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都快死啦,混账东西……
好久没听到这骂声了。
青木文藏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气。
听到臭骂,居然会感到宽心,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青木转过身子。坐起来不舒服的木椅子咯吱作响。
木场修太郎用与他那魁梧身材格格不入的高亢粗哑的嗓音接着又骂了句,“少给我胡闹了,青木。”这男人的胸膛厚得仿佛在开襟衫底下穿了铠甲。
“什么前辈大出风头,王八蛋,黄毛小子学这种言不由衷的马屁做啥?你就那么想出人头地吗?”
“就算想也没办法吧。”
我是受到前辈的熏陶呀——青木回道。
“熏你个屁。”
“怎么可以翻脸不认账呢?前辈。你仔细想想,我就是跟在模范不良刑警的前辈后头,以你为榜样苦干到今天……才能变得这么独当一面,和前辈一起被抓上调查庭啊。”
这倒是没错——木场说,笑了。
青木也苦笑。
木场和青木都是刑警。两人直到不久前都隶属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在五月发生的伊豆事件中,尽管不是辖区内的事,两人却一起蹚了浑水,结果因为违反警官服务章程的罪名,哥俩好一块儿受了处分,就是如此令人头疼的关系。
青木不仅被申诫减俸,还被调到江户川一带的辖区去。从便服刑警变成制服警官,被交代看守派出所后,已经两个月了。
而原本是巡查部长的木场被降级为巡查,一样减俸,并调到麻布署去。
青木递出酒壶,木场默默地伸出杯子。
真麻烦,就没有更大一点的杯子吗?木场嘀咕:“我说你啊,怎么不拿洋杯子咧?我可是石材行的儿子,你看过石工秀秀气气拿小酒杯喝酒的吗?直接整瓶给我算了吧。”
我不像你是那种良家少爷出身嘛——木场又继续骂道。
木场开口闭口就这样说,但青木绝对不是什么良家子弟。他的老家难说富裕,他也不记得自己家教有多好。
再说他也不年轻了,不是能被叫成黄毛小子的年纪了。
他承认自己算是娃娃脸,也承认不擅长表现出粗暴的态度。可是会像这样当着他的面拿他当小鬼头看的,顶多就只有木场而已。
前辈还是老样子呢——青木说。
“少出言不逊了,我变得可多了。”
现在的我啊,跟你可是同一个阶级的呢——木场说完后,在鼻子上挤出皱纹吓唬青木。
“变得还不够多吗?”
“哪里变了呢?前辈不就是前辈吗?”
“明明就变了,没法再耍威风啦。”
“你不就在耍威风吗?”
哼——木场用鼻子笑了一下:
“只是在虚张声势啦,你也体谅一下吧,小子。现在的我啊,能耍威风的对象只剩下你了,就给我点面子吧。”
木场递出酒杯。
青木立刻斟满。
“照前辈这样子,很快又可以升上去了。前辈一星期前不是才刚一举破获美术品赝品诈骗集团吗?所以我才说前辈大出风头啊。才刚被派到辖区,马上就立了大功。”
“都说了破案的是二系啊。”
“可是举发的是前辈啊。”
才不是呢——木场愤愤地说,把那张国字脸转向青木。
粗浓的眉毛配上细眼,下巴方正而坚实。除了鼻梁高挺以外,这张怪脸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是美男子。
“告诉你,我只是被那个无能侦探拱出去罢了。被他耍着演了出莫名其妙的猴戏。光想起来就教人火大,晦气透了。”
木场批评为无能的,是他儿时玩伴的私家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青木无法判断榎木津这个人是否无能,但确实是怪人一个。
青木认为要依什么标准去说一个人是怪人,人各不同,但无论如何,榎木津的言行举止,没有一样是青木可以理解的。若说离经叛道,确实是离经叛道,榎木津的所作所为,无一符合一般常理。不过榎木津并不是反社会,或许该说他是超脱尘俗?
不……
或许榎木津只是活在不同的框架之中。
青木完全无法理解,但据说榎木津的特异体质让他看得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青木不知道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榎木津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那么即使这个世间在他眼中异于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木认为若是更进一步想,每个人都是如此的。每个人看到的都是每个人不同的世界,把自己眼中的世界理解为不同的世间。即使如此,每个人却都深信自己看到的跟别人一样。不仅如此深信,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肯承认其中的不同,害怕不同。
榎木津完全不把异于他人当成一回事。简而言之,他是个不在乎他人眼光的人,所以木场才会说榎木津是傻瓜吧。
可是从这个意义来说,木场也是榎木津的同类。
木场也总是满不在乎地做些常人不会做的事。
所以才会被抓上调查庭。
做与不做的基准经常都在个人之外。大部分的依据都是法律、常识、社会共识这类事物。
可是木场的基准只在木场心中。
青木并不清楚木场的基准是愤怒、斗志,还是他自己的正义感,或许木场自己也不清楚。当然,榎木津的基准他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虽然他能想象榎木津应该是依据某些破天荒的原理在行动……
就不明白基准这一点来看,两人是一样的。
所以……
从青木的角度来看,他认为木场跟榎木津非常相似。但他也觉得会这么想的,全世界大概只有他一个人吧。
木场与榎木津两人就是如此缺乏共通点。
相对于粗鲁强壮又魁梧的木场,榎木津的外表美丽非凡。木场跟学历完全沾不上边,榎木津却是帝国大学毕业的秀才。木场是小镇石材行的儿子,榎木津却是出身旧华族这样的名门,还是财阀的大少爷。
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不过榎木津这人活在世上,似乎完全无视容貌学历家世等一切,所以拿来比较也完全没有意义……
不过毋庸置疑,榎木津拥有完全不像侦探的资历。他的身世,让他完全没有选择侦探这门职业的必然性。这要是早几年,应该会被讥为高等游民[13]吧。
但是若说榎木津是出于消遣才干侦探的,似乎倒也不是。证据就是……
榎木津有着非凡的实绩。
原来是榎木津先生的功劳吗?——青木说。
“功劳?”
木场在鼻头上挤出更深的皱纹。
“你是坐派出所坐到痴呆了吗?还是脑袋撞坏了?那混账东西立得了什么功?他啊,是社会的败类,是日本之耻。那家伙跑到现场,只是大闹一通啊,混账王八蛋。闹个天翻地覆,把东西全砸坏,有两个嫌犯被他打成重伤,两个月才治好呢。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向一道前往的二系同仁解释吗?”
我可以了解——青木说:
“可是前辈,七月发生的白桦湖新娘连环命案,听说也是榎木津先生解决的,不是吗?我是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
青木是这么听说的。不仅如此,这些日子震惊社会的大事件大多有榎木津参与其中,并一一破案——世人皆如此评论。
喂喂喂,你也知道吧?——木场发出窝囊的声音说:
“杂司谷那时候,相模湖那时候,还有之前的溃眼魔事件……青木,你不是也在场吗?那蠢蛋的丑态你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吧?”
没错……
青木很清楚。
世间传闻是榎木津解决的几宗案件——被荒诞不经的流言丑闻掩盖的杂司谷婴儿失踪事件、以史上最残忍著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还有极尽残虐之能事的连环溃眼魔事件——都是青木负责的案子。
确实,侦探的言行举止荒诞无稽。桀骜不驯、不知轻重而且目中无人。可是——
榎木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
那蠢蛋净会给人找麻烦添乱子——木场啐道,抓起应该已经空了的酒杯仰头就喝。青木慌忙倒酒。
“难道前辈……白桦湖那事你也参了一脚?”
“不是我爱插手才插手的。只是被认错人了而已。长野本部……有个叫大鹰什么的少根筋刑警搞错人啦。喏,年底逗子的黄金骷髅事件那时候,咱们不是向长野打听战时的事件吗?那个大鹰就是那时候接电话的刑警。那人是个糊涂鬼,不晓得在搞什么,把我跟已经退休的老刑警弄错了,打电话到我这儿来。结果我逼不得已只好帮忙撮合两边……结果告诉你,那蠢侦探居然也在现场呢。”
真是孽缘呢——青木本来要说,结果还是住嘴了。
大概会惹得木场大发雷霆。
“哎,我是没去现场啦,可是那蠢蛋似乎又搞出什么蠢事来,听去了现场的人说,一阵天翻地覆之后,虽然最后是解决了……”
听说那大鹰因为打击太大,辞掉刑警失踪了——木场如此做结。
“失踪了……?这刑警也太脆弱了吧。可是那个人也不是因为榎木津先生的关系才辞掉刑警的吧?”
世上一切的灾祸,都是那个礼二郎害的——木场龇牙咧嘴地说。
“就算这么说,但事件还是解决了吧?”
“所以啦,老样子,收拾烂摊子的还是那个教人火大的书店老板啦。你说的上次赤坂的事也是。蠢侦探搞破坏,卖书的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谁吃得消啊。”
“噢……”
木场说的教人火大的书店老板,是在中野经营旧书店的中禅寺秋彦。
中禅寺也是木场的朋友,是个与榎木津不分轩轾的……
怪人。
中禅寺是旧书店老板,同时也是神职人员。
他是个神主。
这样已经够古怪的了,但中禅寺同时也从事祈祷师般的工作。驱魔师、祈祷师、阴阳师——好像是类似这些的工作。
在科学万能的昭和时代,这显然太古怪了。
与其说是时代错乱,不如只能说古怪。可是中禅寺不同于木场或榎木津,并不是个难以理解的人。
他比一般人更懂常识,博学善辩且思路清晰。总是头头是道,甚至条理分明过了头,让人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愚昧无知。
他非常理性。
判断的基准总是清楚明了。
所以虽然是祈祷师,但中禅寺并不会用咒语或神谕等来迷惑人心。他是巧言善辩地操纵人心,来收拾混乱。
而他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
因此木场才会说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唬弄众人。
结果又是中禅寺先生吗?——青木说,被木场埋怨,“蠢朋友太多实在累人。”
青木苦笑。
木场也是半斤八两。
“可是……我放心了呢。因为前辈是这种个性,我本来担心你可能无法融入辖区,满腹怨言,但工作方面好像很顺利,不是吗?”
“哪里顺利了?混账。”
刚才不就说都快死了吗?——木场再次骂道:
“我告诉你,管它是去辖区还是坐派出所,我都没有半点怨言。可是啊,我的工作是抓罪犯,可不是取缔游行、监视黑道啊。我可是一系的人啊。”
“预防犯罪和维持治安也是警察的重要工作啊。”
“你这小子,听不懂我说那不是老子的工作吗?我告诉你,我干刑警,为的可是消灭坏蛋啊。”
“坏蛋啊……”
青木也不是不了解木场的心情。
实际以司法警官的身份参与犯罪调查后,青木学到一件事。
也就是……恶人是难得一见的。
犯罪者是有的。只要犯法,就一律是犯罪者。可是绝大多数的犯罪者都是伤脑筋的人、愚蠢的人,或是走错路的人。
并不是恶人。
坏家伙……应该存在于某些地方,但这些家伙似乎就是不会触犯法网。有很多犯罪本身穷凶极恶,但下手的犯人,却顶多只能说是伤脑筋的家伙。青木不打算说什么“要憎恨罪恶,而不是人”这种漂亮话。漂亮话大部分都是对的,青木也觉得没错。即使如此,有时候青木还是会觉得犯罪者可恨。站在警官的立场,他不会表现出来,但他不说他从来没有萌生过憎恨犯人的心情。
可是不管恨不恨,善恶问题又是另一回事了。
比方说即使显然是过失致死的情况,如果引发的状况太悲惨,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可恨。即使犯人完全没有恶意——不,即使毫无过错,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恨。
即使法律上无罪,也是一样的。
违法并不等同于恶。有时候善良的人也会犯罪。世上也有很多即使不犯法,却令人无法原谅或给人徒增困扰的家伙。
可是——
世上真的有恶人吗?
不,这世上真的有可以称作绝对恶的事物吗?
青木对此总是有些存疑。基督教中说的恶魔那类存在——绝对的恶,纵然只是概念上,青木也难以想象。
他认为——
木场追求的就是那种恶。就像古装电影中出现的,就算被斩杀也不会有人伤心——反倒会引来掌声喝彩的——不折不扣的绝对恶人。无血无泪毫无同情余地的心狠手辣的邪恶化身……
世上没有这么简单易懂的恶人,可是木场想要的就是那种故事中的清楚明白吧。他在现实中追求惩恶扬善这种单纯的结构。
前辈果然没变——青木说:
“坏人乖乖束手就擒!——对吧?结果前辈在麻布署还是一样说着那种老派的话呢。”
要你啰唆——木场瞪着青木。
“托你的福,最近我都被人喊成阿武啦,武士阿武。真是要死了。”
“武士啊?”
青木强忍笑意。虽然他完全不懂木场哪里像武士,但撇开道理不谈,这真的是个非常适合木场的绰号。
木场不服地骂了声,“可恶。”
“居然叫我这个地道的町人武士[14],搞什么。哎,我承认我是个老古板,可是因为老古板就叫我武士,也未免太随便了吧。”
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要求正确,这很像木场的作风。
那——木场忽然压低声音,屈起身子,把棱角分明的脸朝青木探去。
“你找我这个老古板有啥事啊,黄毛小子?”
“我想请前辈再指点一次……不良刑警的守则。”
少在那里咬文嚼字了——木场把凑近的脸拉回来,身子往后挺。
“卖弄那种台词,你还早了十年呢,小子。再说你啊,我听说你只要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本厅了,不是吗?”
这……是事实。
可是——
“这是两回事。”
“明明就是一回事。要是在这节骨眼上捅了娄子,你就没有后路喽。再有下回……你就等着被免职吧。”
“不会的。一直被人说下回就要被革职了的前辈,不是到现在都还好好地在干刑警吗?我这种菜鸟,道行跟不良刑警木场修太郎差得远了。”
木场哼了一声。
“哎,你跟我不一样,是模范生嘛。可是啊,要是你想回本厅,最好还是乖乖地别惹事。”
你想回本厅吧?——木场问。坦白说,青木也不是不想回去。
“那就安分点。继续在派出所站岗站上半个月就结了,很简单的事吧?只要偶尔帮老太婆什么的指个路就行了,不是很轻松吗?忍下来吧。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嘛。”
“有事啊。”
“嗯?”
事件是有的。
前辈不晓得吗?——青木问,木场说不晓得。
“要是不小心听到,有时候就是会受不了要动气,搞不好会想插手。又不是本厅的人了,总不好去其他分店的地盘撒野,所以我现在是自我约束,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其他署地盘发生的事。”
“江户川河边的案子……前辈知道吧?”
“嗯?你说河岸发现贸易公司员工死因不明尸体的事件吗?唔……我知道的就只是报纸上写的。”
“那个案子……接到通报,还有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都是我。”
“是你?”
“那是我负责的区域。”
“那河岸是你的地盘啊?”
“被派到那里之后,我每天都会骑自行车巡逻。当时我刚开始熟悉那一带的环境……”
然后怎么了?——木场莫名气势汹汹地说:
“就算是你负责的区域,也不是你负责调查吧?那个案子应该是本厅指挥的。不,我记得……”
“我无法接受。”
“嗯?”
无法接受,完全无法信服。
“就像前辈说的,那案子被指定为跨区域刑案。况且我只是个派出所警察,不是刑事课的调查员。所以这本来并不是我的工作。虽然是我的责任区内发生的事,但轮不到我插嘴。可是,可是……”
“跟那没关系吧?”
木场冷冷地打断青木。
青木……就是想听这句话。
“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民间人士,协助办案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啊。更何况你是司法警官吧?要是发现什么疑点,报告上去就是了啊。反倒是把注意到的事一滴不漏全报告上去,才是你的义务吧?在那里啰里啰唆个什么劲?”
“相关事实全都报告上去了。只要是我能够得知的事,就连一点芝麻小事都毫不遗漏地报告给上头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报告上去的新事实了。”
“那是怎样?有什么见解上的不同吗?青木,你是不满上头的决定吗?”
“不是不满……”
而是无法接受。
咱们换个地方谈吧——木场说。
两人离开店里。
青木觉得小岩是个煞风景的地方。
不,他觉得用煞风景形容似乎有些不太对,但他想不到其他形容词,又总觉得这三个字的感觉很适合。他这么说,结果木场应道,这地方很不错啊。
“告诉你,这一带以前也没遭到空袭,老房子什么的全都保留下来了。田地也多,河川也近。哎,是少了点活力,但哪个地方都一样死气沉沉啊。池袋那里更煞风景多了。”
“唔,也是……”
是因为颜色很少。
没有什么好地方吗?——木场张望周围。一离开车站附近,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啊——青木说,结果木场说,“我不是说店啦。”
“哪里都行啦。只要能坐,空地也行。跟你这种不会喝酒的,没法那样一杯接一杯呢。”
青木酒量并不差,不过看在酒豪般的木场眼中,应该等于是不会喝酒吧。
“这里离现场远吗?”
“很远。这里是新小岩,现场在今井桥呢。就算照这样沿着荒川走去……从东荒川发车的都电也已经撤掉了嘛。”
“啊,对哦,这边的河是荒川啊。”
木场把小眼睛眯得更小,脸转向风吹来的方向。
“江户川是那边的河岸呢。哎……算了。那反正先走吧。方向是这边吧?”
木场走了出去。真的要去现场吗?青木问,木场说走到谈完为止。
“边走边说。总比两个大男人杵在路边说话要来得像样吧?看说完后走到哪里,接下来的事到时再想吧。看情况,到时再陪我喝一家好了。”
木场对着前方说。
两人快步走过日暮的荒川沿岸。
历上已是秋季了,风却是暖的。
青木接到通报那天非常闷热。正好是半个月前,一样是黄昏过后……大概七点半左右的事。
“来报案的是一个绰号叫蚤子竹、本名竹井清,专捡破烂的人,他住在河岸的简陋木板屋里。那些人平常是不会来什么派出所的……可是因为我每次巡逻都会记得向他们招呼几声,所以混熟了,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你长得一副容易亲近的脸嘛,应该不会有人提防你。”
又惹来一顿损。
那个时候……青木正准备出发进行夜间巡逻。
他向搭档招呼了一声,拿手巾抹了抹汗,就要跨上自行车的瞬间,后颈感觉到有人的视线。
咦?他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人影。
再一次凝目细看,青木发现了蚤子竹。
蚤子竹之所以叫蚤子竹,是因为他的个头非常矮小。弯下身子,就只有孩子的身高。
这个小个子男人从电线杆后面探出头来,直盯着青木看。
真稀罕,今天吹的是什么风?青木心想,出声向他打招呼。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亲热地问,“竹井先生,怎么啦?”结果蚤子竹顶着那张一如往常的肮脏面孔说,一定是死掉了……
“真唐突。没说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是什么状况吗?”
“嗯,没有,不过我大概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跟着他一起去了现场。”
今井这一带基本上是农村。过桥之后,就是千叶县南行德町。因为是平坦的田园地带,所以视野非常开阔。
东侧略呈高台状,那一带是闲静的住宅区。蚤子竹他们居住的简陋小屋搭建的河岸是在西侧。白天河面有扬帆的竹筏往来,是个悠闲的场所。
夜间没有路灯或任何光源。
一片乌漆墨黑。
漆黑的河岸上有几个人影。好像跟蚤子竹一样,是简陋小屋的居民。青木分开人墙过去一看,看见一名男子俯卧在地上。
“一开始我以为是溺死。”
“为什么?”
“他的脸泡在水里。脸部泡在河里,就这样倒着。乍看之下没有外伤,衣物也没有凌乱,没有血迹,也没有争执的痕迹,所以……”
“只是倒在那儿?”
“嗯。可是脸泡在水里,所以唔,怎么想人都不可能还活着。所以蚤子竹也才会……”
“说人死了吗?原来如此。”
当时正值暑热季节,也不是没有人会躺在河边或广场纳凉。亦是路倒的人或露宿街头的人司空见惯的季节,可是实在不会有人把头泡在水里睡觉。
“嗯。我拜托在场的人维持现场,立刻折回派出所,联络署里然后回来。”
“维持现场?喂,这可难了吧?住在那种地方的人,至少也会摸个钱包吧?死者全身上下都会被剥光的。”
“不……要偷的话,在我到场之前已经动手了吧。实际上我到场的时候,鞋子已经不见了。”
“死者没穿鞋?”
“嗯。鞋子被一个叫凸额安的流浪汉偷走,就套在脚上。尸体是趴着的,鞋子很容易脱吧。可是其他的话,不管是要脱裤子还是要偷外套,都得搬动尸体才行。他们应该是不想碰尸体,把尸体翻过来吧。鞋子虽然不见了,但内袋里的钱包还留着。”
“死者穿西装?”
“嗯。看上去像是上班族的穿着打扮。身份立刻就查出来了。被害者的钱包里有八千多元的现金跟名片,我们联络名片上的地址,幸亏还有人在。死者是神保町一家叫宫川贸易公司的小公司员工,名叫泽井健一。我们找社长确认了。”
“钱包里有八千元?手头真阔呢。喂,在贸易公司上班有那么赚吗?”
“才不呢。”
宫川贸易公司……正濒临倒闭。
“因为就快倒闭了,所以社长才会亲自留下来加班。薪水好像也已经拖欠了两个月。宫川贸易公司的名字是很像一回事,但除了社长以外,只有四名员工,是家小公司,好像是从海外进口一些小玩意儿批发贩卖,但没有什么销路特别好的商品,青黄不接,岌岌可危。如果这个月业绩再不好,就要支票跳票倒闭了……”
“两个月都没发薪水了,死者身上却有这么多现金?钱从哪来的?”
“不清楚呢。”
因为状况变得就算被害者身上的现金多到不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什么叫无关紧要?——木场问。
“唔,一大笔钱全都还在身上,所以应该不是强盗杀人,可以排除这个嫌疑,可是……就算身上有钱,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事吧?或许是他的存款。”
“谁会把存款带在身上啊?”
“也不能说没有吧?比方说,也许是为了买什么而领出来或带出来的。不过……听社长说,泽井这人并不小气,也不是个节省的人,反而相当铺张浪费,所以若说奇怪,确实很奇怪。”
明明就很怪吧?——木场说。
“你也这么感觉吧?”
“不……”
青木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八千元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至于多到离谱。发薪日的话,也有人身上会带着这笔数目的钱吧。就连青木,即使扣掉寄回老家的份,也还有一万元以上。要是高薪人士,钱包里至少也有个两三万。
我要是付了账单,薪水就连一毛都不剩了——木场说,口气像是在炫耀他没倒账。
“总之,身上的钱的数目多寡,没有被当成问题。所以先请来鉴识人员勘验,但因为没有外伤,查不出死因,便送交行政解剖。然后我们署的刑事课进行问案,我也因为是那个地区的负责人,一起帮忙,但……”
被害者当天的行踪完全无法掌握。
现场附近几乎没有人目击到生前的被害者,从证词听来,感觉就像尸体突然凭空出现在河岸。
那天,泽井下午三点就离开了公司。
说是因为私事想早退。
社长说他没问是什么事。社长光是烦恼资金筹措就忙不过来了。
而且这一个月左右,泽井似乎以私事为由,频繁地离开公司。而社长什么都没问,放任他离开。社长表示,因为拖欠薪水,他也没办法强硬地要求员工什么。
可是实际上,社长的真心话应该是泽井的上班态度如何都无所谓吧。社长想要裁员。如果员工态度不佳,就有开除的借口,而且社长似乎也在等待泽井主动开口辞职。
可是——
泽井……没有辞职就死了。
蚤子竹他们发现尸体的时间是七点过后。青木抵达现场时还不到八点。三点离开公司后到被发现的四小时左右,泽井的动向完全不明。
然后……
“解剖结果,发现泽井健一是氰酸加里中毒死亡。”
“改为……朝他杀方向侦办了吗?”
“不,还是有自杀的可能性,而且那个时候警方也没有断定是他杀,只知道至少不是自然死亡。”
“死亡推定时刻呢?”
“晚上六点前后。距离被发现有近一个小时。假设是他杀,命案现场也有可能不是发现地点。而且……如果是氰酸加里,包括来源在内,都必须彻底调查才行吧。所以本厅认为有他杀嫌疑,出面接掌……”
“谁来了?搜查一课长……现在是谁?”
“大岛先生调到公安二课去了,所以现在的一课长是北林先生。岛田系长率领大批人马过来,木下也来了。这是没问题,不过……”
青木欲言又止,木场停步问:
“是怎样,来了什么不对的人吗?”
“不晓得为什么……公安一课的乡嶋先生也来了……”
“乡嶋?乡嶋郡治吗?那个眼神凶恶的?”
那家伙的面相真是糟到一点都不像个警官呢——木场也不看看自己,这么骂道。
的确,乡嶋的眼神非常锐利。但论面相凶恶,青木觉得木场因为生了张国字脸,更要凶恶许多。
乡嶋那家伙,是专查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跟恐怖主义的呢——木场喃喃道,交抱起手臂。
“那家伙好像是从特高进来的。原本应该是要被收监在巢鸭监狱那类地方的凶恶角色呢。可是……这又关公安一课什么事了?这是宗连自杀还是他杀都还没弄清楚的案子,不是吗?”
“是的。唔,这一点也引起署里不小的话题……不过应该有什么隐情吧。跟共产主义者有关,或是跟国际政治有关,哎,只是些臆测和传闻罢了。我们这些底下的人什么都不清楚。”
“岛田兄什么都没说吗?”
他完全忽视——青木回答。
“忽视?”
“搜查一课与公安一课把彼此当成空气,一副随便你们要干吗的态度。所以我们辖区的人很难做事,或者说无从行动。搜查本部长虽然是岛田先生,但我们署长基本上是个马屁精,两边都想讨好。可是刑事课的人是有所谓辖区警察的矜持的。哎,那跟我这个从本厅左迁过来的不长进派出所警察无关,不过现场简直糟透了,气氛总是剑拔弩张。”
“太蠢了吧。”
青木也这么想。
话虽如此,青木的立场非常地不上不下,所以如果只论感受,确实是尴尬到了极点。因为青木直到不久前还是本厅的人,而且预定不久后又要回那里去。
“那然后怎么了?”
“三三两两地各自收集情报啊,根本就没有调查方针可言。”
见解分歧——青木这么感觉。
乡嶋没有出席调查会议,所以并不清楚公安一课的看法,而且会议表面上要顾及本厅的面子,所以两者之间的摩擦好像没有浮上台面。
“我们辖区是集中朝他杀方向侦办。然后……唔,也查到了疑似嫌犯的人物。呃……是根据我问到的消息查到的。”
你真是优秀呢——木场说。
“误打误撞罢了。不,都是前辈的教导。”
“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消息不是免费的,不要以为可以轻轻松松,不啰唆就得到必要的线索——前辈说过这样的话,对吧?没完没了地听些不想听的事,让对方尽情说个痛快……听到一百,如果里面有一可以用,就算是大丰收了……”
我才没说过那种话咧——木场说。
“那前辈就是说梦话的时候被我听到的。我把那些梦话奉为圭臬,投入警察任务。所以呢,我找了蚤子竹跟凸额安那些住在河岸边的人,塞了烟之类的给他们,一整晚跟他们闲聊。调查员每个都杀气腾腾嘛,哎,我认为也有巡查才办得到的事吧。”
“然后呢?”
木场用小眼睛瞪着青木。
这个粗鲁的男人只要被称赞,大抵都会生气。
“有人告诉我……案发当天,有个叫赤木大辅的小混混在现场闲晃。”
“那家伙谁啊?”
“嗯,这个叫赤木的,是以北关东为据点的跨区域黑道集团的成员……不过也只是底下的小混混。去年他在栃木还是哪里闯了祸,待不下去,寄身一个叫神乐坂的小帮派。哎,小流氓一个。有几个人都说他们看到这家伙。”
“捡破烂的怎么会认识黑道?”
“有几个以前是跑江湖的艺人。他们不是都会四处巡回表演吗?这个叫赤木的好像是个非常典型的小人物,但有人说看到他一反常态,神色严肃地在河岸闲晃。”
“这怎么了?”
“一开始我认为应该无关,可是……”
结果有关——青木有一半的把握。
理由是……
女人。
女人?——木场发出高亢的声音。
“更不懂了,哪来的女人啊?”
“记事本。”
现场附近掉落了一本经常翻写的记事本。虽然当成证据扣押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害者的东西。因为社长宫川等员工,没有一个人看过那本记事本。
记事本没有署名,里面写的内容看起来也跟被害者无关。上面用疑似符号和黑话的词句记载内容,应该不是一般人的记事本。
从结论说起,那是赤木的记事本,不过……
只是在现场闲晃,掉了记事本,我不觉得会有关系呢——木场说。确实如此吧。
“问题是照片。”
“照片?”
同一个地点掉了一张照片。不是旧照片,但磨损得很厉害。
“磨损得很厉害?”
“就是感觉一直随身携带,像是放在口袋——不……”
“像是夹在记事本里随身带着?”
不知为何,木场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一带。
“就是那种感觉。我……毫不怀疑地认为那张照片本来是夹在记事本里面的,因为扣押的地点一样。或者说,照片就掉在记事本底下……不对,记事本是像这样打开掉在地上,然后照片压在下面,所以完全就是夹在里面。这样想比较自然,对吧?”
“难道不是吗?”
“不是。”
照片……被认为是被害者的东西。
“搜查本部判断照片本来应该是在被害者的口袋里。可是放在口袋里,和夹在记事本中,磨损的程度不一样吧?像这样加压的话……”
我懂——木场说。
“可以了解吧?如果夹在记事本里面的话,像是表面的刮痕,边角的磨损,还有也会微妙地弯曲,对吧?”
虽然不会褪色,但也会变得相当破烂呢——木场说:
“如果每天带在身上,不到一年就稀巴烂了。虽然带在身上也有很多种,像是插在屁股口袋还是收在皮包里,爱不爱惜也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吧。如果记事本都烂了,照片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吧。”
“是的。可是……被害者并没有携带记事本之类的东西。也有人说或许是夹在钱包里,但钱包本身收在内袋里,里面的东西似乎也没有被拿出来。照片如果是钱包里抽出来的,钱被偷走,唔,也有可能把不要的照片直接丢掉……”
“照片是什么?”
“咦?”
“我问那是什么照片。”
“是女人的照片。”
那是一张女人的肖像照。
青木推估照片上的女人约为二十四五岁,五官鲜明。不是一般人拍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在相馆拍的。虽然不是精心装扮、正经八百的相亲照,但总给人一种华美的印象。
是因为影中人的面貌凛然有神之故吗?……或许只是因为影中人面露笑容,才会让人这么感觉。
青木只在电影女星的剧照中看过露齿而笑的女性照片。
他觉得自己身边没有人那么习惯拍照,能够面对镜头露出自然的笑容。大多数的人都会表情僵硬。而且青木看过的照片的拍摄对象,几乎没有人能摆出任何表情。
因为现场照片中拍到的,大抵都是尸体。
“宫川社长作证说……他看过照片中的女人。”
哦?——木场扬声,停下脚步。
“是认识的女人?”
“虽然不清楚身份,但社长说是泽井交往的对象。”
“交往的对象?”
“现在是叫女朋友吗?其他和他有关的人……啊,泽井是单身,也没有亲人,所以说到有关的人,主要也都是其他员工和公寓的住户,不过众人异口同声证实了这件事。那名女子多次造访泽井的公寓,两人好像也会约在公司外面,一起去吃午饭什么的。”
“也就是公然交往的关系吗?”
“嗯。虽然好像没有提到要结婚之类的事……唔,公司正值存亡关头,应该也没办法结什么婚吧,这无可奈何。可是泽井本身似乎向周围暗示她是自己的情人,也有人认为他动不动溜出公司,就是去跟那名女子幽会。所以这一点应该没错,可是……”
“照片却是夹在记事本里面,是吗?”
“是的。说得正确点,应该是我认为照片本来是夹在记事本里面的。前辈觉得如何呢?记事本跟被害者似乎无关,可是照片上的女人似乎是被害者的情人……但因为这样,就说记事本是别人的,然后照片是泽井的,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是很奇怪。”
“反倒是假定照片本来是夹在记事本里面的话,状况就会有很大的突破,不是吗?这是一个证据,显示可能有个与被害者有某些关联的人涉入命案。而且疑似记事本主人的人物还在现场被人目击。这毋宁应该推测为有个持有被害者情人照片的男子,在死亡推定时刻前后出现在现场,对吧?”
“我不晓得应不应该这样推测,不过是可以这样想吧。看过现场的你这么感觉的话,就是这样吧。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是吗?”
不是的。
现场的调查员——小松川署的刑事课人员,几乎都与青木持相同意见。在辖区的独断下,赤木被列为调查对象。
“即使与命案没有直接关系,如果在现场附近被看到的真的是赤木,那么他很有可能目击到什么。而且相关事实早晚也都必须查证。可是对象不是一般市民。亮出警徽闯进黑道组织,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那些家伙不会从实招来吧。”
“要是装疯卖傻还好,但如果整个组织都牵涉在内的话,赤木这种小喽啰,有可能会被灭口吧。”
会吗?——木场发出讶异的声音。
“赤木只是个小角色吧?小角色不会有人要杀的。就算对方是小混混,要是干掉他,那就是杀人。组织才不会冒那么大的险。”
“就算不杀掉,也有可能放他逃走或藏起来。”
我说青木啊——木场说,把脸转了过来。
“枪手是有去无回的。收回来宝贝地藏着,还是把派出去的枪手再收拾掉,黑道才不会干这么麻烦的事。没杀成的情况,就叫枪手自个儿负责;任务达成的话,事情就了结了。他们只会装傻说枪手是自个儿冲去杀人的,跟咱们无关。成功的枪手被捕了才有价值。要是没被捕,不是自个儿自首,就算怕了跑回去,也会被组织抓去交给警察。这才是一般状况。”
“一般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次无法预测背后究竟有什么吧?就算凭着辖区的志气铆起来查案……”
“你说公安吗?”
“嗯。如果这不是单纯的命案,轻举妄动非常危险。所以我才会那么介意公安的动向……”
那伙人比黑道难缠多了——木场说:
“才不会被区区辖区警署揪住尾巴。”
“是的。所以不管怎么样,黑道组织方面,采正攻法都不是上策。”
“对黑道还有什么正攻反攻的?”
“嗯,所以我们借助二系的力量,探查了一下赤木的动向。赤木栖身的帮派叫作山代会,是个有四五十名成员的大家庭,不过呢,我们请二系不着痕迹地向负责辖区探听之后,发现那似乎也不是个多棘手的团体。他们说,那里应该不可能引发什么扯上公安的事件才对。于是,我们的刑事课用确认记事本主人的名义前往一查……”
确定记事本是赤木的了。
不仅如此……
“也查到照片应该是赤木的。”
“照片也拿给他们看了?”
“是的。”
“他们老实招了?”
“也没什么招不招,对方似乎非常配合,当场就指认了。那些帮派分子说,照片上的是赤木的女人……”
喂喂喂——木场发出脱力的声音。
“什么跟什么啊?”
“有许多名帮派成员指称,说那是赤木两个星期前勾搭上的女人,叫作实菜。赤木这个人似乎很好女色,听说他在栃木的时候,也是跟大哥的女人私通。想要两个人一起私奔,结果还没成行就先败露,为了扛起责任,被派去执行危险任务,结果又搞砸了。然后切了一根指头以示谢罪,到山代会去从头修炼起……”
结果是抢女人?——木场皱起眉头。
“被害者的女人被小混混骗去,彼此争风吃醋,最后两边厮杀,是吗?”
“不是。”
“不是吗?”
“当然,这条线索也报告上去了,但搜查本部……不这么判断。”
警视厅判断泽井的情人与赤木的情妇虽然长得很像,但是不同的两个人。
理由有几点。
首先……
名字不同。
宫川商事里没有一个人确切知道泽井的情人叫什么,但都作证至少不是叫实菜这个名字。
宫川商事有个女员工叫铃木美奈[15]。如果名字同音,一定会被拿来当成话题。在员工的记忆里,泽井似乎是称情人叫静香还是静子。
还有另一个理由。
泽井与他的情人一直到案发前天,似乎都恩恩爱爱,和过去一样亲密地交往着。
可是证人说叫实菜的女人和赤木是在案发两个星期以前开始交往的。这边似乎也正打得火热,据说赤木一反过去的轻浮,对实菜死心塌地。赤木完全没有提到过女人还有其他男人,泽井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女人被抢、和情人关系触礁的态度。
如果女人其实是同一个人,那就代表她在两个星期间脚踏两条船,周旋于两男之间。这年头这种事并非不可能,但上班族与黑道这样的组合,实在不像是可以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相比较的。
是不是专拐男人的啊?——木场说:
“那个男的……叫泽井,是吗?那家伙有可能只是被骗了。既然是会被小流氓勾搭上的女人,哎,难说是良家妇女。会不会是哪来的荡妇为了钱而看上贸易公司的男人当肥羊,然后拿榨来的钱跟小流氓厮混?”
“如果相反,倒也有这种有可能性。”
“相反?”
“也就是如果女人先跟赤木交往的话。但交往的时间,是泽井那边在先。”
“时间先后才无关吧?那种女人换男人就像换衣服。再说,对了,泽井不是手头阔绰吗?”
“不,他只是案发当晚身上带着一笔现金而已。前面也说过很多次了,宫川贸易公司正濒临破产。就算要骗,泽井也不是只多肥的羊。”
“唔……”
只要抓到那女人问问就知道了吧?——木场说得简单。
“完全找不到那个女人。”
“找不到?”
“赤木也从案发当天就失踪了。”
“这样啊……”
没错。
赤木大辅失踪了。
案发当天他也没有到帮派那里露脸。
帮派成员表示,也没有派给他什么工作。
从记事本的内容也可以看出赤木并没有被分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他算是客人,或者说是为了甩开麻烦而被寄交保管的小人物,所以山代会也不晓得该拿他怎么办,觉得他是个烫手山芋吧。
所以即使闹出什么事来,那也是赤木个人捅出来的娄子,跟组织完全无关——这是山代会如此配合警方的理由。虽然一方面也是他们不愿意被莫名其妙蒙上嫌疑,或是扯出马脚吧。
“怎么样?”
青木问:“这会没有关联吗?泽井健一的死、赤木大辅的失踪,还有那个不晓得是叫实菜还是静子的女人,这三者不能联结在一起吗?”
“哪有什么联不联的,就是因为扯在一起,才会查到这些事吧?”
没错。
可是在目前,赤木完全被从调查中排除了。
为什么?——木场问:
“因为是辖区查到的吗?让本厅没面子吗?还是公安在碍事?”
这三者……
“若要说是也是,但要说不是也不是。搜查本部一开始也将它视为无法忽视的事实。公安的动向完全不清楚,但是联手对抗公安这样的局势,发挥了让本厅与辖区齐心协力的效果,搜查本部暂且是团结一致的。”
“那到底是怎样?”
“因为发生了第二起案子。木场兄应该也知道吧?”
“哦。”
木场拍了拍硬实的脸颊。
“原来……是连环命案?”
“是的。案发之后过了约一星期的时候,神奈川县的大矶町,一名女学生遭到杀害。注意到了吗?地点在大矶呢。而且被害者是十六岁的女学生,这怎么想都兜不到一块儿。所以表面上是报道为无关的两起命案……但是在警方内部,是将它们视为连续杀人事件的。上头不是发出了跨区域办案的通告吗?说本厅将与神奈川进行联合调查……”
我不记得啦——木场说:
“刚才我也说了,跟我无关的案子,我一律不听。我的消息来源只有报纸,跟老百姓一样。老百姓里没有一个认为那些命案是连续杀人案。”
“那才是正常反应。至于我,起码我难以认为这是同一名凶手所为的连续杀人案。被害者之间没有任何共通点。但因为轻率地把它定调为连续杀人,导致侦查陷入摇摆不定。”
已经没有人搞得清楚该如何去调查些什么,才有可能查到些什么。辖区没有被告知整体的侦办状况,因此更是如坠五里雾。
唯一确实的是,上头判定赤木那条线不值得追查。
青木无法接受。
前方出现像是停车场的地方。
理由是什么?——木场问:
“本厅说是连续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是死因。”
“你说氰酸加里?光是这样太薄弱了吧?”
“虽然薄弱,但这就是理由。”
他们只被知会这一点。或许还有某些其他的理由,但青木并没有听说。
“我说你啊,这肯定太可疑了嘛。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只有这点理由吧。就算警察再怎么蠢,这又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不过我可以猜想得出来。”
“猜想?”
“嗯。不过这是毫无根据的推测。我认为定调为连续杀人事件,是搜查一课对公安行动做的牵制。北林先生跟大岛先生不一样,跟公安不合,对吧?”
“我知道他们不合,可是不懂你说的意思。”
“乡嶋先生他……盯上的似乎不是案子本身,而是被害者。当然事实如何我并不清楚,但从我的感觉来看,就是这样。”
“盯上一个贸易公司员工?那个乡嶋吗?”
他是有什么危险思想吗?——木场问。
“这年头已经没有思想犯,也没有不敬罪[16]了。不过即使是一般平民,单看一个人隶属的单位和经历、动向,公安也是会去监视的。”
“也是呢,那个叫泽井的有那么可疑吗?”
“不知道。战时他好像待在中国东北,但复员后,并没有从事任何可疑的活动,也不像是什么运动分子。”
“中国东北啊……他在那里干什么?”
“应该是军医之类的吧,他好像配属在防疫给水部队。我对关东军不太了解。”
“我也不清楚。可是区区一个军医,怎么会被公安盯上?”
这青木也不明白。
“如果有什么,应该就是在中国东北的时候……可是乡嶋先生四处打探的,怎么想……都只有泽井的周围。然后,假设被害者本身就是公安的目标,也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深入查案的状态。那样一来,调查有可能中止,案件也可能就此变成悬案。”
“北林老爹不想搞成那样,是吗?”
“是的,所以只要把它定调为连续杀人命案……”
“就能由刑事部主导?太可笑了吧。不过的确是有这个可能啦。”
“嗯。而且如果与神奈川联合调查的话,规模就更大了。”
“那乡嶋怎么做?”
“没见到他。”
“那个狡猾的家伙,可不是随便就能打发掉的。我不觉得这种程度的阻碍就能让他知难而退。那家伙死缠烂打,又奸险,他的绰号可是叫作‘蝎子郡治’呢。在公安里头也被人当成蛇蝎一样厌恶。”
“公安的动向目前是无所谓。”
问题是赤木。
“为了相互争强而错判了案子的本质,那实在是……唔,我也强调过很多次,这全是出于我毫无根据的推测做出来的想象,或许搜查本部其实掌握了更有力的线索,所以才定出这样的调查方针……不,应该就是这样吧。”
青木无法割舍赤木这条线。
虽然这不是派驻派出所的青木该烦恼的事。
“所以你才一个人横冲直撞,是吗……?”
“我才不想横冲直撞。我只是想要知道,这种时候前辈会怎么做?静观其变,乖乖专心执行被交派的职务,应该才是司法警官正确的做法,但不巧的是,我是深受不良刑警熏陶的大呆瓜……”
“哼。”
木场冷哼一声:
“你想装不良,还早了一百年呢。听好了,青木,问题不在那里。就我听到的来看呢,这个案子的关键……应该是死因吧?”
这话令人意外。
“死因?前辈是说氰酸加里吗?”
“我说啊,那玩意儿……不是普通的氰酸加里。应该。要不然警方再怎么蠢,也不会说这是连续杀人啦。”
在停车场的灯光照耀下变成一团黑影的木场,不知为何以十足可靠的语气如此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