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地点
一架独立屏风的形式可以是立于地面上的单扇屏风,或是组合在一起,环绕座位、床榻或桌案的多折屏风[图1]。汉语中称为屏或障,这两字都有“遮挡物”或“遮挡”之义。因此屏风其实是一个隔断物,其基本功能是对空间进行划分。不论是在实用性上还是象征性上,屏风都紧密地与空间概念联系在一起。实际上,我们很难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找到在这种意义上可以与之相较的东西。
图1 乾清宫中皇帝的龙椅与屏风。木质金漆。18世纪。故宫博物院藏。
屏风有“正”、“背”之分,因此,竖立的屏风不仅把一个整体空间分割成两个同等的区域,即屏风的前后,而且也赋予这两个区域以明确的含义。对于背朝屏风或是被屏风环绕的人来说,屏风后面的区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至少暂时如此)。他会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半封闭的区域之中——这个区域是属于他的,他是这个空间的主人。传南宋画家马远(活跃于1190—1225年)所作的一幅绘画[图2]为此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例子,使我们在其中看到屏风这种分隔空间的作用。画面中,一座多层的高台耸立于精巧的宫殿之上,露台顶上,一架单扇屏风立于巨大的伞盖之下。这面露天的屏风既不是为了挡风,也不像一堵墙那样可以划分空间,其意义在于它与它前面的那个人物之间的心理关联。那位士人,带着一种夸张的平和,正凝望着宏伟宫殿之外的奇峭山峰。他身后的屏风为他“挡住”了所有从外部射来的未经允许的视线,从而提供了私密性与安全感,保证了他乃是面前景象的唯一欣赏者。由此,这架屏风确立了一个只为他的视觉所独享的场所。
图2 马远《雕台望云图》。册页,绢本水墨设色敷金。13世纪。波士顿美术馆藏。
屏风的用途广泛,但作为准建筑形式,它始终有着一个基本功能:在宫殿里它环绕着御座;在房屋里它划出会客区域;在卧室里它保证了私人领域。在这种种情形中,屏风都把抽象的空间转换成了具体的地点。地点因此是可以被界定、掌控和获取的,它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
我们不知道屏风最早发明于何时,但及至汉代(前206—公元220年),这一物品已经在文学作品中作为政治性的象征而常被提及。《礼记》中记载,在正式礼仪场合里,天子应该位于屏风前面南向而立——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中国末代王朝的覆灭[图3]。在史籍记载中,周朝初年举行的一次重要的宫廷庆典完美体现了这一要求。记载这次仪式的《明堂位》一文为中国各朝的统治者们提供了一个理想模式,来建造与国家政治结构相契合的象征性空间。按照这篇文献的记载,在庆典中,不同级别的官员在仪式场所中形成一个内环,而“四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首领则在仪式场所的四门之外构成一个外环。作为这个象征世界的中心,天子“负斧依”(背靠一面斧文屏风),接见其臣工与属民的朝拜。
图3 马和之(约1130—1170年)《毛诗·小雅·鹿鸣之什》中的王家祭典场景。手卷局部,绢本水墨设色。12世纪。故宫博物院藏。
这架屏风是这篇文献里所提及的唯一一件陈设,它的作用是界定天子的处所,并使其权威覆盖于这一具体地点。这个地点既是真实的(即明堂中举行典礼的仪式场所)又是象征的(即被称为“中国”的更大的地理与政治实体的缩影)。对天子而言,屏风既是一个外在的物体,又是他自己身体的延伸。一方面,屏风为这个兼具仪式性与象征性的地点(即天子的领地)划定了边界;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天子自身的一部分。如同天子自己的脸一样,屏风是天子在典礼中所看不见的东西。但恰恰也正如天子的脸一样,屏风又是典礼中所有其他人注定会看到的东西。在典礼中,天子与屏风都面朝他人,二者互相渗透,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面对典礼中所有其他人并对他们施加控制。于是情形便很清楚了:这个兼具仪式性与象征性的地点的焦点,正是天子与屏风的统一体。这个统一体之所以能成为这一地点的焦点,是由于它控制了人们的感知。在这个礼仪环境中,天子的权威是由他自己掌控的:他将自己最完美的形象——被屏风的边框定格,被屏风的装饰所映衬的正面威仪天容——展示给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