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格拉底在法庭上——申辩篇
公元前三九九年,三个雅典公民——美雷特斯、阿尼图斯(Anytus)和吕孔(Lycon)用“苏格拉底是社会上一个危险人物”的罪名向他提出公诉。
这罪名的第一部分——左道邪说——毫无疑问,主要是为了煽动偏见。(“左道邪说”似乎比“不虔敬”要合适些,因为后者不太可能挑动成一个可起诉的罪名)。这个罪名先前曾成功地被用来对付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他的一些看法显然又已转嫁给苏格拉底。不过这种罪名是不可能被证实的,因为苏格拉底在遵照宗教规范方面,是一板一眼的。尽管如此,他很可能指出过传统信仰里的一些不一致或不足取的成分;而他的“来自神的声音”的说法,很可能被用来表示那是一个危险的自由思想家亵渎神的虚构物。
第二个,也是比较严重的控诉部分,指称苏格拉底“腐化了年轻人的心灵”。这一个肤浅的荒唐指责有某一种政治根据。苏格拉底的周围一度有好几个右翼贵族。即使那些贵族(譬如克里底亚)已经死去,可是,他们留给后人的记忆,却还是令人害怕的;而苏格拉底的一些最亲近的学生中,有一个聪明的名叫阿尔基比亚德(Alcibiades)[1]的人,至今还被认为是祸害他国家的叛国贼。人们可以辩称,是苏格拉底把这些人带进歧路的,而且他现在还在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其次,苏格拉底把一般流行的意见评判为无知无识,也让那些民主党人对他充满怀疑,而阿尼图斯,那三个控告者里面最有影响力的人,恰好是一个重要的民主党党员。
因此对苏格拉底的控诉,主要依赖宗教上和政治上两方面敌意的强大结合。那三个控告者又算计着,他们能从一些不欢迎苏格拉底的人们那里获得支持,因为那些人曾被苏格拉底损伤过自尊心;同时他们希望苏格拉底那种不愿妥协的态度会触怒陪审团的成员,因为陪审员通常总是期待被告人会向他们恭维并作出低声下气的哀求。
法庭上的程序可简述如下。诉讼当事人必须在没有法律顾问或辩护人的帮助下陈述自己的案情。控告人先说话,然后被告人回答,之后陪审团(由五百零一个公民代表组成)在主审官不作任何指示或总结的情况下,直接以多数作出裁决。如果正反两方面票数相等(譬如有人生病或发生意外的时候就可能发生),案件就被撤销;如果原告获得少于投票人总数的五分之一,他会被罚款。如果判决有罪,同时(就如本案)法律也没有定什么处罚,那么原告就可以提议一个处罚方法,而被告人也可以提另一个方案,再由陪审团在两者之间票决其一。
苏格拉底的自我辩诉由三个演讲构成:(1)苏格拉底的辩护,(2)他反提的处罚方法,以及(3)他向法庭作出的最后演讲。
先生们[2],我不知道我的控诉人已经对你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对我来说,我是已经被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了;他们的论点是那么有说服力。另一方面,他们所说的话,却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我对他们的虚伪陈述中的一点特别感到惊讶:我是指他们告诉你们的那句话,你们一定要小心别被我欺骗了——这句话的含义是:我是一个很技巧的雄辩家。我觉得,当他们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一点没红,表示他们是特别的厚颜无耻,因为他们一定知道,当事实证明我没有一丝雄辩家的技巧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被有效地驳倒——当然,除非他们所谓的雄辩家是一个说真话的人。如果那正是他们的意思,那么我同意我是一个演说家,虽然我和他们的作风不同。
我刚才说了,控诉我的人所说的话,只有一点点,甚至根本没有一点,是真实的,而你们从我这里听到的,将是全部事实——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我的话,不会像他们的华丽语言一样,用花言巧语来点缀;不会的,你们从我这里听到的,是直率的发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相信我的理由是正当的;我不希望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会期待我有另外一种不同的作法。先生们,像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如果还像小学演说家一样,用矫揉造作的语言来跟你们谈话,是非常不合适的。不过,我非常诚恳地向你们恳求和请求一件事:如果在我的自我辩解过程中,你们听到我用了我惯常使用的语言——在本市公共场合里[3](你们中间有人曾在那里听我讲过话),或在其他地方——请不要感到奇怪,也请不要打断我。让我来提醒一下我的立场。这是我七十年来生平第一次在法庭里出席;我对你们这里所用的语言是完全陌生的。如果我确实是从另一国来的人,你们很自然地会宽恕我从小以来就养成的说话态度和口音;所以在现在这个案件里,我要向你们作一个我认为是合理的请求,请不要理会我说话的态度——这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件坏事——而把你们的考虑和注意力都贯注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我的主张是不是公平。这是陪审员最重要的工作[4],正像讲真话是辩护人最重要的工作一样。
陪审团的先生们,对我来说,适当的程序是先讨论最早提出来的对我的无端控诉,以及最早的控诉人;然后再讨论后边的控诉人。我作这种区别,是因为在你们的听证会上,我已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被许多人控诉过,虽然他们所说的话里没有一丝实情;我对这些人深怀恐惧,甚于我对阿尼图斯及他的同僚[5]的恐惧,虽然阿尼图斯他们已经够恐怖的了。不过另外一些人是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我指的是那些人士,他们在你们中间很多人还年幼的时候就影响着你们,就试着把针对我的不实指控灌输到你们的心灵里去。他们说:“有一个名叫苏格拉底的聪明人,他有许多与天体有关的理论,又曾研究过地上的所有事物。他能用脆弱的论点击败坚强的论点。”先生们,就是这些传播上述谣言的人,现在也是我的可怕的控诉人,因为听信他们的人士会假定,任何一个探讨这类问题的人,一定是一个无神论者。此外,还有许多这一类的控诉人士,而他们也已控诉了我好多年了;更有甚者,他们接触你们的时候,正是你们最可塑的年纪,当你们中间好几位还只是儿童或少年的时候;由于没有人为我辩护,他们完全是因对手缺席而获胜。而在所有这些事件中,最奇怪的事情是,我甚至不可能知道并告诉你们他们的姓名,除非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恰好是一个剧作家[6]。所有这些人士,出于妒忌和对诽谤的爱好,试图把你们和我对立起来——而有些人士也仅仅是把他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传来传去——所有这些都是非常难处理的。我们无法把他们叫到这里来交叉讯问;由于没有人站出来回答问题,我必须用面对一个无形对手的方式,来进行我的防御和辩护我的案情。所以我请你们接受我的陈述,把批评我的人分作两类:一类是我当前的控诉人士,另一类是我上述的早期批评人士;你们必须假定,我得先针对后一类人士为自己进行辩护。毕竟你们早就听到过他们污蔑我的话,而他们的污蔑,远比这些较近期的控诉人士更为激烈。
好了;先生们,我必须开始为我自己辩护,同时必须在我被允许的短暂时间内[7]澄清已经在你们心里积累了很多年的错误的印象。先生们,我希望这一个澄清工作能够成功,也希望这将会有利于你们和我自己;我希望我的辩护能够成功;不过我知道这将是一桩很艰难的工作,而我对我的工作的性质也相当清楚。无论如何,主神要怎样决定就怎样决定吧;我必须服从法律,同时为我自己辩护。
让我们回溯到案件的初始,同时研究,究竟是什么样的控告,会把我弄得如此不得人心,以至于美雷特斯会受到鼓励而来写出现在这个诉状。我的批评人士在攻击我的品格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我必须大声地把他们的宣誓书念出来,仿佛(容许我打个比方)把他们当作我的法定控诉人一般:“苏格拉底犯了玩弄罪,因为他探索了地底下和天上的很多事情;他用弱的论点来攻击强的论点;同时教导别人学他的样。”控告大体上就是那样。你们自己也曾在阿里斯托芬的戏剧里看到这种控告,在那里,苏格拉底转呀转的[8],声称他是在气层上行走,并且嘴里说一大堆乱七八糟我一点都听不懂的话。我对这方面的知识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如果有人真正熟悉这种知识——我不希望美雷特斯再对我提出任何其他的控诉——不过,先生们,事实是我对这类知识并无兴趣。其次,我恳请你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士能作我的陈述的见证人;我更请求你们所有曾经听过我讲话的人士(这话对在场的很多人都适用)在这一点上澄清你们邻居的心灵。希望你们彼此发问,是否你们中间有任何人曾经听过我短暂地或长时期地讨论过那些问题;然后你们会理解,其他许多流行的有关我的传说也是同样不可靠的。
事实是,以上这些控告都不属实。如果你们曾听到任何人说我曾试图向人家施教并收取费用,那也同样不正确。我但愿真有其事,因为一个人如果确实有资格施教,那么我认为施教并收费是一件好事,就像林地尼(Leontini)的高尔吉亚(Gorgias)[9]、开奥斯(Ceos)的普罗狄科(Prodicus)[10],和埃利斯(Elis)的希庇亚(Hippias)[11]那样。这三个人中每一个都有十足的能力跑到任何一个城市[12]去,能实际上劝动年轻人脱离他们不必花钱就可以交往的公民同伴来跟随他,并使他们为获得这种特殊待遇而付出金钱,然后还对他容许他们跟随感激不尽。我发现还有另一位也来自帕罗斯(Paros)的专家最近在这里访问。我恰好遇到一个曾付高辩士[13]费的人(他付的钱比付给上述三个人的总和还高),我说的人是卡里亚(Callias)[14],希波尼库(Hipponicus)的儿子;所以我就问他(你知道,他有两个儿子)说,“卡里亚,如果你的儿子是小公马或小牛,那么我们在寻找和雇用能改善它们天赋性能的训练师的时候,就不会有困难,而这名训练师会是一种买卖马匹的商人或农场经营者。可是我看到你的儿子是人,那你打算要找谁来当他们的老师?谁是改善人的品质和他的社交能力的专家呢?因为事实上你有两个儿子,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考虑过这一个问题。是不是有这样的专家呢?”“当然有,”他说。“他是谁?他从哪儿来?”我问他。“他要多少钱?”“苏格拉底,他是帕罗斯的厄文努斯(Evenus)[15],”他说。“他的学费是五百个德拉克马(dracmae)[16]。”我觉得,如果厄文努斯的确是一位这种技艺的能手而他教技艺的费用又那么适度,人们应该恭贺他。而假如我自己懂得这些东西的话,我当然应该借件衣服来把自己打扮打扮,充充气派;可是,事实上,先生们,我不懂。
现在,你们中间可能有一位会插嘴问我说:“那么,苏格拉底,你懂得什么呢?为什么人家会如此这般曲解你呢?如果你曾经规范你自己,只进行普普通通的活动,所有这些有关你的流言蜚语肯定都不会发生。只有当你的行为不正常的时候,人家才会说你。如果你不希望我们为自己编造解释,那么,你就给我们一个解释吧。”我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我将试着来向你们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让我蒙上了这个昭彰恶名;所以请你们注意听我说。也许你们中间有人会觉得我不太认真;不过我向你们保证,我所说的话全部都是事实。
先生们,我之所以获得这个名气,不多不少,是由于一种智慧。那么,我指的是什么样的智慧呢?我认为是人的智慧。在这一个有限范围里,看来我确实是聪明的。大概我方才提起的几位天才的聪明才智,是远远超过人的智慧的;如果我不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确实没有那种智慧。任何说我有的人都是骗子和有意中伤的人。先生们,如果我似乎作了一个夸张的声称,请你们别打断我;因为,我即将告诉你们的事,不是我自己的意见;我将把你们付托给一位无可争辩的权威。我将请德尔斐神[17]来做我的聪明才智[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的见证。
你们当然知道凯勒丰(Chaerephon)[18]。他自幼便是我的朋友,同时,跟你们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一个在最近发生的流放和复职运动[19]中尽了他本分的好民主党人。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一旦他承办任何一件事,他会多么热心。有一天,他确实跑到德尔斐城去向神提了这样的问题——先生们,如我方才所说,请你们别打断我——他问神,是不是有人比我更聪明。女祭师回答说没有这么一个人。由于凯勒丰已经去世,他的现在正在法庭这里的弟弟[20]将可为我的陈述作证。
请考虑我告诉你们这件事的目的。我想解释给你们听,当初对我的名声发动的攻击是如何开始的。当我听到预言者的回答的时候,我对我自己说,“神的意思是什么?为什么他没有用明白清楚的话?我太了解我自己没有权利声称有智慧,不论是大智慧还是小智慧,那么,当他说我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时候,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不可能说谎,因为他那样做是不对的。”
在我为这事迷惑了一阵子之后,我最后勉勉强强地决定用下列方法来检验预言的正确性。我跑去会见一位享有崇高智慧声誉的人,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能成功地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证明神谕有错,那么,这地方应该就在此地。我可以向神的权威指陈:“你说过我是人世间最聪明的人,可是这里却有一位比我更聪明的人。”
我对那人作了一个透彻的检验——我不需要提起他的名字,可是他是我当时正在研究的许多政治人物之一——在我和他交谈的时候,我有一个印象,那就是,虽然在许多人眼里以及在他自己心目中他似乎很聪明,事实上他并不是如此。随后当我开始试着告诉他,他只是自己觉得聪明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和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士都对我的话表示反感。不过,当我从那里脱身出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了想:“我确实比这个人聪明。当然,很可能他和我都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知识;可是他觉得他懂得一些事实上他并不懂得的东西,而我呢,却很意识到我自己的无知。不管怎样,看来我就是比他聪明了这么一丁点,那就是,我不觉得我知道事实上我不知道的事。”
随后我又去会见了另一位有更高智慧声誉的人,而我再一次得到了同样的印象;在这里,跟上次一样,我惹起了那位智者和许多旁人的愤怒。
从那以后,我一个又一个的会见了很多人士。我很烦恼也很警觉地意识到,我是愈来愈失去人望了,可是我觉得我必须把我的宗教责任放在第一位;由于我是在试着发现神谕的意义,我必须会见每一位有知识美誉的人士。先生们,我发誓[21](我必须很坦白地对你们说),我的公正的印象是这样的:当我按照神的命令作深入调查的时候,我觉得,享有最高名誉的人几乎全都有严重缺陷,而那些被认为是次于他们的人,却在注重实用的智力方面显得胜利愉快。
我盼望你们能把我的冒险活动当作一种为了一次性地确立神谕的真实性而承担的人生旅程[22]。在我访完政界人士后,我转向诗人——不管他写的诗是激情的、抒情的,或其他类的。我的信念是,在这里,我应该把我自己呈现为一个相对的愚民。我经常会把我认为是他们最完美的作品中的一部分挑选出来,然后很详细地问他们有关他们作品的意义,希望能藉此附带地扩大我自己的知识面。先生们,我不太愿意把真相告诉你们,但是真相必须被表达出来。说“任何一个旁观者都很可能比原作者们更好地把那些诗解释清楚”并不是一句夸大其词的话。所以我也很快对诗人们下了结论:我认为,促使他们写诗的动力,不是智慧,而是一种像你们在预言者和先知身上发现的本能或者灵感,这些预言者和先知能够发表他们所有的庄严神示而不知道一丝他们所说的话的意义。事情很清楚:诗人们的情况和这非常相像:我同时也注意到,就因为他们是诗人,他们就觉得他们对所有其他话题都有完美的了解,而事实上他们对那些话题完全是一无所知。所以,当我离开那一个领域的探索工作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一种优越感,就像我当初离开政界人士时候的感觉一样。
最后我转向有熟练技巧的工匠[23]。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自己实际上没有一点工艺的资历,而我确信我应该在他们身上发现充足的令人动容的知识。在这方面,我并没有失望;有许多事情他们懂得,而我不懂,就那些事情而论,他们比我聪明。但是,先生们,这些职业的专家们似乎分享了我在诗人们身上发觉到的同样缺点;我的意思是,藉着他们在工艺熟练方面的长处,他们就认为自己在任何其他主题上也有完美的了解,不管那些主题有多重要;而我觉得,这种错误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实际智慧。于是我就自封为神谕的代言人,同时问我自己,到底是要保持我原来的模样——既不像我访谈过的那些人那样聪明,也不像他们那样愚蠢——还是像他们一样,同时拥有两种品质。我透过我自己回答神谕说,我最好还是保持我原来的模样。
先生们,我上述这些调查的结果是招来一大堆敌意,而且这种敌意是出奇的苦涩而且持久,结果带来了各种有恶意的提议,包括把我谑称为智慧的教授。这是因为每当我成功地反证了另一人对一个特定主题的智慧声称之后,旁观者就假定我对那个主题有全盘了解。可是,先生们,实际的情况相当肯定是这样的:真正的智慧是主神的所有物,我作代言人的这个神谕是他告诉我们一个讯息的方法,那就是,人的智慧只有小小一点价值,甚或完全没有价值。我觉得他并不是叫人按照字面注意苏格拉底,而只是拿我的名字作为一个例子,仿佛他要告诉我们:“你们人类中最聪明的人,是像苏格拉底那样,能了解到(就智慧而论,人确实是毫无价值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果我听说某人很聪明,不管他是雅典公民或陌生人,我还是服从神的命令,四处走动寻觅的原因;当我觉得某人并不聪明,我会藉着证明他并不聪明而试着去促进主神的主张。这一个工作让我忙碌不堪,以至于无论是从政,还是做我自己的事情,我都无法做很多;说实话,我对主神的服务把我自己弄得穷苦潦倒。
另外还有一个使我不受欢迎的理由。有很多家有富父同时又有空闲的年轻人刻意地黏附着我,因为他们乐于听到别人被我交叉盘问。他们常常把我当作他们的典范,然后试着去盘问其他人;于是,我猜想,他们发现无计其数自认为知道一些名堂,然而实际上却知道得很少,甚至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结果受他们害的人给惹恼了,但恼怒的对象不是那些年轻人,而是我;他们埋怨,说有一个有传染病性质的爱管闲事的名叫苏格拉底的人,向年轻人的脑袋灌输错误的观念。如果你诘问这些埋怨人到底苏格拉底做了些什么事,教了些什么东西,以至于有这种结果,他们又说不上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由于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自己脑袋瓜迷糊,他们就求助于现成的攻击任何一位哲学家的指责:说他教他的学生们有关天上地下的事情,要他们别信神,要他们用弱的论点去打败强的论点。我相信他们非常不情愿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他们完全无知的时候,他们被宣告犯了冒充有知识的罪。所以,我猜想,由于他们爱惜他们自己的名誉,同时由于他们精力充沛而且人数众多,又有一桩看来似乎可以成立的、经过精心设计的控诉我的案件,这些人在过去长期地、喋喋不休地朝你们耳朵灌输对我的激烈告发。由此你们就可看到引导美雷特斯、阿尼图斯,以及吕孔等攻击我的原因。美雷特斯之感到愤愤不平是因为他代表了诗人们,阿尼图斯代表了专业人员和政治人物,而吕孔则代表了雄辩家。所以,像我在刚一开始就说过,如果我能够在我被允许的短短时间里,把那些深埋在你们心底的错误印象去除掉,我会感到很惊奇的。
先生们,这回你们有了真正的事实。我是在毫无隐瞒或删减的情况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你们。我十分肯定,我的这种朴实无华的谈话,就是我不受欢迎的原因;而这也证明我的陈述是真实的。同时我也已经正确地描述了人们加给我的诬蔑的性质和理由。不论你们是现在还是以后对它们加以探究,你们将会发现,事实就跟我刚才叙述的一样。
以上是我对第一批控诉我的人所提出的指责的申辩。我现在将试着以美雷特斯——一个自称是操守高洁而且爱国的人士——为对象,为我自己申辩。之后我再以其他人士为对象。
让我们先像对待新提出的起诉一般,再一次地来考虑他们的证言。证言的内容大体如下:“苏格拉底有下列罪状:他犯了腐化年轻人的心灵;他不信国家所承认的神,而只信他自己杜撰的神[24]。”这些就是罪状。让我们来一个一个地检验它的要点。
首先,它说我有腐化年轻人心灵的罪状。可是,先生们,我认为美雷特斯犯了以轻浮态度处理严肃事务的罪行,因为他用琐碎的理由把人们召来接受审判,同时对一些他自己从来不感一丝兴趣的事务表示关心和强烈的忧虑。我将试着证明这一点,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好,美雷特斯,告诉我这一点。你是不是认为“我们的年轻人必须感受到最好的影响”是极其重要的?
“我是如此认为。”
很好,现在告诉这些先生们,谁对年轻人有比较好的影响。如果你对这主题是那么关心,很明显地你一定知道怎样回答。你说你在我身上发现了恶劣的影响,而且现在在这些先生面前控诉我;大声说出来吧,告诉这些先生们“谁对年轻人有好的影响”——美雷特斯,你自己看看,你张口结舌,而且无法回答了吧。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同时也充分证明了我说的话,那就是,你对这主题并无兴趣?告诉我,我的朋友,“谁使年轻人变好?”
“是法律。”
那可不是我的意思,我亲爱的先生;我现在是要你举出那个“首要任务是知道法律的人的名字”。
“苏格拉底,在座的先生们,陪审团的成员们就是。”
美雷特斯,你是说,他们有教育年轻人,并使年轻人变好的能力?
“当然。”
你这个说法对全体陪审员都适用,还是只对其中一部分人适用?
“对全体陪审员都适用。”
好极了!年轻人的恩人们的供应真丰富啊。那么,现在在法庭里出席的旁观者是不是也有改善年轻人的影响力呢?
“有,他们有。”
议会的参议员如何?
“是,也包括参议员。”
可是,美雷特斯,议会里的议员[25]当然不会腐化年轻人的喽?还是说所有议员都在发挥改进的影响?
“他们都在发挥改进的影响。”
这么说来,似乎所有的雅典人,除掉我以外,都有改善年轻人的功效;而我是惟一的一个伤风败俗的人喽。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绝对是。”
这显然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最不幸的品质。好,让我再来问你一个问题。拿马来做一个例子吧;你相信能够改良它们的,是全世界的人,而只有一个人会对马有坏功效?还是说,真理恰恰是这句话的反面,那就是,有改良它们的能力的人,只有一个或极少数几个驯马师,而绝大多数人,如果他们与马匹有关并利用它们,会对马匹造成伤害?美雷特斯,无论是就马或是就所有其他动物来说,事实的真相不是如此吗?当然,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不管你或阿尼图斯是不是否认它。如果社会上只有一个人腐化年轻人,而所有其他的人都对他们有有益的效果,这将是他们天大的运气。不过我不必就这一点再申论了;美雷特斯,已经有足够证据证明你从来不曾对年轻人费过心;而你自己也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你从来不曾对他们的问题有一丝兴趣,然而你现在却拿年轻人的问题来作为控诉我的理由。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论点。美雷特斯,老实告诉我,人是住在哪一个社区里比较好,好社区还是坏社区?你要像一个好人那样回答我的问题;这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邪恶的人会对最贴近他的人产生坏效果,而善良的人会对最贴近他的人产生好效果,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
是不是有人宁可被他的同伴陷害而不愿意被他的同伴嘉惠?回答我,我的好朋友;法律命令你回答。是不是有人宁可被陷害?
“当然没有。”
好,当你以腐化年轻人,同时使他们的品格变坏的理由召唤我来到法庭的时候,你认为我那样做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认为是故意的。”
美雷特斯,为什么你年纪轻轻却比我这年迈老头还聪明那么多?你已经知道,邪恶的人总是对他的隔壁邻居有坏影响,而善良的人有好影响;难道说我是如此无可救药地无知,以至于不了解,当我糟蹋我的同伴中的一名仁兄的品格的时候,我将来不会有被他伤害的危险?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会促使我有意犯下这一个严重的罪过。不,美雷特斯,我不相信你对我的“有意”的指责,我也不相信任何其他人会信。我对年轻人没有坏影响,或如果有,那也是无意间造成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你对我的控诉都是错误的。而且,如果我不经意间有了坏影响,正确的处理这种不自觉的轻罪的程序,是把犯罪人私底下拖到一边加以劝导和责备,而不是把他召到这个法庭来;因为,很明显,如果我的眼睛被打开了,我就会停止做我本来就不想做的事。可是你过去故意避开我,同时又拒绝开导我,而现在你把我带到法庭来,要知道法庭是一个为需要处罚的人们,而不是为需要开导的人们才设的地方。
先生们,现在已经很清楚,正像我刚才所说,美雷特斯从来就不曾对这个题目展现过一丝兴趣。不过,美雷特斯,我请求你告诉我们,在哪一种意义上你发现我腐化了年轻人的心灵。确实,控诉状的词语明白地指出,你控告我教导年轻人信新神而不信国家认同的神。那是不是你所谓的我的有伤风败俗效果的教导?
“那的的确确是我强调的。”
既然这样,我请求你,美雷特斯,对这些我们现在谈到的共同的神发誓,由你自己向我及陪审团稍稍解释明白一点,因为我无法了解你的论点。你是说我教导人们信某些神(这意味着我自己信神,而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无神论者,所以我在那方面是无罪的),但是所信的是和国家认同的神不一样,所以你的控诉是以所信的神不同这事实作基础的?还是说,你认为我完全不信神,同时教别人也做同样的事?
“是的;我说你完全不信神。”
美雷特斯,你的话让我觉得意外;你说那话的目的是什么?你是在提议我跟全人类的共同信仰不同,不相信太阳和月亮是神[26]吗?
“陪审团的先生们,他当然不相信,因为他说太阳是一块石头,而月亮只是一大堆泥土。”
我亲爱的美雷特斯,你是不是在想像,你正在控诉阿那克萨戈拉?难道你对陪审员们的评价那么低,以至于认为他们是那么无知,甚至于不知道克拉佐门尼(Clazomenae)的阿那克萨戈拉的著作里[27]充满着这些理论?当年轻人必要的时候能够在市场上[28]最多花不到一个德拉克马(dracma)银币[29]的代价获悉这些理念(因此,假如苏格拉底声称这些理念是他的话,年轻人会笑话他,且不说那些理念有多奇怪)时,你当真认为年轻人是从我这里获得这些理念的吗?美雷特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那就是你对我的看法吗?我不相信任何神吗?
“你不相信,你一点都不相信;一丝都不相信。”
美雷特斯,你的说法没有一点点说服力;我觉得连你自己都不信服。先生们,我认为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的、欺负弱者的人,他之所以向我提出控诉,完全是由于十足的、没有理由的借故生事及自我主张。他似乎是在为我编织一种智力测验,然后对自己说:“这一回,这个一贯正确的苏格拉底是否了解,我正在为了取悦我自己而自我矛盾,或者说,我会不会成功地骗过他以及所有听众?”对我来说,确确实实他在这件控告上是自我矛盾的,他的控告可以这么写着:“苏格拉底犯了不信神的罪,但是他信神。”而这是纯粹的、轻率无理的语言。
先生们,我要求你们和我一起来检查引导我获得这个结论的推理方法。美雷特斯,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对我们做了好事。你们大家是不是记得我在一开始的时候提出的请求,如果我用我习惯用的方式来引导这场讨论,请不要打断我?[30]
美雷特斯,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人能相信人的行为,但是不相信人?先生们,要他回答,别让他继续提出连续不断的反对意见。是不是有人不相信马,可是相信马的活动?或者说,有人不相信音乐家,可是相信音乐活动?不会的,不会有的,我的可敬的朋友。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会向你、同时也向这些先生们提供回答。可是下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是不是有人相信有超自然的活动,但不相信有超自然的存在?[31]
“不会有。”
真亏你,在法庭的强制下,给了一个坦率的回答!好,你是不是说过,我相信有超自然的活动,而且教导别人也如此相信?究竟这些活动是新是旧无关紧要;事实是:按照你的陈述,我相信有超自然的活动;的确,你在你的宣誓口供里也庄重地这么申明过的。可是,如果我相信有超自然的活动,我必然也相信有超自然的存在。是不是那样?应该是的;由于你不回答,我相信你是同意的。我们不是认为超自然的存在是指神或神的子女么?你同不同意?
“当然同意。”
那么,如果,像你所说,我相信超自然的存在,如果这些超自然的存在在任何意义上是神,我们将获得刚才我说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消遣而来测验我的智力的时候所提到的结论,因为你首先说我不信神,然后由于我相信超自然的存在,又说我信。另一方面,如果,像传说中所说一般,这些超自然的存在是神和半神半人的少女或其他母亲所生的私生孩子[32],那么,在这世界上,谁会相信神的子女,而又不相信神本身呢?相信小马或小骡,可是不相信马和骡是同样的荒谬。不,美雷特斯;不可避免的结论是,你之向我提出控诉,是为了测验我的智慧,要不然就是因为你在寻找一个控告我的真正罪过的过程中,已经陷入绝望。至于你想用“相信超自然及神的活动,并不意谓相信超自然及神的存在”(同时反之亦然)的说法来说服任何一个有一点点头脑的活人,你的想法的前景是完全落在可能范围之外的。
事实上,先生们,我不觉得我还需要更多的抗辩来洗清美雷特斯对我的控诉;我迄今为止所说过的话已经足够了。可是你们很明白我在我发言早期所说的话,那就是,我已经惹起了一大堆苦涩的敌意;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毁灭我的话,那就是这些敌意;不是美雷特斯或者阿尼图斯,而是一大群人的诽谤及忌妒。这种诽谤及忌妒曾经给许许多多其他无辜的人带来致命的打击,我相信它们今后也将继续如此;它们不可能在攻击我之后就停止。不过也许有人会说:“苏格拉底,难道你不后悔你选择了一条给你带来死刑危险的道路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他,“我的朋友,如果你觉得一个有价值的人应该在生死问题的前景上花费时间的话,那么你错了。在做任何事之前,他只需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行为是对还是错;他像一个好人还是坏人。按照你的说法,那么战死在特洛伊城的英雄们就会变成可怜虫了,特别是忒提斯(Thetis)的儿子[33]。你也许还记得他宁可冒险,也不愿意顶上不名誉名声的这样一个故事:他当时急于想杀掉赫克托(Hector)[34]。那时候,他的神仙母亲,我猜想,就用下面这些话来警告他:‘我儿,如果你为了报你同伴帕特洛克罗(Patroclus)[35]的仇而杀了赫克托,你自己也会死去;赫克托之后,你的命运也已经安排好了。’——当他听到这个警告之后,他就把死亡和危险放在一边,他更惧怕的,是一个不光荣的生命和不能为他朋友报仇的名声。他说,‘在我完成向坏人报复这件事之后,让我立刻去死罢,我宁可如此,也不愿意在这里留在有钩形嘴的大船只旁边,作为地上一堆累赘,被人嘲笑。’你觉得他在意生和死的问题了吗?”
先生们,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当一个人选择了他的立场(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那个立场对他最好,或许是由于他服从了他接受到的命令)之后,我相信他就会坚守那个立场并且面对危险。他不在意死亡或任何其他事情,可是他在意他的名誉。
事实既是如此,那么,先生们,如果我以前的作为和今天的作为不同,那么我性格上就有骇人听闻的不一致性——以前,当你们挑选出来统率我的军官们在波提狄亚(Potidaea)[36]、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37]及德里姆(Delium)[38]交代我职务的时候,我像其他人一样,坚守我的岗位并且毫无惧色地面对死亡;今天,我认为并也相信,当主神指定我履行一个检查我自己,也检查别人的哲人生活的责任的时候,我却因为害怕死亡或者任何其他的危险而擅离我的职位。如果是那样,那可真正骇人听闻,而我确实就应该因为不信神、不服从神谕、怕死、以及自以为聪明,实际却并不聪明而被公正地召唤到法庭来。先生们,让我告诉你们,怕死只是另外一种自以为聪明,实际并不聪明的想法;这种想法是认为自己知道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东西。就死亡这件事而论,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确实是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大幸事;可是人们害怕它,仿佛他们能够确定它是最大的不幸;这种把不知当作知的无知,千真万确地一定是最该责备的无知。先生们,我敢说这一点就是我跟世界上其他人相比都占优势的程度和性质;如果我声称我比我的邻居在任何地方聪明些,那就是在这里:我对“人死之后将如何”这问题不具备任何确切的知识,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不具备确切的知识。不过我确实知道,做错事和不服从我的上司,不管他是主神还是人,是邪恶的和不名誉的事。所以我永远不会惧怕或讨厌一件在我认识范围内确实可能是幸事的事物,但我惧怕或讨厌那些我知道是邪恶事物的东西。
其次,假设你们判我无罪,同时不理会阿尼图斯——他曾说过,处理我有两种办法,其一是完全不该把我带到这法庭来,其二是,既然我已经在这里出现了,就必须把我处死,因为,一旦让我逃跑了,你们所有的儿子们,由于把苏格拉底的教导付诸实施,会马上变得完全腐化了。假设,鉴于以上所述,你们对我说,“苏格拉底,今天,我们将不理会阿尼图斯,同时判你无罪,可是有一个条件,而且仅仅是一个条件,那就是,你放弃把你的时间花在这个四处寻找上面,同时停止讲哲学。如果你还是不改前行,而且被我们抓到,你将会被处死。”好,像我以上所述,假如你们要提出这些条件来判我无罪,那么,我将回答,“先生们,我是你们非常感恩的并且忠实的仆人,可是,我服从主神甚于服从你们;所以,只要我一息尚存,肢体能动,我将永远不会停止实践哲学,不会停止勉励你们,也不会停止向每一个我遇到的人阐明真理。我将一如既往地继续说,‘我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你是一个雅典人,你属于一个全世界最伟大、同时也是在智慧和力量方面最有名的城市。当你们把注意力贯注在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名誉和荣耀上,而完全不把注意力与思想放在真理、理解和完善你们的灵魂上面,你们不觉得羞耻么?’如果你们中间有任何一位对这一点提出质疑,同时表示关心这些事物,那么我就不会马上让他走或离开他;不会的,我将问他问题,检查他,并且测验他;如果情况显示,虽然他声称他关心那些事物,而实际上他不能在向善的路上作出真正的进步,我将谴责他轻忽了最重要的事务,而把注意力专注到微不足道的东西上面。我将对所有我遇到的人如此做,不管他年少年老,是外国人还是本国公民;不过我要特别对你们,我的同胞公民,如此做,因为你们在亲属关系上与我比较接近。我郑重地向你们保证,这是我的主神命令我做的事;我相信,我为我的主神作出的服务是降临到这个城市的最大幸事;因为我花了所有的时间四处走动,试图说服你们,年轻的和年老的,要你们把灵魂的最高幸福,而不是你们的身体或财产,视为你们最优先最主要的关心对象,我一路声明,‘财富不能带来善,可是善能为个人及国家带来财富和所有其他祝福。’如果我之腐化年轻人是因为发出了这个信息,那么这个信息看起来就似乎有点有害的样子了;可是如果有人说,我发出的信息跟这不同,那么他是在胡说八道。所以,先生们,”我要说“你们是否要听信阿尼图斯,是否要判我无罪,悉听尊便;你们知道,即使我必须死一百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行为。”
先生们,请维持会场秩序!请记住我的请求——听我讲话,别打断我;此外,我相信,听我说对你们也是有利的。我将要告诉你们另外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可能激起抗议风暴;不过,请你们克制自己。我向你们保证,如果我真是我声称的我,而你们把我处死,你们将害了你们自己甚于你们害我。无论是美雷特斯还是阿尼图斯都无法害我;他们没有权力,因为我不相信主神的律法容许一个好人被一个坏人所害。毫无疑问我的控诉人也许能置我于死地,或者把我放逐出去,或者取消我的公民权;可是,即使他认为——他很可能正这么想,同时,我敢说别人也正这么想——这些做法对我来说是大灾难,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他现在正在做的事——试图把一个无辜的人处死——是更大更糟的灾难。先生们,基于这个原因,我现在真正恳求的,不是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你们,我恳求主神能拯救你们,不让你们判我的罪,因而滥用了主神的礼物。如果你们判我死罪,你们将不容易找到另外一个人来取代我的位置。主神特别挑选我到这座仿佛是一匹大千里马的城市来,因为它的体积大,因而倾向于懒惰,也因此需要一只苍蝇来刺激它。[此事]千真万确(这话说起来有点滑稽,可是它确实是真的)。我觉得上帝把我附在这座城市来,就是要执行苍蝇的任务;而我呢,就整天不停地这儿走走,那儿走走,到处走走,叫醒、说服,以及谴责你们中间每一个人。先生们,你们不可能轻易地找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同时如果你们接受我的劝告,你们就会免我一死。我似乎感觉到,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将会从瞌睡中惊醒,由于恼怒,你们将会接受阿尼图斯的劝告,像用苍蝇拍打苍蝇那样,一拍把我打死;然后你们就再去睡觉,直到你们末日到来,除非主神为了照顾你们,差另外一个人来取代我的位置。
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否确实是主神送给这座城市的礼物的那种人,你们只消用下列方式看这问题就会信服了。你们觉得我把自己的事务搁在一边,忍受长年累月地弃家室不顾的羞辱,终日为你们忙忙碌碌,像父亲或长兄一样,跑来跑去单独地和你们每一个人见面,敦促你们一心向善,是自然的吗?如果我曾经从这些活动中获得任何享受,或曾经因为服务优良而被人付过钱,那么,我的行为就可以得到一些解释;可是,事实上,你们亲眼看到,虽然我的控诉者脸都不红地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其他罪状的控告,却有一件事情他们还没厚颜无耻地在任何证词上假借,那就是,我曾经向任何人勒索或要求过钱。我想,我可以提出来证明我所作陈述的正确性的证据是很有说服力的——我的贫穷。
我这样到处走动,向别人提供劝告,为别人的私事忙碌不堪,然而却从来不曾公开地冒险向你们全体发表议论,并对国事提建议,也许令人感到奇怪。其所以如此,你们已经多次在我从前许多别的场合里听我说过:那就是,我曾经有一个来自神或超自然的灵性的感受,这一点,美雷特斯觉得适合在他的控诉书里牵强附会地加以曲解。这感受在我童年时期的早期就开始了——似乎是一种声音朝我奔来;而当它来的时候,它总是劝我别做我想做的事,但从来不鼓励我做什么。就是这种声音阻止了我进入公众生活。依我之见,这当然是一件绝妙好事;因为,先生们,你们可以十分肯定,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着投入政治,我多半老早就送掉性命了,而这既没有对你们、也没有为我自己,提供任何好处。如果我说出了事实真相,请别介意。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神智清醒地反对你们或任何其他有组织的民主政治,并且直率地阻止了许许多多错误及违法事情在他所属的国家发生之后,还可能保命逃脱的。如果一个真正的正义的倡导者想活命,即使是短短一个时期,也必须把他自己限制在私人领域里面,远离政治。
我将向你们提供我所说过的话的实质证明——不是理论,而是你们能够较为了解的事实。当我叙述我的实际经验的时候,请好好地听,这样你们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由于害怕死亡而错误地向权威屈服,而是会拒绝屈服,即使我因此而有生命危险。这将是一个很平凡的故事,就像你们常在法庭里听到的那样;可是它是真实的。
先生们,我生平惟一一次在我们的城市里担任公职,是我被选举进入参议会的时候[39]。事实碰巧是,当你们决定那十名不曾拯救在海上战斗中掉失人员②的指挥官应该集体受审(而这,你们所有人后来发现,是违法的)的时候,我们那一小组恰好担任执行官。在这个重大时刻,我是执行官里面惟一的一个坚持你们不应该作违宪行为,同时投票反对了那个建议的;虽然你们所有的领导都准备谴责并且逮捕我,同时你们所有人都高声怂恿那些领导,我觉得,站在法律和正义的立场坚持到底,而不因为害怕入狱或死亡去支持你们错误的决定,是我的
②海上战斗指的是公元前406年,希腊在阿基奴萨(Arginusae)战役中获胜。群众对海军将领(或陆军将领——在雅典,陆海军的指挥部当时并未分开)的这种失误情绪激昂。只有八个人被牵连,有两个人因为当时没在战场,因此没被涉及。张东荪说,这次所审判的事件之所以会闹起来,外在的原因是海上有暴风,可是当时迷信以为死者的尸体如果不能归葬,他们就会流入地狱,而这对为国捐躯的战士是不公平的,于是死者家属就控告诸将领,而跟那些将领有宿怨的人又在一旁怂恿,于是有本案。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7页。——译者责任。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民主政治底下。当寡头政府上台时,那三十名长官把我和其他四名人员召到圆厅[40]里去,同时命令我们去把撒拉米(Salamis)的勒翁(Leon)从他家里接出来以备处决。这当然只是那三十名长官发出那种命令的情况中的一个例子,而这些恶毒的长官的目的,是要把尽可能多的人牵连进去。在这个重大时刻,我再一次用行动,而不是语言,来表明我完全不介意死(如果那种措辞不算太强烈的话);可是,对我来说,不做任何错或不道德的事是最重要的。那时候,那个政府是非常有权力的,可是它并没有把我威慑到令我做错误的事情;当我们从圆厅走出来的时候,另外四个人就去撒拉米把勒翁逮捕了,而我则径自回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政府随后迅速倒台,我很可能会因这一事件而被处死。有很多很多人可以会为上述这些陈述作证。
你们认为,如果我当年果真参加了公共生活,同时在那个圈子里面生活得像一位高尚的人,永远坚持正义,并且有意识地把这个目标高举在所有一切考虑之上,我还可能活到今天这个岁数吗?先生们,太不可能了;任何别的人也不行。你们将会发现,在我一生中,我在履行公务的时候,我是前后一致的。我的私人行为也如此;我从来不曾支持过一个对任何人(包括那些被怀有恶意的人称为我的学生的人)的正义有亏欠的行为。我从来不曾担任过任何人的老师;不过,如果有任何人,不论他是少是老,渴望听我谈论并贯彻我的个人使命,我也从来不会吝惜给他机会;我从来不向对话人收费,也不会因为没有收费而拒绝跟人家谈话;我随时准备回答问题,来人贫富不论,同时如果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讲话并回答我的问题,我也随时准备好。如果在所有这些人中间有任何人成为一个好公民或坏公民,按公平原则,我不能为此负责,因为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诺过或传授过任何训诲;如果有人声明他曾经私底下从我这里学到或听到任何不向所有其他所有人公开的事情,你们可以十分肯定,他不是在说真话。
可是,为什么有人会乐于花很长时间跟我在一起?先生们,你们听到过那理由;我曾经很坦率地告诉过你们。那是因为他们乐意听我检验那些实际上不聪明、却自以为聪明的人;一个有它有趣一面的经验。正如我以前说过,我是因为服从了主神透过神谕、梦[41],及任何其他藉天命赋予责任给人的方法给我的命令,才接受这个责任的。先生们,这是一个真实的陈述,而且很容易加以证实。如果我正在腐化一些年轻人,同时已经很成功地腐化了另一些人是事实;如果那些已经被我腐化了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中间有些人发觉,他们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给他们坏劝告,他们肯定现在会站出来谴责我并且处罚我;如果他们自己不愿意这么做,你们可以期待他们的家属——他们的父兄和其他近亲——现在会记起那些往事,如果他们自己的骨肉果真曾被我陷害过。毫无疑问,很多位以前曾和我谈话的人,今天正在这法庭里,我自己就看到好几位;第一位克里托[42]坐在那里,他是我的同庚,同时是我的近邻,他是这名年轻人克里托布卢(Critobulus)的父亲;其次是斯费图(Sphettus)的吕姗尼亚斯(Lysanias)[43],他是坐在这里的埃斯基涅(Aeschines)的父亲;下一位是坐在那里的凯非索(Cephisus)的安提丰(Antiphon),他是厄庇革涅(Epigenes)的父亲。然后,除上述这些人之外,有所有属于我们讨论会的成员们的亲戚:尼科斯特拉图(Nicostratus)是塞奥佐提德(Theozotides)的儿子,塞奥多图(Theodotus)的弟弟——可是塞奥多图已经死了,所以尼科斯特拉图无法向他哥哥求助——这边是帕拉卢斯(Paralus),他是德谟多库斯(Demodocus)的儿子;他的哥哥是塞亚革斯(Theages)。这边还有阿狄曼图,他是阿里斯通的儿子,他的哥哥柏拉图就坐在那一头;还有埃安托多鲁(Aeantodorus),他的哥哥阿波罗多洛是坐在这一边。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列举很多其他的名字,其中有些人美雷特斯肯定应该在他的演讲中提出来作为他的证人。如果他刚才忘了这么做,让他现在补做——我愿意帮他开路;让他说明,他是否有任何这样的证人可以提议出来。先生们,正相反,你们将发现,他们都准备来帮助我——这个被美雷特斯和阿尼图斯说成是他们的最接近和最亲热的亲戚的腐化者和邪恶天才。受到我腐化影响的实际受害者也许会帮助我(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他们没被我腐化的、年龄已经成熟的亲戚们,又有什么理由要帮助我?惟一正确合适的理由是,他们知道美雷特斯在说谎,而我则是在说真话。
先生们,那些(也许还可以加上一点相同的证词)就是我可以为自己辩护的内容。在你们中间,也许有一位以前涉案的人,回想到他自己过去为了一桩比今天这个控诉罪还轻的案子,泪流满面地向陪审团做出许多可怜的诉求,并且要他在襁褓中的子女和他的大群亲戚和朋友到法庭来,希望激起最大程度的同情,而我呢,和他相反,虽然面对看起来是极度的危险,却不想做类似的博取同情行为,两相比较,也许他会觉得懊恼。也许你们中间有一位人士,回顾了这些事实之后,会对我形成偏见,然后,被他自己的回顾所激怒,将来会在愤怒中投下一票。如果你们中间有人有这种倾向——我不希望会有,可是有这种可能性——我觉得我有相当正当的理由对他说:“我亲爱的先生,我当然有几位亲戚。让我引用荷马确确实实说过的话,即使是我,也不是‘从橡树或石头里蹦出来的’[44],而是从活生生的父母那里生出来的,所以,结果呢,我有亲戚;是啊,而且也有儿子[45],先生们,一共三名,其中一个几乎已经长大成人,另外两个还只是孩子,可是我仍然不打算把他们叫到这里来求你们无罪释放我。”
为什么我不打算做这一种的事?先生们,并不是我有怪癖,也不是对你们轻视;至于说,我面临死亡的时候是否勇敢,也和这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为了我自己的名誉,也为了你们和整个国家的名誉,我不认为,像我这把年纪,有我这般名誉(这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的人,该用任何上述办法。不过,无论如何,人们的意见是:苏格拉底是位与众不同的人。如果你们中间有人素来享有智慧、勇敢,或任何其他德性方面的美誉,而在今天却采用了任何上述办法,这将招来耻辱。我常常注意到,享上述荣誉的人中间,有些人在面临审判的时候,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表示他们认为失去生命是一件可怕的事;似乎你们不把他们处死,他们就可以永生了。我觉得这些人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耻辱。如果任何一个来我们城市参观访问的客人,认为这些因他们的良好品质而被我们公民同胞们选出来管理他们,并担任其他高职的雅典男子汉的最佳样板并不比女人优秀,这位客人是可以被原谅的。先生们,如果你们即使只有一丝名誉,也不应该堕落到利用上述这些办法;如果我们那么做了,你们不应该允许我们。相反的,你们必须表明,任何上演这种悲惨场面,因而为我们的城市带来嘲笑的人,将会比十足保持沉默的人更有可能招来谴责。
不过,先生们,撇开表面的迹象不谈,我不认为一个人应该向陪审团求情,或用这种方法使自己获得无罪开释;他应该向陪审团交代事实,并且用论证来说服他们。陪审团开会的时候,并不把施行正义当作一种恩惠,而是决定正义在何处成立;同时陪审团团员所宣的誓言,不要求团员依他们自己的任意决定来表现恩惠,而是送回一个公正、合法的裁决。由此可见我们一定不能在你们身上发展伪誓的习惯,而你们也不应该容许你们自己养成这种习惯;万一养成了,我们双方都变得可耻了。所以,先生们,你们一定别期待我会用一种我认为是不光彩的、不道德的,或与我的宗教责任不一致的方法来对待你们;尤其是,当美雷特斯在这里用不虔敬的罪名控告我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有那种期待。如果我竟敢试着用各种恳求来游说你们,并且成功地促使你们违背你们的庄严誓词,那么我就是教导你们蔑视宗教;这样一来,我的申辩就变成控诉我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了。可是,那种想法是非常脱离实情的。先生们,我比我的控告人中任何一个人有更诚恳的信仰;我听任你们和主神来对我作判断,这样对我,对你们,都将是最好的[46]。
判决是“有罪”,美雷特斯建议处死刑。
先生们,我有很多很多理由让我不被这个结果——我的意思是你们对我的定罪——惹出苦恼,可是,主要的理由是:这结果并不意外。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两边得票的票数。我一直不敢相信双方的票数会如此接近;可是现在看来,只要仅仅三十票[47]投向另一边,我就应该会被无罪释放。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觉得,就美雷特斯这方面而言,我已经被无罪释放了;不仅如此,而且任何人都知道,如果阿尼图斯和吕孔不曾走出来控诉我,美雷特斯放在法庭里的一千银币保证金实际上就会被没收,因为他没得到总投票数的五分之一[48]以上票数。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面对他要求死刑的事实。好吧。先生们,我将建议什么样的刑罚来取代它呢?显然,这个替代品必须够量。那么,鉴于我的所作所为,我应该被处以什么样的罚款或刑罚呢?
我从来不曾过一个平常的安定生活。我不曾对绝大多数人向往的东西诸如赚钱、有一个舒适的家、高的军阶或文职,以及所有其他在我们的城市里进行的各种活动——政治任命、秘密社会、党派组织——发生过兴趣。我认为,由于我确实太坚持我的原则,如果我参加了上述这类活动,我恐怕会无法存活。所以,我没有选一条对你们或对我自己都没有好处的道路,而是要我自己向你们个别地私下提供我认为是有最大利益的服务:我试着劝告你们每一个人,不要老惦着有实际好处的事物,而要常常想到自己的精神和道德的健康,或者广泛地说,不要老惦着国家或任何其他东西好处,而要常常想到国家或任何其他东西的健康。我这样做应该得到什么呢?先生们,如果我必须提议我确实应该获得的东西,那么,我提议我应该获得一些奖赏;而且,是一些符合我的奖赏。那么,对一个穷困的、只要求有一点空闲、以便给你们道德鼓励的公众恩人,什么样的奖赏是合适的呢?对待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比用国家的钱来维持他的生活费用[49]更合适的了。他比在奥林匹亚(Olympia)马赛中获胜的选手更值得国家维护,不管这位选手是在单马,双马,或四马赛中获胜。这些选手们给你们的只是成功的外貌,而我给你们的,却是成功的实际;他们不需要维持生计,可是我需要。所以,如果由我来建议一个严格地符合正义的、合适的处罚,我建议由国家免费负担我的生计。
也许,像我在先前提到的激起同情和做出感性呼吁的情况一样,我上述的这些话会给你们一个印象,以为我是在表现一种蓄意的刚愎。先生们,那可不是如此;真正的情况如下。我确信,我从来不曾故意陷害过任何人,可是我无法让你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可供我们讨论的时间太短。如果你们能像别的国家一样,能给重罪的听证会几天时间,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只有一天,我相信你们可能会被说服;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要在短时间内处理严重控诉,是不容易的。所以,由于我相信我没有陷害过任何人,你们不应该期待我自己说我应该受虐或建议一个相称的刑罚来陷害我自己。我干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害怕美雷特斯提议的这个刑罚的痛苦么?可是,如我所说,我不知道死究竟是好还是坏呢。你们期待我在做反提议的时候选择一个我明知是坏的事情吗?关在牢里?为什么我该在牢里度日,并且服从那些定期轮换的执法官吏?罚款,一直坐牢到付清为止?就我的情况看,罚款跟坐牢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我没有钱付罚款。那么,我要不要提议放逐呢[50]?你们很可能会接受这建议。
先生们,我必须非常爱惜生命才会接受放逐。我的公民同胞们,我还没有愚昧到看不见你们听我讨论和谈话的耐心已经到快耗尽的地步;你们觉得我的讨论和谈话太讨厌,太令人生气,所以你们现在想摆脱它们。是不是有其他国家的国民会觉得它们容易忍受?先生们,看来不太可能。如果以我这把年纪出走,然后被迫从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地试着落脚,却每一次都被人赶走,以这种方式来度我余生,这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很了解,不论我到哪里去,那里的年轻人都会来听我的谈话,就像在这里的年轻人一样;如果我拒绝他们,那么他们就会怂恿他们的长辈把我撵走,而如果我不拒绝他们,他们的父亲和其他亲戚也会为了他们的年轻人而自发地把我赶跑。
也许有人会说:“当然喽,苏格拉底,你离开我们之后,可以安安静静地管你自己的事来度你余生。”这是一件最让你们中间一些人无法了解的事。如果我说这么做将会是违背主神,而那正是我无法只“管我自己事情”的原因,你们不会相信我是当真的。另一方面,如果我告诉你们,每一天都讨论善和所有其他你们听到我谈论的题目,以及检讨我自己和别人确实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以及一个不能做这种检讨工作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你们更不会相信我。先生们,无论如何,我强调,我说的都是事实;虽然用它来说服你们很不容易。此外,我不习惯想像我自己应该受罚。如果我有钱,我会建议一个我付得起的罚款数目,因为那么做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就目前的实际情况而论,我无法作这种建议,因为我一点钱都没有;除非你们订一个我付得起的罚款数目。我觉得我可能付得出一百个德拉克马[51]。我建议那作为罚款数。
先生们,等一等。坐在这边的柏拉图、克里托、克里托布卢和阿波罗多洛要我提议把罚款提高到三千个德拉克马,他们愿作保证。好吧,我同意这个总数,同时你们可以信赖这些绅士们会付款。
陪审团决定判死刑。
啊,先生们,就为了省非常非常少的一点点时间,你们将获得把苏格拉底,“那个智者”,处死的美名(以及从那些想轻蔑我们的城市的人们那里得来的谴责)——因为,对那些想挑你们毛病的人而言,他们肯定会说我很有智慧,虽然我没有。如果你们可以稍微等一下,你们就能自然地获得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可以看到,我年纪已大,离死已经很近。我并不是对你们全体说这些话,而只是针对那些投票赞成把我处死的人[52],同时我另外还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
先生们,你们显然认为我之被判死罪,是因为我缺乏可以拿来使用的论证——那些为了让我获得无罪释放,我应该说的话或应该做的事。可是,那种想法和事实之间有很大差距。我之被判死罪,并不是由于缺乏论证,而是由于缺乏厚脸皮和冒失无礼,以及我拒绝用一种能给你们极大快感的方式向你们说话。你们希望听我哭泣和哀号,做和说各式各样我认为不值得我做,可却是你们习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事物。可是,那时候,我并不觉得由于我已经陷入危险,我应该自贬到奴颜婢膝的地步,我现在也不后悔我采取的为我自己的案子申辩的方法,我宁可为这种方式的申辩所带来的结果而死,也不愿意因为采用另外一种方式的申辩所带来的结果而生。在法庭里,就如在战争中,不论是我或任何其他人,都不应该竭尽他的智力、用尽一切办法逃避死亡。在战斗中,你们可以藉抛弃武器以及向追赶的人求饶而逃避被杀;在每一种危险情况中,如果你们不择手段到不坚持任何事物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方法可以逃避死亡。可是,先生们,我觉得困难不在于逃避死亡;真正的困难在于避免邪恶,因为做错事比死亡还跑得快。就当前的情况而论,我,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已经被两者中跑得较慢的那个追上了,可是,那些聪明的、行动迅速的控诉我的人们,却被那个跑得较快的不公正追上了[53]。当我离开这所法庭的时候,我将背着被你们处死的判决离去,可是他们却将被真理本身证明为堕落及邪恶。恰恰在我接受我的判决时,他们也在接受他们的判决。毫无疑问,事情就该如此,而我认为结果是相当公平的。
说了那么多话,我感到要向那些投票反对我的人们作预言;因为我现在已经走到了人们的预言能力最容易到手的时刻:死亡时刻。我告诉你们这群为我执行死刑的人,我一死去,报复就会降临到你们身上,它会带给你们一个远比杀死我更为痛苦的惩罚。你们为我带来死亡,相信如此一来,你们的行为便不必受到批评;可是我认为,结果将恰恰相反。你们将会有更多的批评者。迄今为止,我一直在节制他们,而你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由于他们比你们年轻,他们将对你们更严厉,而且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烦恼。如果你们期待藉杀人来阻止人们对你们错误的生活方式的指责,那么你们的推理方式就出了差错。这种逃避的方式既不可能,也不可靠;最好和最容易的办法不在于杜人之口,而在于让你们自己尽可能地成为好人。这是我对你们这群判我死刑的人的最后忠告。
对那些投票要无罪释放我的人们,我也非常想说几句话,庶几在官吏们还在忙碌,而我还没被押送去死牢前,来为你们排解一下,这样你们便能安心接受投票的结果。先生们,我要求你们给我这一点时间;我们没有理由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不交换一些幻想。我把你们当作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正确地了解我现在的处境。
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应该如此被称呼——我有一个非凡的经验。以往,我习惯听到的预言声音一直是我经常的伴侣,即使是非常细小的事情,如果我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它会反对我。现在,正如你们看到的,一个可以被想成而通常被认为是件极端灾难的事情已经在我身上发生了;然而无论是在我今天早晨离家的时候,或是当我在法庭里就位的时候,或是在我发表演讲的任何时刻里,神的信号都没有反对我。在别的讨论场合,神的信号常常会在我讲一句句子的中间阻止我;可是这一次,它一直没有在我办案的过程中,在我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中间的任何一部分阻止过我。我应该作何解释呢?我来告诉你们。我觉得这一件已经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是一件幸事,而我们把死亡当作一个邪恶是错误的。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想,因为,如果我所做的事确定不会带来一些好结果,我所习惯的信号绝不会不阻止我。
我们应该仔细想想,我们是不是有很多理由来期待在其他基础上同样有一个好结果。死亡是两种事情之一。其一,它是消灭,即死者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意识;其二,如同我们所知道的[54],它确实是一种改变:灵魂从这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如果人死之后没有意识,而只是一个没有梦的睡眠,死亡一定是一种绝妙的受益。我觉得,如果有人被命令去挑出一个他睡得这么熟,以至于没有梦的夜晚,然后跟他一生中的其他夜晚和白天相比;其次,他被命令去仔细地考量并且说出来,他一生中有多少白天和夜晚能比他熟睡的那晚更好,更快乐——我猜想,别说是任何普通百姓,即使是大君王[55]自己,恐怕也会发觉,这些平和快乐的日日夜夜,比其他日夜更容易数得出来。如果死亡真是这样,那么,我把它叫作受益;因为按照这种方式去看它,整个人生可以被当作仅仅是一个夜晚。另一方面,如果死亡是从这里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同时人们所说的情况(即所有死去的人们都在那里)是真实的,那么先生们,还有什么比死亡能带来更大的祝福呢?如果在抵达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在我们所谓的正义范围之外,你将发现那里据说有真正的法官在法庭里听审,譬如弥诺斯(Minos),拉达曼堤斯(Rhadamanthus),埃阿科斯(Aeacus)[56],特里普托勒摩斯(Triptolemus)[57],以及所有其他半神半人的人。他们在世的时候,都以正直著称。难道那会是一个没有价值的旅程么?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们中间的人愿意付多少钱去见一见奥菲斯(Orpheus)[58]、穆赛乌斯(Musaeus)[59]、赫西奥德[60]和荷马?如果另一世界的故事是真实的,我愿意死十次。如果我能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跟帕拉墨得斯(Palamedes)[61]、埃阿斯(Ajax)[62](忒拉蒙的儿子),以及任何其他早年因为遭遇不公正的审判而死去的英雄们见面,并把我自己的命运跟他们的相比较,这会是一个特别有趣的经验——我相信是会引人发噱的;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在那里,跟在这里一样,把时间花在检验和探索人们的心灵上,看看在他们中间,谁是真正有智慧的人,而谁又是自以为有智慧的人。先生们,谁会否认,能向一大群攻打特洛伊城的人们的首领,奥德修斯、西西弗斯(Sisyphus)[63],或者其他成千上万人们能提起的男男女女交谈、交往,以及争论会是一种无法想像的幸福呢?不管怎样,我相信他们不会由于上述的行为而判处人们死刑;因为,除去在其他幸福方面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好,他们现在在时间长流里是永生的,如果人们所说的故事是真实的话。
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也必须充满信心地往前看,并且把你们的心灵贯注在这一个确定的信念上,那就是,无论是今生或死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损害一个好人,而他的命运,对神来说,不会是一桩可以漠不关心的事。我自己这一次的经验并不是机械地发生的;我很清楚,我的时间已到,与其继续留在世上,不如死去并且从我的各种纷扰中解脱出来。那是为什么我的信号一直没把我掉转头的原因。对我来说,我对那些谴责和控诉我的人们一点也不怀恨,虽然他们在谴责和控诉我的时候(他们认为他们那样做是在伤害我,而那是有罪的)没有这种仁慈的动机。不过,我要求他们帮我一个忙。先生们,当我的孩子们长大的时候,如果你们认为他们把钱或任何其他东西放在比善更高的位置上面,那就折磨他们,就像我现在折磨你们一般,这样你们就可以报仇了;如果他们毫无理由地自以为了不起,自觉善于做某些事而实际是一无所长,你们必须责备他们玩忽了重要的事情,就像我责备你们一般。如果你们能做这些事,那么我以及我的孩子就将在你们手里获得正义。
现在是我们上路的时候了,我将去死,而你们将活着;可是,我们中间究竟谁有比较幸福的远景,那就是除主神之外谁都不知道的事了。
注释:
[1]阿尔基比亚德(公元前450?—前404年)是古希腊雅典政客和将领。——译者
[2]张东荪说,这里的称呼是“雅典人”,指审判官等人,可是苏格拉底用“国人”和“同胞”称他们,而不用“审判官”,隐含他们实在不配被称为审判官的意思。从这里开始,是苏格拉底以被告人地位发言为自己辩白。先前原告的发言已经完毕,但本篇没有把它列入。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0页。——译者
[3]严格照字面上讲,这里应该译为“市场里银钱交易者的柜台”;可是在英文里,这么译听起来挺别扭,而且会传递一个错误的印象,觉得他在那里有贸易行为;事实上,那只是一个与人们相聚的好地方。
[4]张东荪说,原文是“德”(Arete),主要的意思是义务。苏格拉底的意思是,审判官以听真话为义务,而辩护者也以说真话为义务。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0—71页。——译者
[5]即美雷特斯和吕孔。美雷特斯是一个急躁的,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跟苏格拉底可能有个人恩怨,而他是起诉的头头;阿尼图斯是一个诚实的,而且很有影响力的民主党人。他憎恨辩士,而且可能把苏格拉底视为一个辩士。他之参加起诉,给起诉增加了力量,也给它一种值得尊重的气氛;吕孔是一个修辞学家,在雄辩上作了贡献。
[6]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在他于公元前423年编的喜剧《云》里,用夸张的模仿手法讥笑了苏格拉底,说他是辩士里最坏的一种——空头的科学家和修辞学家,既没有宗教,也没有道德。毫无疑问,阿里斯托芬只是把苏格拉底当作一个完美的嘲笑对象,实际并没有意思要伤害苏格拉底(在《会饮篇》对话录里,他和苏格拉底还挺友善的);可是这喜剧很可能有伤害苏格拉底的效果。
[7]张东荪说,雅典人用水漏法计时,而法庭上被告的发言有一定时间。超过这个特许时间,被告就不许再发言了。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1页。——译者
[8]在《云》的喜剧里,苏格拉底出现的时候,是在一个被吊在半空中的篮子里,因为他的心灵在空气上层的时候会更灵敏些。张东荪说,篮子愈接近地面,他就愈神智昏迷。全剧似乎以苏格拉底为嘲笑对象。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1页。——译者
[9]高尔吉亚是一个怀疑论者,同时也是一个聪明的修辞学家。公元前427年,他第一次访问雅典的时候是为了一项外交使命,后来他在雅典住了一阵子。在柏拉图以《高尔吉亚篇》命名的对话录里,他被描写为一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年老绅士,绝不是苏格拉底的对手。按:高尔吉亚(公元前483?—前376?年),是古希腊哲学家,修辞学家,智者派代表人物,主张无物存在;即使有物存在,也不可知;即或认识某物,也不可言传。——译者
[10]普罗狄科专研同义字以及分辨字的意义;在《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对话录里面,他的风格曾被滑稽性地模仿过。虽然有点迂腐,他却是一个杰出的老师,也是最优秀的辩士之一。按:普罗泰戈拉(公元前490?—前420?年),是古希腊哲学家,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提出相对主义的著名命题“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译者
[11]希庇亚被认为是凡事都懂一点的人,其中包括有用的技艺。不过,他的知识不可能深沉。按:有一个雅典僭主,也叫希庇亚(公元前?—前490年);他保护了诗人和手工艺者;在他统治下,雅典十分繁荣。不过,这两个人应该是不同的。——译者
[12]张东荪说,希腊时代,一个城就是一个国。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1页。——译者
[13]张东荪说,辩士的英文字是索菲斯特(Sophist)。也有人把它译为“诡辩家”,不过这有轻蔑的意思。实际索菲斯特并没有贬义。为了保持中立,于是改译为辩士。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2页。索菲斯特是以传授辩论术,修辞,伦理学等知识为业的古希腊哲学家的称号。——译者
[14]卡里亚是《普罗泰戈拉篇》对话录里面的主人。他是辩士的大恩主。他后来也因为庇护了辩士以及有花费浩大的习惯而毁了自己。
[15]厄文努斯是一个修辞学家及诗人(他也曾在《斐多篇》对话录里被提到,见本书第126页,苏格拉底隐示他是一个哲学家),当时他正在雅典。我们之所以用德拉克马来代表银钱的总数,是因为我们无法为一个很不同的经济体制的币值用确切价值把它表达出来。如果我们假定一个德拉马可约略等于15先令到一英镑,那么厄文努斯收费将会是四百英镑。
[16]张东荪说,原文是五个麦拿(Mina)。麦拿是一种希腊货币。一个麦拿等于一百个德拉克马。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2页。——译者
[17]位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是苏格拉底的最高权威。他在所有各种事情上都会寻求它的劝告——宗教的、道德的、政治的,以及个人的事情。讯息的来源一直是个谜;如果讯息必须通过一个秘密的仪式才可获得,那么这个秘密是被有效地保全住了。惟一一个有关苏格拉底的讯息的“自然的”解释是:讯息非常了解苏格拉底的真正性格和理想,并且彻底同意那些性格和理想。张东荪说,德尔斐神就是阿波罗神,因为他的神社在德尔斐,所以就用德尔斐来称呼他。他是宙斯神的儿子,很善作预言。他的神社里有女巫,专门代宣神示,名为皮提亚(Pythia)。实际上皮提亚斯(Pythius)就是德尔斐的别称。据说阿波罗曾经惩罚过一个名叫皮提亚斯的蛇怪,因此那个地方也被称为皮提亚。神谕据说是这么写的:
索福克勒斯,有智慧;
欧里庇得斯,更有智慧;
然而苏格拉底是所有一切人里面最有智慧的。
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2—73页。——译者
[18]凯勒丰是苏格拉底的圈子里少有的民主党人之一。他也曾出现在《云》的喜剧里。张东荪说,凯勒丰是苏格拉底的热心弟子。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3页。——译者
[19]这关联到公元前404年发生的事情。那一年,抓到政权的寡头政府谋杀或驱逐了一大批他们的政敌;这些政敌在色拉斯步鲁斯(Thrasybulus)的领导下,在阿提卡(Attica)建立了立足点,打败了寡头政权,并且在次年恢复了民主政体。按:张东荪说:公元前404年,由三十人组成的专政者藉外力取得政权,一般民主党人被迫亡命海外。次年,政局翻转,他们乃能回国。凯勒丰虽然师从苏格拉底,而且常常听到老师对民主政治的批评,可是并没有脱离民主党。因此,苏格拉底现在列举他的名字,恐怕是有深意的。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3页。阿提卡是古希腊中东部一地区。——译者
[20]他名叫查勒克拉底斯(Chaerecrates)。
[21]这种假誓,对苏格拉底来说,并不罕见,他也不会躲避真神的名字。最初他这么做可能是很虔敬的,可是,到他那把年纪,这种假誓已经变得诙谐了。按:这里,英文翻译是“by dog”。张东荪的解释很有趣,特简介如下。张东荪说,原文有ne ton Runa,直译为“狗彘乎”,就功能而言,这跟叫“上帝乎”相似。苏格拉底习惯用市井土语,所以喜欢用这种词汇,而这本意与指神设誓没有差别。现在用“立誓”意译它。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3页。——译者
[22]人生旅程似乎是“苦干”的一个正当的同义词(譬如说,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cules的苦干),虽然后者主要是为了造福人类。按:张东荪说:原文是“osper ponous tinas ponoutos”。这是说,苏格拉底所经历的艰苦,正如赫尔克勒斯所经历的一样。赫尔克勒斯曾经历十二种困苦艰难,详见神话。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3—74页。——译者
[23]张东荪说,原文是“Cheirotechnes”,此处译为工技家,指造船者,冶金者,雕刻家,建筑家等。他们各具手艺,在近世,应当分为手工和艺术,这里是把两者合而为一,如光译为艺术家,就大错了。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4页。——译者
[24]张东荪说,原文是“daimonia”,是一种精灵或灵异。这种精灵(daimones),就是英文里的semi-god,在中国就是灵鬼地仙之类,它们比神低一级,是在人与神之间。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4页。——译者
[25]参议会Council(有五百人)是最高行政权威;而议会Assembly是对所有成年男性公民开放的。
[26]对太阳的崇拜在希腊是很普遍的,虽然它倾向于和阿波罗的崇拜汇合在一起。月亮(跟阿耳特弥斯Artemis和赫卡忒Hecate联系在一起)在巫术里有特殊的重要性。这里,问话的目的在于引向阿那克萨戈拉的学说。按:阿耳特弥斯是月神和狩猎女神,而赫卡忒是月亮、大地和冥界女神,后来也被视为魔法和巫术女神。——译者
[27]阿那克萨戈拉(生年大概是公元前500年,卒于公元前428年)是公元前第五世纪里最有原创力的思想家之一。他在雅典住了三十年。公元前450年,他被控犯了不虔敬和与波斯合作的罪名,并被判死刑(?),可是,他得到他的好朋友,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的帮助逃走了,并且在兰普萨库斯(Lampsacus)那里养老,最后死在那里。这故事的细节一直有争论,可是,毫无疑问,起诉阿那克萨戈拉的动机不是为了宗教或爱国,而是政治。它是反对伯里克利和他的顾问的运动中的一部分。很明显,柏拉图希望我们能比较这两起审判的情况和它们的结果。对我们来说,阿那克萨戈拉的学说中的要点是他的天文学的观点(太阳和月亮都是地球的碎片。它们之所以变为白色,是因为它们运转的高速)以及他的心灵学说(见《斐多篇》,本书第121—122页)。
[28]柏拉图的原文是“在合唱队席里面”,那就是,在露天戏院的表演台前方的圆形空地里(合唱队可在那里跳舞)。全年中,这一块地方多半是空着的,而且很容易走近,因此是合适的摆书摊的位置。
[29]张东荪说,一个德拉克马约值英币十个便士(等于十分之一英镑)。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5页。——译者
[30]张东荪说,法庭里这时候似乎有喧哗吵闹现象,因此苏格拉底要求陪审员静听。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6页。——译者
[31]即守护神。这字有一个模糊的含意,可是通常用来指任何高于人,但又不是能说得清楚的神的实在物或媒介。和这字相称的形容词常常只是简单的“神秘”。在这里,它涉及苏格拉底“警告的声音”。
[32]这是指神话里的英雄和半神半人。
[33]这是指阿喀琉斯(Achilles,又译为阿基里斯)神。苏格拉底在这里一半是直接引用了原文,而一半又只是意译了原文,见荷马的描写特洛伊(Troy)战争的英雄史诗“伊利亚特”第十八章,第94—106页。按:忒提斯是海神涅柔斯(Nereus)的女儿之一,珀琉斯(Peleus,帖撒利地方密尔弥冬人的国王)的妻子,阿喀琉斯的母亲。——译者
[34]赫克托是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普里阿墨斯(Priam)的长子,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后被阿喀琉斯杀死。——译者
[35]帕特洛克罗是希腊战士,在特洛伊战争中被赫克托所杀,后来他的友人阿喀琉斯为他复仇。——译者
[36]公元前432年,在察儿西底斯(Chalcidice)的波提狄亚叛离雅典,但两年之后,叛乱又给平定。在战争初期,苏格拉底拯救了阿尔基比亚德的性命,而后者在《会饮篇》对话录里(见220 D)提起了这件事。
[37]安菲波利斯是位于斯特利蒙(Strymon,又名斯特鲁玛Struma)的雅典的一个殖民地。苏格拉底提到的战役发生在城外,时为公元前422年。
[38]位于培欧提阿(Boeotia)的德里姆是公元前424年雅典惨败的所在地。根据阿尔基比亚德在上述《会饮篇》对话录里的叙述,苏格拉底展现了很大的勇气。张东荪说,当时希腊为征兵制,凡是公民,都有义务要捍卫国家。苏格拉底的勇敢事迹见《拉凯斯篇》(Laches)及《会饮篇》对话录。至于战事,则见修昔底德(Thucydidis)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6页。
[39]到参议会任职事实上是由抽签决定的;可是这一点以及其他技术性的细节,由于对整体的了解并不重要(在某些地方,详细解释简直是令人讨厌的),我在翻译本段的时候,已经把它们轻轻带过了。张东荪说,参议会由五百人组成,分为十组,每组轮值一期(一年划分为十期)为主席。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6—77页。——译者
[40]圆厅是政府办公厅,平常供参议会的行政单位用。
[41]譬如在《斐多篇》对话录里所述。
[42]克里托是苏格拉底最亲近的朋友。本书第三篇对话录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其他被提到的人,有的很陌生,有的不太重要。下面这几个人是例外:埃斯基涅(Aeschines不是那个演说家,而是苏格拉底的一个重要的徒弟),柏拉图他自己,他的父亲阿里斯通(Ariston),他的弟弟阿狄曼图(Adimantus,他主要出现在《国家篇》里面),以及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us);他是《会饮篇》对话录的主讲人;他易于冲动,在《斐多篇》对话录里面,他成了一个讨人厌的人。
[43]斯费图和凯费希阿(Cephisia)都是阿提卡的市区或教区。
[44]见荷马的奥德赛史诗第十九章,第163页。这是一种谚语式的表达方法,其含义是,“你一定总是有父母亲的吧”。奥德修斯(Odysseus)忠实的妻子珀涅罗珀(Penelope)用这句话来鼓励化妆过的奥德修斯透露他的名字跟家庭背景。按:奥德修斯是古希腊荷马所作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伊斯卡国王,特洛伊战争中的领袖之一,曾献木马计,使希腊军获胜。——译者
[45]他们是兰普罗克立斯(Lamprocles),索福罗尼斯克斯(Sophroniscus),和美尼克西奴斯(Menexenus)。很不幸,他们并没有仿效他们的父亲。
[46]张东荪说,至此苏格拉底的自我辩护已经结束。这以后苏格拉底的发言不再是以被告地位辩白,而是对法庭的处刑表示意见。当时的诉讼程序是先由原告发言,再由被告辩白。当发言时间终了的时候,陪审团会表决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表决的方式是投黑色或白色的石头票。如果表决有罪,再决定用哪一种刑罚。刑罚由原告提议一种,然后被告自己提议一种,陪审团就在两者中决定其一。以下是苏格拉底对自提刑罚的演说。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7—78页。——译者
[47]显然,有221人赞成无罪释放苏格拉底,而有280人反对;可是,三十很可能是一个整数。张东荪说,一般刊本都说是三十票,可是也有说相差只是三票。根据菲利普森(C. Phillipson)所著《苏格拉底的审判》(The Trial of Socrates)一书所述,主张苏格拉底有罪的是251票,无罪的是245票,相差只有六票。这样,只要有三票转向,结果就相反了。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8页。——译者
[48]苏格拉底妄想三个控告他的人,每人获得投赞成判他有罪票的三分之一,这样算来,美雷特斯就只能获得91票,而不是投票人总数五分之一的100票。他一定曾经欣赏过这个粗略的不合逻辑的想法。罚款总数约莫是八百英镑。张东荪说,雅典法律为防止滥告,便规定,凡告发者得不到陪审团五分之一的人投票赞成他的告发,便须反坐滥控罪,并罚钱。这次美雷特斯免坐滥控罪,是因为阿尼图斯也加入控告。学者认为美雷特斯是一个浮滑少年,没有社会信用,可是阿尼图斯热心政治,在社会上知名,可能有一部分势力,而阿尼图斯对苏格拉底的批评民主政治有警戒心。无怪乎后世学者认为这一案件背后有政治影响。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8—79页。——译者
[49]这种办法事实上是在公家设立的旅馆里为杰出的公民和对公众行过善的人设立的。张东荪说,原文是prytaneum,是参议员和执政官的餐厅。国家在此招待外国的使节和来宾,也为有功于国的人士如战胜的将军或竞技获锦标的运动员供膳。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9页。——译者
[50]毫无疑问,这恰恰是苏格拉底的敌人中大多数人想要的。
[51]这大约是八十英镑。根据色诺芬(公元前434?—前355?年)在欧克诺米库斯(Oeconomicus)ii, 3里的记载,这等于是苏格拉底总财产的五分之一。
[52]显然第二次投票的时候,多了80个人投票赞成判他有罪,所以赞成判他死刑的人是360个,而只有141人赞成罚他款。
[53]张东荪说,这是说人易于犯恶。见张东荪,前引书第79页。——译者
[54]灵魂不灭和重生,以及在下一个世界里藉处罚得到洁净的学说,属于俄耳甫斯教。这是一种原始的,可是,在某些方面,又有相当值得注意的有启发作用的宗教。希腊可能把它从色雷斯(Thrace)那里引入,而它确定地鼓舞了在希腊各地,特别是依洛西斯(Eleusis)和阿提卡两地流行的“神秘崇拜”。这些崇拜有被滥用的倾向,而人们习惯性地鄙视它们,可是它们却是有繁文缛节的官定宗教的有价值的补充。大体上,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们采信奥菲斯教,而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们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有巨大影响。按:色雷斯现在泛指巴尔干半岛东南部地区;在古代,这地区仅仅是色雷斯的南部,涵盖爱琴海到黑海一带;又古希腊的依洛西斯秘密宗教仪式祭祀的是谷物女神得墨忒耳(Demeter)和冥后女儿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译者
[55]这是指波斯的国王。他被认为代表了俗世的繁荣。
[56]在传统里,弥诺斯、拉达曼堤斯和埃阿科斯都被认为是宙斯神的人世间有生灭的儿子。他们成为阴界的法官,而这是为了奖赏他们在世的时候的公正和虔敬。按:张东荪说:弥诺斯生前是克里特岛国王,是个贤明的立法者;拉达曼堤斯生前也是一个正直的君主;埃阿科斯相传是弥诺斯的兄弟。他们都在冥界有要职。见张东荪,前引书第80页。弥诺斯是宙斯和欧罗巴(Europa)的儿子,秉公治国,死后为阴曹地府法官;拉达曼堤斯是弥诺斯的兄弟,因生前主持正义,所以死后也被任为阴曹地府法官;埃阿科斯是宙斯的儿子,阿喀琉斯的祖父,死后也成为阴间三判官之一。——译者
[57]特里普托勒摩斯是把农业介绍给人类的神。他在依洛西斯神秘派的得墨忒耳崇拜仪式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除去这里之外,他不曾在其他地方被描述为一个阴界的法官。张东荪说,雅典人因为弥诺斯是他邦人,于是有神话说特里普托勒摩斯曾代替他执行冥界法官之职。见张东荪,前引书第80页。特里普托勒摩斯是古希腊依洛西斯城信奉的半人半神英雄,奉农事女神得墨忒耳派遣,向人们传播农业技术。——译者
[58]奥菲斯被认为是奥菲斯教的创始人,而不是声乐家或诗人。在希腊神话里,奥菲斯是一名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据说他弹琴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译者
[59]穆赛乌斯跟奥菲斯一样,是个流浪乐人,可是,他的善行主要是给预言和教导人们治病。张东荪说,相传他是奥菲斯的弟子。见张东荪,前引书第80页。——译者
[60]位于培欧提阿,属于阿斯克拉(Ascra)的赫西奥德是历史上第一个说教诗人;人们一般认为他在年代久远及重要性上是仅次于荷马的人。
[61]帕拉墨得斯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的战士。他揭发了奥德修斯的一个不名誉的把戏,而奥德修斯后来用一个伪造的证据把帕拉墨得斯以通敌罪处死。(见维吉尔所著《埃涅伊特》Aeneid第二章,第81页。)
[62]埃阿斯本来期待着被赏给阿喀琉斯的盔甲,(这副盔甲在阿喀琉斯死后,是要赏给全希腊第二个最勇敢的人的);可是,统帅阿伽门农(Agamemnon)和梅内莱厄斯(Menelaus)将军却把盔甲赏给了奥德修斯。埃阿斯一怒之下,把几头牛杀了,误以为它们就是导致他没获得盔甲的人。后来他醒过来了,深感羞耻,便自杀了。埃阿斯是特洛伊围攻战中的希腊英雄,论臂力和勇敢,都仅仅次于阿喀琉斯;当阿喀琉斯的盔甲赏给奥德修斯后,他自杀身死。另外,梅内莱厄斯是斯巴达国王,美人海伦的丈夫,阿伽门农的弟弟。是他请求阿伽门农出兵帮助他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手中夺回被劫的海伦。——译者
[63]西西弗斯是科林斯(Corinth)的国王,以不择手段的狡诈出名。估计是他的头脑,而不是他的性格,引起了苏格拉底的兴趣。西西弗斯生前是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在近山顶时又滚下,于是重新再推,如此循环不息。——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