗?”
“不清楚啊。不知道是事故还是自杀……或是他杀。就算是自杀,也有可能是私奔殉情。即使是事故,也不是单纯的事故吧。再说,住在城中高级住宅区的千金小姐,怎么会跑到大矶去发生事故?”
“那里不是有钱人的避暑胜地吗?”
“就算是避暑胜地,来宫家跟那里也没有关系。而且都已经过了中元节,都快九月了呢,谁还会去避暑?还是瞒着家人,一个人跑去海岸边。是去海水浴吗?学校应该正在放暑假,但女学生会去玩什么海水浴吗?最近的女学生或许会吧,但就算是那样,还是很奇怪吧?”
以海水浴来说,已经过了那种季节。
益田穷于回答,随便应了声,“有水母出没嘛。”不出所料,完全没反应,说了以后才有些后悔的益田尽量摆出正经的表情反问:
“真的是命案吗?警方已经公布了吗?还是有其他消息?”
“不,没有。报纸只提到也有他杀的可能性。但是这样就够了吧。不管是自杀还是事故,总之……都是足以构成丑闻的状况吧。”
说完之后,今出川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否定自己的话,“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不管怎么样,爱女离奇横死,父母也没法管什么婚事了吧。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深刻地了解他们会有多悲伤难过。女方当然也是。妹妹都死了,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谈什么婚事?而且死因可疑,不同于一般的服丧。应该是这样吧。”
益田也没有异议。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啊。不是延期,而是直接退婚。最让人起疑的是,对方的态度很不寻常。”
“不寻常……?”
好像被下了封口令——今出川语气阴沉地说。
“封口令?”
“言谈里让人这么感觉。怎么说,不干不脆,含糊不清的。”
“那也不是可以侃侃而谈的状况吧。”
“不是那样。对方反而是滔滔不绝。明明也没问,却自个儿说个不停。怎么说,言外之意,像是暗示警方施压。”
“施压?”
所以才要问问曾经担任警察的你——今出川说着把脸往前探。益田相反地往后缩。
“不是有调查上的机密吗?连对家属也不能透露的情况。”
这……当然是有。
“如果是事故或是自杀,不会这样吧?”
也不能断定不会,但确实不常见吧。原来如此,所以今出川才会猜测可能是命案。
“那样一来……”
其他人家也很可疑了——今出川说着,把脸缩了回去。
“可疑……?”
“可疑,非常可疑。结果福山家跟宇都木家都完全不肯说明退婚的理由。不管怎么问,都净是满口抱歉。刺探也探不出半点口风来。”
今出川再次忙碌地转动眼珠子,然后又掏出一根烟含住,叼着继续说:
“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们有事隐瞒。那样的话,就是没有被报道出来……但应该出了什么事吧。”
“呃,福山家和宇都木家也是吗?”
益田偷看和寅的侧脸。
和寅厚唇半张,用倒了嗓的声音问,那两家的小姐也被杀了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可是啊,比方说遭遇了某些横祸……是啊,比方说遭人绑架的话,报道就会受到管制,对吧?”
“绑架?”
“打比方而已啦。我是过着普通社会生活的一般市民,不熟悉那些犯罪。正因为不熟悉,所以连一点不对劲也能敏感地察觉,萌生疑心。所以……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
“没错的话?”
“那就表示我提亲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对吧?不管那是什么事,毫无疑问都是对榎木津家,要不然就是对榎木津礼二郎心存恶意的人所为……难道不是吗?”
会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呢,和寅应着。就是吧?今出川说,把一直叼在嘴里的烟就这样没有点火地又搁回桌上。
“到了榎木津集团这样的规模,树敌也多。只要做生意,总是会招来怨恨。有时是在不知不觉间与人结了怨。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是、是这样吗?”
至少益田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
因为是大企业,所以有不少商场敌手,这可以理解。树敌结怨的机会也多,这也可以理解。虽然可以理解,但会有人因为这样,就干出破坏创业者儿子婚事的蠢事来吗?
不会吧。
就算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就只是……骚扰行为。
而且还是绕了好大一圈的骚扰。事实上榎木津本人就完全不受影响。别说不受影响了,他根本不知情。他连提亲的事都不清楚。不仅如此,榎木津的父母家应该也完全没发现。
就算发现了……
又怎么样?
实际遭受损害的是提亲的对象。
这——
即便真有这样的阴谋,这个阴谋如果不败露,就没有意义。如果没有人晓得这桩阴谋,一切就变成单纯的巧合。这种情况,榎木津家不痛也不痒。
即使败露,会遭到指责的也只有主谋。因为这种计划实在过于荒谬离谱,不管主谋的怨恨多深,世人反倒只会同情榎木津家吧。受害的女方家族也总不可能要求榎木津家负起责任,顶多只会让两家的关系蒙上阴影罢了。
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让榎木津家的生意受到影响……
即使如此,这圈子也兜得太远了。还有更多更有效的方法才对。
果然……
阴谋都叫阴谋了,就是绝对不能曝光的。
既然如此——
这桩阴谋带来的唯一的实际成果,至多就是制造出与榎木津家的次男相亲,就会遭到不幸的荒诞流言。而这样的流言,考虑到榎木津礼二郎现在的品行,早已是甚嚣尘上也不足为奇的内容。
那更没有意义了。
虽然没有意义——
但是有人死了。
人会为了这种目的而杀人吗?
如果真是如此,教遇害的女孩和她的家人情何以堪?他们不可能接受的。太荒唐了。不,破坏婚事或许是真有其事,可是杀人命案——虽然不清楚实际上究竟是不是命案——跟婚事应该没有关系吧?
应该不可能吧——益田说:
“我呢,托您的福,辞掉了警察这种野蛮的职业,转行干起了侦探这种不正经的工作,过着远离普通社会,和今出川先生这样的优秀人士完全相反的、浸淫于犯罪中的生活。而这个熟悉犯罪的我呢,认为世上是不会有人干出如此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来的。”
今出川像条金鱼似的瞪圆了眼睛。
“不会吗?我听说最近有那种完全不求回报,怎么说,甚至有那种类似杀人取乐的犯罪。”
明明就很清楚犯罪嘛——和寅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指出。
“今出川先生,世上的确是有完全看不出动机和理由的犯罪。可是这次的情况,犯罪的理由和目的某种程度来说相当明确,对吧?然而却毫无效果可言……”
唔——今出川发出平静的低吟声。
“你说的非常有理,很有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
“我说啊,益田,刚才我说的那些全是推测。不管是理由还是目的,全都是猜的。别弄错这一点了。听好了,可以确定的是,我上门提亲的女方家中连续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祸事——只有这一点是确实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或许有什么更深不可测的邪恶阴谋在暗中进行。”
“什么?”
“所以你说反啦。你说没有人会为了那种事而杀人,但我们不晓得那种事究竟是哪种事。万一来宫家的小姐真的是遭人杀害,那不就变成甚至有人因此遇害了吗?那么你怎么能断言背后没有一个甚至必须夺走人命的邪恶阴谋?”
今出川这么说。
就是说啊——和寅口气悠哉地应和。
真是个应声虫。
“再说,假设真是如此,那么来宫家的小姐惨遭横祸……我也有一部分责任了。”
今出川用力搔头。看来他先前只是一直在强装平静,其实内心忧愁不已。
像这样地仔细观察,今出川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像是睡眠不足。这是……哎,理所当然的反应吧。自己可能害得一个无辜的女孩香消玉殒,面对这种状况,要人别在意才难。
伤心的媒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其他人家也是,或许只是我不知道,其实也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也说不定。难道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状况。”
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所以啦,我说你真是钝呢。”
今出川突然恢复精神,微微直起身来,又用鸡一般的动作环顾整间事务所。
“礼二郎真的不在吧?”
“咦?”
和寅也微微欠身,他慌了。也难怪他要慌,因为榎木津根本就在,而且本人就在隔着一道门的另一头睡大头觉。要是打起鼾来,立刻就曝光了。
益田伸出右手,制止和寅粗心的动作。
“他……不在。如果他在,早就出来了。”
“说的也是。那玩意儿再怎么不懂常识,也不会做出那么幼稚的事吧。那就好。我说益田啊,我寄望你这个前任警察,现任的正经侦探……有件事想诚心拜托你。”
今出川拱起肩膀,用力把脸往前探。然后他露出严肃无比的表情说了:
“去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