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幕
第一景 宫中大厅
[坎特伯爵及葛乐斯德伯爵上。其子爱德蒙随上]
坎特 我原先以为,王上喜欢奥尔巴尼公爵,比喜欢康沃尔公爵还胜过几分呢。
葛乐斯德 我们一向都这么认为。可是这一回划分领土,却看不出他对哪一位公爵存什么偏爱。两份土地,分配得可均匀呢,他们尽可以去斤斤较量,也不能说谁沾了谁的光。
坎特 (指爱德蒙)这一位,伯爵,可是令郎吗?
葛乐斯德 把他抚养到这么大,是我包下来的,伯爵。我红着脸儿承认他,回数多了,脸皮也就厚了。
坎特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葛乐斯德 这个哥儿的妈妈的肚子里可明白呢,伯爵;所以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不瞒伯爵说,她摇篮里已经有了个娃娃,她的床上却还缺少个丈夫呢。你觉得这话里的味儿有些不对头吗?
坎特 结下这么漂亮的一个果子,有些不对头也就罢了。
葛乐斯德 伯爵,我还有一个儿子,是名正言顺的,比这一个大上一岁光景,可倒是并不怎么更贴紧我的心。这个小兔崽子,谁也没有要他来,就这么冒冒失失,闯到了世上——可是,他的妈妈长得真俏啊,当初造他出来的那段时光,着实让我受用了一番;这个小杂种是少不得要承认的。——爱德蒙,你认识这位大爷吗?
爱德蒙 (上前)认不得,爸爸。
葛乐斯德 坎特伯爵大人。记住了,他是我的尊贵的朋友。
爱德蒙 (行礼)听候大人的差遣。
坎特 我准会喜欢你的;今后我们多来往来往。
爱德蒙 我决不敢辜负伯爵的抬举。
葛乐斯德 他这九年来都待在国外,往后还要出洋去。[1]
[喇叭高声齐奏]
王上来了。
[一廷臣捧小王冠前导,李尔王上。奥尔巴尼公爵挽夫人贡纳莉,康沃尔公爵挽夫人瑞干,柯苔莉亚公主及侍从等随上]
李尔王 葛乐斯德,去把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请来。
葛乐斯德 遵命,陛下。
[葛乐斯德下,爱德蒙随下]
李尔王 趁这个时候,我要表明一下
私下的打算——把那幅地图捧过来。
(指着展开的地图)
我已把我的国土,一分为三,
决心要让我衰老之躯摆脱那
一切操劳和烦恼,把国家大事
交托给那年轻有为的;自己乐得
一身轻松,好爬向最后的归宿。
我那康沃尔贤婿,还有你,奥尔巴尼——
同样是我心头的爱婿,我如今郑重
宣布我三个女儿名下,各自该得
多少嫁妆,免得日后有什么争执。[2]
法兰西和勃艮第,两位君主和邦主,
只为都要和小女儿缔结良缘,
成了各不相让的对手,他们
来到宫廷求婚,也有了不少日子,
现在少不得要给他们一个答复。
女儿啊,你们说——我就要交出君权,
放弃疆土,再不问国家大事了——
你们爱我,算哪个爱得最贴心?
谁的孝心最重,最值得眷宠,
她自会得到我最大的一份赏赐。
贡纳莉,你是我的长女,你先说吧。
贡纳莉 父王在上,若要说到我爱你啊,
只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爱你
胜过了爱自己的眼珠,天地,和自由;
超越了那能用金银买到的一切,
稀世的宝贝;不下于我爱那享受
人间的尊荣、健康又美貌的生命。
从来小辈爱长辈,为父的受孝敬,
像这样也就到了顶。这一片孝心
叫人有口说不出,语言太寒伧。
那种种比方,都道不尽我对你的爱。
柯苔莉亚 (在一旁自语)
柯苔莉亚该怎么说好呢?
心里头爱,别把口开。
李尔王 (指划着地图)
这整片土地,从这条界线——到这一条——
有的是遮天的森林,肥沃的田地,
富饶的江河,一望无际的草原——
都归你,从此奉你做女主人;由你和
奥尔巴尼的子子孙孙世代继承。
现在,我的二女儿,心肝儿瑞干——
康沃尔公爵的夫人,你怎么说啊?
瑞干 我和我姐姐,用同一个料子做成,
就用赏识大姐的眼光来看待我吧。
我抚心自问,只觉得我那份爱啊,
都让她说去了,只是她还没说到家;
我认定:凡是敏锐的感官所享受的
种种欢乐,对于我,都成了仇敌,
只知道沐浴着父王的恩宠,才是我
莫大的幸福。
柯苔莉亚 (自语)那么柯苔莉亚太寒伧了!
可是也不见得,我心里有一份爱,
我敢说,比我这舌尖更有分量呢。
李尔王 (向瑞干)
这一大块,三分之一的大好山河,
永远归给你和你的世代后裔。
论疆域的大小,它的出产、供奉,
不差于贡纳莉她所得到的一份。
(转向柯苔莉亚,兴高采烈)
现在,我的爱,排行最后,最娇小,[3]
法兰西的葡萄,以及勃艮第的牛奶,[4]
都在争取你含苞待放的爱情。
你用怎么一番话好博取一份
比两个姐姐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柯苔莉亚 没什么好说的,父王。
李尔王 没什么好说的?
柯苔莉亚 没有。
李尔王 “没有”只能讨来个“没有”。重新说吧。
柯苔莉亚 可惜我没法把我的心挂在嘴边上。
我按照我应尽的本分来爱父王;
不多也不少。
李尔王 (变色)怎么啦,怎么啦,柯苔莉亚?
弥补一下你方才说过的话吧,
否则你要毁了你自己的一生啦。
柯苔莉亚 我的好父王,你生下我,疼我,
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理该按照
应尽的责任,孝顺你,爱你,对你
十二分的尊敬。为什么,我两位姐姐,
说是一心只爱你,却又嫁了人?
有一天,也许我要出嫁,对我的夫君
许下了终身相托的盟誓,我的心,
我的关怀,责任,就要分一半
献给他。我决不能像姐姐一般,
一心只爱父亲,可偏又嫁了人。
李尔王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
柯苔莉亚 是的,好父王。
李尔王 这么年轻,就这么无情?
柯苔莉亚 这么年轻,父王,又这么真诚。
李尔王 (爆发了)
不用多说了!拿“真诚”做你的嫁妆吧!
凭太阳的圣光,黑夜女神的魔法,
主宰人类生死的天体的运行,
我发誓,从今以后,永远和你
断绝一切父女的情分、血缘,
亲族的关系;在我这颗心里,
你从此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柯苔莉亚一言不发,转身退到一边]
(气疯了)
野蛮的西徐亚人[5]把自己的亲骨肉
当做点心的生番,在我的心坎里,
会得到同样的关怀、爱怜和好感——
假使我再会关心你:我以前的女儿。
坎特 (引柯苔莉亚上前讨情)
我的好主公啊——
李尔王 不许多嘴,坎特!
怒龙已经发作了,快别来讨情!
本来,我最疼的是她,只想依靠她
尽心供养,来打发我暮年的晚景。
(向柯苔莉亚)
滚开去,别挡在我的眼前!
(自语)
我今天和她割断了父女的恩情,
到入土之后,这口气就消了吧!
——去传法兰西国王来!你们听见没有?[6]
去传勃艮第来!
[一廷臣急下]
康沃尔和奥尔巴尼,
你们得到了我两个女儿的嫁妆,
(在地图上指划留给小女的领地)
把第三份也拿去分了吧。就让
“骄傲”——她说是“坦率”——把她嫁出去吧。
我授予你们——由你们共同享用:
我的权力、尊荣和君王无上的威严;
我本人,身边只保留一百名骑士,
按月轮流住到你们那儿去,
由你们轮流供养。除了君主的名义,
国王的尊称,我仍然保持以外;
一切实权、税收等,都交给你们,
由两位爱婿发号施令。为了取信,
这顶小王冠就归你们俩分配吧。[7]
坎特 王上,
我向来把你作为君主般尊崇,
父亲般敬爱,主人般忠心跟随,
在祈祷时,总想着你是我的大恩人——
李尔王 弓已经张开、拉满啦,快躲开箭头吧!
坎特 (踏上一步)
就让它射过来吧,哪怕一箭当胸,
刺穿了我心房!坎特也顾不得礼节了——
眼看李尔疯了。你打算怎么样,老头儿?
难道你以为,“权势”给“谄媚”牵着走,
有责任在身的,当说话就不敢开口了?
一国之君,落到是非都不分,
是忠良之辈,还能存什么顾忌!
留下你的江山吧。头脑儿清醒些,
快悬崖勒马吧。我用我生命,作保证:
你最小的女儿,决不是最不孝顺——
不会说大话,更不肯花言巧语,
可并不就是没良心啊!
李尔王 坎特,要活命,快给我住口!
坎特 我本来只把自己当作个“卒子”,[8]
跟你的敌人去相拼,只要能够
保住了你,我还怕输掉了生命?
李尔王 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坎特 看清楚些,李尔,让我老是站在
你眼前,当箭垛。[9]
李尔王 凭着阿波罗起誓——[10]
坎特 凭着阿波罗起誓,做国王的,
你向你神明赌咒,也是白搭。
李尔王 噢,你这奴才!混蛋![以手按剑]
坎特 来吧![11]
杀了你的良医,向病魔讨好去吧。
把你送掉的收回吧,要不然,只要
我还有口气,我就要大声呼喊:
这一着,你错尽错绝了!
李尔王 听着,奸贼!
你懂得君臣的道理,就给我听着!
你妄想唆使我毁弃我立下的盟誓——
我从来不敢做的事;你目无君王,
竟至于要阻挠我的说话行事。
如此大胆狂妄,真万难容忍——
我要行使君权了,你自作自受吧!
我宽容你五天,准备一切,也好
少受些饥寒之苦;到了第六天,
就得离开这唾弃你的背影的国土。
倘若十天之后,发现你遭了放逐,
还逗留在国境之内,立即处死。
滚吧!皇天在上,这命令决不更改!
坎特 告辞了,王上。既然你拿定主张;
“自由”跑了,待在这里,等于流亡。
(向柯苔莉亚)
姑娘,你心地纯真,说话中肯;
但愿得上天保佑,大神降恩。
(向贡纳莉和瑞干)
吹了一通,果然有实际行动,
两位说的好话,总算没有落空。
(向廷臣们)
再见了,各位公卿;坎特就此起步,
在新的国土上还是走他的老路。
[下]
[喇叭高声齐奏。葛乐斯德伯爵引法兰西国王,勃艮第公爵上。侍从等随上]
葛乐斯德 陛下,法兰西国王,勃艮第公爵驾到。
李尔王 勃艮第公爵,我先跟你谈。
你跟这位国王,争着要娶小女;
你要求她至少随带多少陪嫁,
否则你就放弃这门亲事?
勃艮第 最尊严的陛下,我的要求并不多,
只要你答应过的也就满意了——想来
您也不会少给的吧?
李尔王 尊贵的勃艮第,
当初她是我心头一块肉,我的确
很抬举她,可现在,她跌了身价啦!
您瞧,她站在那里,不起眼的小东西,
如果她有哪点儿地方——从头到脚,
加上了我们的厌恶,此外一无所有——
居然能叫你中意,她就在那里,
你带她走就是了。
勃艮第 这叫我怎么说呢?
李尔王 你自己瞧吧——一身都是缺陷,
断绝了亲友,新招来我的憎恨,
顶着父王的诅咒做陪嫁;我发誓
只把她当做陌路人,这么个货,
你要还是不要?
勃艮第 请原谅,陛下。
这可把人难住了——怎么能取舍呢。
李尔王 那就别理她吧,公爵;凭造化起誓,
她的家底我全都告诉你啦。
(向法兰西国王)至于你,
伟大的国王,我不能糟蹋你的美意,
把自己的眼中钉送给你做亲人,所以
请另找美满的婚姻吧,丢下这亲骨肉
都羞于承认的贱人!
法兰西 这真是太奇怪了,
方才,她还是您掌上的一颗明珠,
您赞不绝口的话题,老年的安慰,
最好,也最受宠爱;怎么一转眼,
竟犯下滔天大罪,就此剥夺了
她承受的层层恩宠!她的罪孽,
想必伤天害理,真骇人听闻吧;
否则,你当初口口声声说爱她,
就未免爱得没有个名堂;
要说是她会犯下那样的罪恶,
除非有奇迹出现,单凭理智,
叫我怎么能信得过?
柯苔莉亚 我请求陛下——
要是只为我没油嘴滑舌的本领,
并不是有口无心,是凭我这本心,
不愿意还没做到先就吹嘘——
那求你申明:并不是沾染了污点,
杀了人,犯了罪,干下了伤风败俗、
不知廉耻的勾当,使我丧失了
您的恩宠和钟爱;就只是因为
我缺少了(那“缺少”反而使我富足)
一双只想乞求赏赐的媚眼,
和一条我庆幸我没有的舌头——
虽然没有它,却失掉了你的欢心。
李尔王 早知道你不讨我喜欢,当初还不如
不生下你的好。
法兰西 原来只是为了这个?
天性稳重,不喜欢把想做的事
先挂在嘴边?请问勃艮第公爵,
你对公主怎么说?爱情,一旦
掺杂了利害得失、无谓的计较,
就算不得爱情。你可愿意娶她吗?
她本人就是一份嫁妆啊。
勃艮第 好王上,
只要你拿出你许下的那一份嫁妆,
这会儿我就接受柯苔莉亚做我的
勃艮第公爵夫人。
李尔王 什么也没有!
我罚过咒,我决不改口。
勃艮第 (向柯苔莉亚)这么说,
我只好抱歉了;气坏了父亲,你还得
失掉个郎君。
柯苔莉亚 不消勃艮第来操心!
他的爱情只是在钱财里打滚;
我才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法兰西 最美丽的柯苔莉亚啊,
失去了财产,方显得你最富有。
举目无亲,才知道你的高洁,
遭了冷落,你越发叫人爱慕!
你和你的美德,我如今据为己有。
人弃我取,该是情理所容许。
(拿起她的手)
天哪!谁想别人冷冰冰的轻贱,
反激起我的敬爱,像一片火焰。
陛下,没嫁妆的闺女被抛在路口,
我欢迎她做法兰西臣民的王后。
任凭勃艮第水乡有多少亲王,
也难买我这无价之宝的姑娘。
(挽着柯苔莉亚)
说一声“再见”,尽管他们没情义;
这里不容你,自有那更美好的天地。
李尔王 拿去吧,她算是你的了,法兰西国王;
我们并没有这么个女儿,也不希望
再看见她那一张脸。
(向柯苔莉亚)快给我滚!
别指望我的祝福为你送行。
来吧,尊贵的勃艮第。
[喇叭高声齐奏。李尔王,勃艮第,
康沃尔,奥尔巴尼,葛乐斯德及侍从等下]
法兰西 跟你两位姐姐告辞吧。
柯苔莉亚 我那父亲眼中的两颗明珠,
柯苔莉亚含着眼泪和你们分别了,
你们的为人怎么样,我看得很明白,
只是做妹妹的不愿意当面说破
你们的底细。好生看待父亲吧;
我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口口声声,
一片孝心。唉,要不是失去了欢心,
我原要让老人家得到更好的照应。
再见吧,两位姐姐。
瑞干 用不到你来指派我们。
贡纳莉 给我去好好侍候你的丈夫吧。
他收留你,好算得是在做好事。
你缺少孝心,别怨眼前的报应:
只落得一双空手,一个空身。
柯苔莉亚 花言巧语,迟早总要给看透,
口是心非,将来难免要出丑。
祝你们称心!
法兰西 来吧,我的好柯苔莉亚。
[法兰西王挽柯苔莉亚下]
贡纳莉 妹妹,我有不少的话要跟你谈一谈呢,全是跟咱们俩切身有关。我想咱们的父亲今晚上就要动身了吧。
瑞干 那还用说,而且是去你们的家。下个月就要轮到我们了。
贡纳莉 你瞧,他年纪老了,脾气可就真叫人摸不准哪。我们留心看在眼里的也就不少啦。他一向最宠爱咱们那位小妹妹,可是今天却把她赶了出去,这不是老糊涂还是什么?
瑞干 这就是他年老懵懂了——其实他做人一向都是不太清楚的。
贡纳莉 就算他一生中最好、最明白的时候,也是暴躁的;现在上了年纪,本来任性惯了,还得加上老年人的火性、脾气,他说东就不许向西——将来我们的日子有得过啦!
瑞干 他一光火,就把坎特赶了出去;说不定哪一天他发作起来,咱们也得领教他呢。
贡纳莉 (向内室张望了一下)法兰西国王临走之前,正在向他告辞呢。听我的,咱们要干一起干吧。要是咱们的老爸爸交出了大权,还只顾作威作福,使出他的老脾气,那么他无非是跟咱们过不去罢了。
瑞干 咱们以后再商量吧。
贡纳莉 咱们得拿出个办法,趁早、趁热。
[同下]
第二景 城堡内
[爱德蒙持信上]
爱德蒙 “天性”啊,你才是我侍奉的女王,[12]
我只听从你的法令。凭什么我就该
受世俗的瘟气,容许那些人编排
一套规矩来剥夺我的权利——[13]
只因为我晚生了一年或十四个月,
在我的前头,我还有一个哥哥?
为什么是“野种”?凭什么叫我“低贱”?
我这身材长得不也端端正正?
没有远大的志气?人品不美吗?
难道比不上好女人生下的好儿子吗?
那些人干吗指着咱们说是杂种,
说是下流坯?——是野种?是杂种,杂种?
咱们才真是得天独厚,趁人家
偷鸡摸狗,正打成火热的一片,
盗来了天地的精华,爹娘的元气;
那些在冷冰冰的床上,没精打采,
半睡不醒地制造出来的蠢货,
又有哪一个能跟咱们比个高下?
好吧,埃德加正宗,我就要你的王地。
咱们的父亲爱他的野种爱德蒙,
不差于爱他的正宗。好一个“正宗”!
得啦,我的“正宗”,要是这封信
送到他手里,我的计谋成功了,
我爱德蒙野种可就要压倒你这正宗!
眼看我出人头地,我有财有势吧。
嗨,天上的神明,替野种撑腰吧!
[他的父亲葛乐斯德上]
葛乐斯德 (自语)
坎特被流放了!法兰西又一怒而去了![14]
王上昨晚就离开!交出了大权!
只领供养金!这都是一时冲动
干下的事!
(发现爱德蒙在念信、摇头)
爱德蒙,怎么啦?有事儿吗?
爱德蒙 (故作慌张)回父亲大人的话,没事儿。
葛乐斯德 为什么赶紧把那封信藏起来?
爱德蒙 (答非所问)我没听说什么事儿,回爸爸。
葛乐斯德 你方才在念什么?
爱德蒙 没什么,回爸爸。
葛乐斯德 没什么?那你干吗这么心急慌忙把纸条儿往口袋里塞?没什么,就用不到藏起来呀。来,大家瞧瞧吧,要是真的没什么,我也不用戴眼镜了。
爱德蒙 爸爸,请你别见怪。这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还没从头到尾把它看一遍;看是看了一些,我觉得最好还是别让你看到。
葛乐斯德 把信交出来,少爷。
爱德蒙 我交出信来也好,不交出来也好,总得惹您生气了……信里面有些话,照我看,可真不应该。
葛乐斯德 快给我看,快给我看!
爱德蒙 我但愿哥哥写这封信,其实并没什么用意,只是要试探试探我的为人如何罢了。(交出信来)
葛乐斯德 (念信)
尊敬长辈——立下这一规矩,真害人不浅,苦坏了我们。正当青春作乐的好时光,我们的金银却不由我们使用;等财产落到我们手中,都快是老头儿了,还有什么用?我现在觉得:老年人的专制,是加在我们头上的荒谬愚昧的压迫。他们大权在握,并非因为有什么了不起,而是由于我们甘心忍受他。到我这儿来吧,还有许多话是要面谈的。只要我们的父亲一觉睡到我把他弄醒了,那么他总收入的一半,永远归你享受,而且你从此就是你哥哥的好兄弟。埃德加。
哼,这不是阴谋!只要“一觉睡到我把他弄醒了,那么他总收入的一半,永远归你享受”。我的儿子埃德加!他那只手写得下这封信?他那颗心、那个脑袋,想得出信里的念头?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谁送来的?
爱德蒙 不是什么人送来的,回爸爸——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这封信是从我房里开着的窗口扔进来的。
葛乐斯德 你认得出这是你哥哥的笔迹吗?
爱德蒙 要是信里写的都是好话,回爸爸,我敢发誓,这是他的笔迹,可现在不是那么回事,我但愿这不是他写的字条。
葛乐斯德 这是他的笔迹。
爱德蒙 笔迹是他的,回爸爸;不过我希望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葛乐斯德 他过去可曾用这一类话试探过你?
爱德蒙 从没有过,回爸爸。不过我好几次听见他讲起他的主张:儿子成年了,做父亲的老朽了,那时候,父亲就应该听儿子管教,让儿子来掌管他的财产。
葛乐斯德 啊,混账,混账!这正是他信里所说的话呀!该死的奴才!丧尽天良、可恨、可恶的畜生哪——比畜生还不如!喂,给我去把他找来。我决不放过他。该死的奴才!他在哪儿?
爱德蒙 我不大清楚,回爸爸。请你老人家还是暂且按捺一下性子,等弄明白了哥哥的本意到底如何,再作道理。假如马上就去跟他大吵大闹起来,结果却是出于误会,那时候就大大地有损你的尊严,他对于你的尊敬也就此一落千丈了。我敢拿我的生命替他担保,他写这封信,无非是想试探我对你老人家的爱心如何,并无其他的坏念头。
葛乐斯德 你认为是这样吗?
爱德蒙 要是你老人家认为使得的话,我给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可以暗中听着我跟他谈到这一件事儿。你亲耳听见之后,就可以信得过了。这也不消等什么机会,今晚就可以办到。
葛乐斯德 他怎么能够这么地人面兽心——
爱德蒙 不会的,当然啰。
葛乐斯德 ——对待他的爸爸,他爸爸那么疼他,一心一意爱他!天在上,地在下!爱德蒙,费你的心,一定要把他找到,套出他的真心话来;你自己随机应变吧。我宁可抛弃了爵位、财产,也要把这回事弄个水落石出!
爱德蒙 我马上就去找他,爸爸;看事行事,等有了结果,就让你知道。
葛乐斯德 最近又是日食、又是月食,这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啊。尽管人们的智慧可以对自然界有这样那样的解释,可是到头来,天下还不是出了乱子!骨肉至亲,翻脸无情;朋友绝交;兄弟成了冤家;城里骚动;乡下发生冲突;宫廷里潜伏着叛逆;父子的关系出现了裂痕。我这个孽种就应了这恶兆。有儿子要害老子;也有那违反天性的国王,父亲不认子女。从前那种好日子,已经过完啦!现在是天下大乱,阴谋、虚伪、奸诈,要把我们一直送进坟墓,再没有一个太平!——去把这个奴才试探个明白,爱德蒙;你决不会吃亏的;得小心点儿——那忠心耿耿的坎特遭了流放!他的罪名:正直!真是从何说起……
[垂头丧气下]
爱德蒙 世上最好笑的事儿是,我们碰到了什么晦气——其实是自作自受罢了——却往往归罪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中注定的;做傻瓜,也是出于天意;做强盗、做贼、当奸细,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决定了;你变成酒鬼,你背信弃义,你犯下奸淫,这叫做劫数难逃。我们身上有一百桩罪过,桩桩都怪在老天头上好啦。那奸夫不承认自己是个色鬼,倒说是因为他色星高照,你看,他推托得多妙!我那父亲在“天龙星”的尾巴底下,跟我的母亲交合,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因此我这个人,理该又粗野又淫荡了。呸,当初爹娘在制造我这野种的时候,即使天上有一颗最贞洁的星星在眨眼睛,我还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儿!埃德加——
[埃德加上]
说到他,他就来了!这不是“无巧不成戏”吗?[15]——我扮演的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角色,还得学疯叫花汤姆的那一声叹气。
(一声长叹)唉,日食哪,月食哪,果然,自有这许多乱子跟着来啦!(哼一个忧郁的调子)Fa—sol—la—mi—
埃德加 怎么啦,爱德蒙弟弟?你只管在想什么正经呀?
爱德蒙 哥哥,我正想起前几天读到的一段预言:紧接着眼前这日食、月食,谁知会闹出些什么事儿来呀!
埃德加 你在为这种事儿操心吗?
爱德蒙 我对你说了吧,他那许多预言,不幸都应验了——什么父母子女,竟变成陌路人了啊;死亡啊,饥荒啊;世代的交情一旦破裂了啊;国家四分五裂,威胁和诽谤,降落到一国之君和公卿的头上;无谓的猜疑啊;亲友被放逐啊;军队瓦解啊;夫妻离异啊,等等,我也说不尽这许多!
埃德加 你几时变成了一个星占家?
爱德蒙 得啦,得啦!上一回你看见爸爸,是什么时候?
埃德加 昨儿晚上。
爱德蒙 你跟他说话来着?
埃德加 嗯,两个人谈了两个钟点。
爱德蒙 你们是好好儿分手的?当时你不觉得他的语气、面色,有什么不高兴吗?
埃德加 一点也没有啊。
爱德蒙 你倒想想,也许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吧。眼前我劝你千万别跟他照面,且等他那一口气平下来再说。这会儿他正怒火直冒,恨不得要伤你的命呢。
埃德加 准是有哪个坏蛋在中伤我。
爱德蒙 我怕也是这样。所以我求你啦,要忍耐些,避一避风头,等他的火性儿退了些再说。听我的话,还是到我房里去躲一阵,在那儿我想法叫你听到他老人家怎么说,听我的话,去吧!我的钥匙在这儿。你要是出外走动,随身带着武器。
埃德加 随身带着武器,弟弟?
爱德蒙 哥哥,我劝你,都是为你的好。要是这里没有人存心跟你捣鬼,就别当我是好人。我已经把我看到、听到的告诉你了——可也只是约略提一提而已;至于内中真情实况,有多么可怕,那就不谈啦。请你马上出走吧!
埃德加 (惶惑地)等会儿我能听到你的消息吗?
爱德蒙 在这件事情上,我帮你的忙就是了。
[埃德加下]
父亲是说啥信啥;兄长又太忠厚——
他本人从来不把别人算计,
也就疑心不到人家在算计他。
老实的傻瓜,正好由我摆布!
办法有了。既然凭我这身份
家产可到不了手,那就凭智谋;
只要目的能达到,管它对头不对头。
[下]
第三景 公爵府邸
[贡纳莉及总管奥斯华上]
贡纳莉 我的父亲可是打了我的家臣——只因为把他的傻子训了几句?
奥斯华 可不是,夫人。
贡纳莉 不分白天黑夜,他总是欺侮我!
每时每刻,他都要暴跳如雷,
闹一个天翻地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手下那班骑士,越来越放肆;
他本人对我们,也是百般地挑剔。
待他打猎回来,我不跟他见面说话;
说我不舒服就是了。你要是怠慢些,
没往常那么周到,我看那也好。
要说有什么不是,自有我来担当。
[一阵号角声]
奥斯华 他来啦,夫人;我听见他的号角声。
贡纳莉 你,还有你的下手,尽管装出
一副懒洋洋、爱理不理的模样。
看他怎么说。要是他觉得不乐意,
到我妹妹那儿去好了。我知道
妹妹的脾气,在这点上跟我一个样:
不受别人欺。好不懂事的老头儿,
交出了权力,还想摆当初的威风!
说实话,人一到了老年懵懂,
就越活越小,再不懂得个好歹;
不能够一味纵容,少不得也要
管教管教。你记着我的话好了。
奥斯华 夫人说得是。
贡纳莉 让他的骑士们多看些你们的冷面孔;
会招来什么后果,你们不用管。
就把这话关照你的手下人吧。
我本来要抓住个机会,好跟他说话。
我马上写信给我妹妹,让她跟我
采取同一个步子。吩咐开饭吧。
[同下]
第四景 公爵府邸
[坎特乔装上]
坎特 要是我连我说话的口音也能够
改变了,那么我这番乔装改扮,
变得面目全非,也许会成全我
这一片苦心。唉,被放逐的坎特啊,
要是在这个不容你立足的地方,
依然能尽你的忠,早晚有一天,
你一心爱戴的主人,少不得会有
用得到你的地方。
[一阵号角声。李尔王率众骑士及侍从等上]
李尔王 我要吃饭啦,一刻也等不得;去,快吩咐下去吧。
[一侍从下]
(坎特上前,行礼)
嘿嘿!你是哪一个?
坎特 我是个人,老太爷。
李尔王 你干什么的?有什么事要求我吗?
坎特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我表里如一。人家识得我的忠心,我就忠心伺候他。我敬重的是正人君子,愿意来往的是闭着嘴儿的聪明人,怕的是王法;逢到非打架不可的时候,我也会跟人打一架;我是不吃鱼的。[16]
李尔王 你倒是什么人啊?
坎特 一条有义气的汉子;可他那个穷啊,像国王一样地穷。
李尔王 要是你是个穷老百姓,就跟他是个穷国王一样,那么你也穷得可以啦。你要求什么呢?
坎特 讨一个差使。
李尔王 你要投靠谁呢?
坎特 投靠你。
李尔王 认识我吗,你这家伙?
坎特 不认得,老太爷;不过你自有一种气派,我愿意认你做主人。
李尔王 你说我有什么?
坎特 一副威严的气派。
李尔王 你能干些什么事儿呢?
坎特 我能够守口如瓶,骑马、跑腿,把一件曲曲折折的事儿说得一团糟;三言两语传达一个简单的口信。只要是一个普通人干得了的事儿,我都来得;我最大的好处是肯卖力。
李尔王 你多大年纪了?
坎特 说小不小,老太爷,不至于会为了一个婆娘唱个小曲儿就给迷上了;说老不老,不至于把一个婆娘宠爱得像活宝。算来我已活了四十八个年头啦。
李尔王 跟在我身边吧,你伺候我好了。如果我用过了这顿饭,还觉得你不讨厌,我就把你留下来——用饭?嘿,开饭呀!——这小子呢?我的傻子呢?(向侍从)你快去把我的傻子叫来。
[一侍从下]
[总管奥斯华上]
喂,喂,奴才,我的女儿在哪儿?
奥斯华 (穿过走廊,并不停步)抱歉得很——
[下]
李尔王 那个家伙说些什么?把那蠢货叫回来。
[一骑士下]
我那傻子呢,喂?——这世界是打瞌睡了吗?
[一骑士重上]
怎么啦,那个狗头呢?
骑士 陛下,他说你的女儿身子不舒服。
李尔王 我叫他来,那奴才怎么不回来?
骑士 陛下,他回答得很干脆,他不乐意。
李尔王 他不乐意?
骑士 陛下,我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可是依我看,陛下近来所受到的款待,比不得往常那样殷勤多礼了;别说那班手下人,就连公爵和夫人,看来也怠慢多了。
李尔王 嘿!你这么说吗?
骑士 要是我说错了话,求陛下宽恕;不过我眼看陛下受了委屈,就不能不说,这是我的本分。
李尔王 你不过提醒我一下罢了,我自己也有这感觉。我最近觉得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冷淡;我总怪自己太多心,心想哪儿会有故意怠慢我的道理呢。现在我倒要瞧瞧了——可是我的傻子哪儿去了呢?有两天没看到他了呀。
骑士 自从小公主去到法兰西之后,陛下,那傻子就消瘦了许多——
李尔王 别提这些了;我早看到了。去对我大女儿说,我有话要跟她谈。
[一侍从下]
你去把我的傻子叫来。
[另一侍从下]
[总管奥斯华上]
嗨,你呀,太爷,你呀,你过来,太爷!我是谁,太爷?
奥斯华 我家夫人的老爹。
李尔王 “我家夫人的老爹”!好一个你家老爷的奴才!你这狗娘养的!你这奴才!狗崽子!
奥斯华 对不起,太爷,我才不是呢。
李尔王 你跟我瞪眼睛吗,你这流氓?(打他)
奥斯华 我可不是挨人打的,太爷。
坎特 (冲上去)而且还是踢不得的吧?你这个踢皮球儿的下流坯![17]
(自后把奥斯华绊倒)
李尔王 谢谢你,伙计。你替我出力,我会喜欢你的。
坎特 (向摔倒在地的总管)来吧,老兄,爬起来,给我滚!这次教了你,下次就懂规矩了。滚吧,滚吧!你这头蠢驴,要是量一次地皮还嫌不够,就待在这儿别跑。还是滚吧!滚你的!你是白痴吗?这才对啦。
(把他推出去)
李尔王 呶,我的好小子,谢谢你。这是给你的定钱,就算把你收下了。
(拿钱给坎特)
[傻子上]
傻子 让我也雇用了他吧。这儿是我的鸡冠帽。[18]
(摘下帽子给坎特)
李尔王 怎么样,我的乖小子?你好吗?
傻子 (向坎特)老二,你还是戴了我这顶鸡冠帽吧。
坎特 干吗,傻子?
傻子 干吗?为的是人家已经倒下来了,你却反而要去支撑他。唉,这不是扯篷不看风吗?你有得苦啦!拿去,把我这顶鸡冠帽戴上了吧!呃,这位老兄赶走了他两个大女儿;成全了小女儿,这可是他当初没想到的。你要跟他,就得戴我这顶鸡冠帽——(向李尔王)怎么样,大叔?我要是有两顶鸡冠帽、两个女儿就好啦!
李尔王 为的什么,我的孩子?
傻子 假使我把我的家当全都给了女儿,那么我还给自己留着两顶帽子。把我这顶拿去吧!再跟你那两个女儿去讨一顶。
李尔王 小子,小心些——鞭子。
傻子 “真理”是条只好躲在狗窝里的狗;家主母的猎狗在烤火,发臭味儿;它却给一顿鞭子抽了出去。[19]
李尔王 这话真不是滋味儿,苦哪!
傻子 (向坎特)小子,我来教你一段话。
李尔王 你说吧。
傻子 大叔你听了——
家当大,场面却要小;
心里懂的多,口头说的少;
手头有多少,不要借多少;
听多少,不要信多少;
有得马儿骑,不要把路跑;
尽管手气好,赌注下得少;
一不喝酒二不嫖,
关起门来睡大觉,
包管你有金银,有财宝,
只会多来不会少!
坎特 空话,什么也没有说,傻子。
傻子 我倒成了一个白费口舌的律师——你什么也没有给啊。你不能在“什么也没有”中找出什么名堂来吗,大叔?
李尔王 啊,不,孩子。“什么也没有”就只能没有什么了。
傻子 (向坎特)费心你告诉他,他那许多地租钱粮也是“什么也没有”了。傻子的话他就是不爱听。
李尔王 这傻子,真会挖苦人!
傻子 我的孩子,傻子也有苦的,也有甜的,你可知道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尔王 不,小伙子,你说给我听。
傻子 是哪位大爷劝你
奉送掉你的土地,
叫他站到我身边——
就请你来替一替;
哪个傻子甜,哪个苦
立刻可以看仔细:
(指自己)
一个在这里,穿着花花衣,
(指李尔王)
另一个原来在那里。
李尔王 小子,你把我叫做“傻子”吗?
傻子 你把你那许多衔头全送了人,只留下这一个;——那是你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呀。
坎特 陛下,这个傻子并不那么傻啊。
傻子 可不是,那班老爷大人不会放过我。要是我领得了做傻子的专利权,[20]他们就要来占我的份。还有那些夫人小姐,她们也死活要来抢啊夺啊,就是不让我独占我那做傻子的专利。大叔,你给我一个蛋,我还你两顶王冠。
李尔王 两顶什么样的王冠?
傻子 呃,我先把鸡蛋一切两半,吃了里面的肉,不成了两顶王冠?你把你那顶王冠一切两半,都送了人,这好比背着驴子过泥沼。[21]你那光秃秃的脑袋壳儿里准是空空的,才会把你头上那顶金光锃亮的王冠奉送给人家。我这会儿说我傻子的话,谁说这就是傻话,谁就该先挨一顿鞭子。
(唱)
这年头傻子最不受欢迎——
聪明朋友全都变了蠢人;
有了头脑不知该怎么用,
一举一动活像只猢狲。
李尔王 你这小子,从几时起,这么一唱就是一大串?
傻子 自从你把你那两个女儿当作了老娘,大叔,我就这么把歌儿唱开了;因为你交给了她们板子,褪下了自己的裤子,那时候啊——
(唱)
她们把泪水笑出来;
我把伤心唱出来——
堂堂国王爱闹着玩,
竟来跟傻子做个伴。
大叔,我求你啦,请一个师父来教你的傻子说假话吧。我想学说假话的本领呢。
李尔王 小子,你跟我说假话,我就请你吃鞭子。
傻子 这我可不懂了——你跟你那两个女儿是什么样的一家子。我说了真话,她们要用鞭子来抽我;说假话吧,你可要抽打我;我闭上了嘴,可有时候还得挨一顿鞭子。当什么也比当我这傻子强!可是,大叔,我宁可做傻子也不要当你这个国王。你的灵性已经从两边削掉了,连中间的芯子也不剩了。瞧,那削下的一块来啦。
[贡纳莉上,面带愠色]
李尔王 怎么啦,女儿?为什么两根眉毛扭了结?我看你近来老爱皱着眉。
傻子 当初你不用管她皱眉不皱眉,那时候,你腰又粗、腿又壮。现在,你呀,成了连一位数也不是的圆圈儿“零”啦。这会儿,我还比你强呢。我还是个傻子,你呀,什么都不是。
(向瞪眼的贡纳莉)对,可不,我闭嘴就是啦。你这副脸色不许我做声,虽然你不曾哼一声。
(哼)mum,mum!
不留面包屑,扔了面包皮;
等到想吃了,活该闹肚饥。
(指李尔)那可是个剥空了豌豆的豌豆荚。
贡纳莉 爸爸,也不单是你的这个傻子
不受管束;就是你那许多[22]
狂妄无礼的随从,也时时刻刻
惹是生非。大吵大闹,真叫人
万难容忍!我本来以为,爸爸,
把这种种情况都跟你讲明了,
就会得到一个妥善的解决;
可是现在,倒不由得叫我好担心——
凭你自个儿这一阵说话行事,
你就是在包庇,而且是纵容他们
变本加厉。要是果然有这回事,
那也不能对违法乱纪,熟视无睹;
王法和家规,也决不会不闻不问。
说不得一旦认起真来,你的脸上
未免不好看,做小辈的也许太过分;
只为了不得不整顿那家纪国法,
这么做,也就说得上“明事懂理”。
傻子 你总知道吧,大叔,
麻雀儿喂了布谷这么久,
到临了,给小布谷咬掉了头。[23]
烛光灭了,我们变成了黑人儿。[24]
李尔王 你是我的女儿吗?
贡纳莉 得啦,爸爸。[25]
我想你向来都是知情达理,
但愿这会儿放明白些,别像近来那样
老是怄气,变得不成个体统,
傻子 大车拉着马儿走,蠢驴看不到吗?[26]
“喂,大妞儿,咱爱煞你!”[27]
李尔王 这儿有哪一个认识我吗?这个人
不是李尔。李尔是这么走路的吗?
这么说话的吗?他的眼睛在哪儿呀?
如果不是他那个脑子糊涂了,
知觉麻木了,那就——哈!醒着吗?
没有的事!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傻子 是李尔的影子。
李尔王 我倒要弄个明白。要是我相信了
君王的尊严,知识和那理性,
我真会以为我是个有女儿的人呢。
傻子 有了女儿才好做孝顺的爸爸呀!
李尔王 请教贵姓?好夫人。
贡纳莉 爸爸,你何必装得大惊小怪呢,
近来你就爱来这一套把戏。请你
好好听一听我的话吧。你是长辈,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该懂事些,
在这儿,你养着一百名骑士和随从,
全都是荒唐、放肆、无耻之徒;
我这宫廷,给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跟那乱哄哄的客栈,差不了多少。
他们成天吃喝啊,玩女人啊,本来是
大好宫廷,倒成了酒馆和妓院。
如果再放任不管,还成什么体统!
把你的跟班削减那么一些吧——
还是听了你女儿的话好,否则,
她只好不跟你商量,而自作主张了;
那些留下的人员仍然伺候你,
但要跟你的年纪相称,既知道
你的地位,也懂得他们的本分。
李尔王 (愤慨)黑暗和魔鬼啊!
快给我备马!把我的随从都叫来!
伤风败俗的贱种,我不打扰你了;
我还有一个女儿呢。
贡纳莉 你打了我的人,
你那班无法无天的暴徒居然
对他们的上级摆起主子的威风。
李尔王 懊悔哪,只恨后悔已经太晚了!
[奥尔巴尼公爵上]
啊,大爷,你来了?这可是你的主意?
你说话呀,大爷!——快给我备马。
忘恩负义!你铁石心肠的妖魔啊,[28]
你那副面目,在不孝的子女身上,
比起那海怪,更可怕!
奥尔巴尼 父王,请别生气。
李尔王 (向贡纳莉)
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胡扯什么!
我的随从全都有身份、有品德,
一切应尽的本分,他们都懂得,
都处处小心谨慎,唯恐玷污了
他们的好名声。——一丁点小缺点罢了,
唉,怎么在你柯苔莉亚身上啊,
就这么刺眼,像毒刑般难以忍受,
逼得我违反了本性,从我心坎里
割断了亲子之爱,反成了毒恨。
唉,李尔!李尔呀,李尔!
你的糊涂就从这脑门里进来,
高贵的理性就从这里溜了——该打呀!
[打自己的头]
走吧,走吧,我的人。
[坎特及侍从等下][29]
奥尔巴尼 陛下,有什么事儿冒犯了你——
我既没有罪名,也并不知情。
李尔王 也许是这样吧,公爵。
听着,苍天,听着!老天爷,你听吧!
老天如果本当叫这一个东西
生男育女,就打消这个主意吧!
叫她的肚子像一片不毛的荒田!
要萎缩她那生育繁殖的器官,
不许这贱人生下个婴儿添光彩!
她一心想传代,那就给她个孽种,
从小就忤逆,没天良,好活活地收拾她!
要在她那青春少妇的额头上
刻下一刀刀皱纹;让滚滚的热泪
在她的两颊,凿成一道道深沟。
她十月怀胎,辛苦抚养,只讨得了
冷笑和白眼;好叫她也懂得,生下了
忘恩负义的小辈,比毒蛇的利牙
更让人痛彻心肺!我走!我走!
[下]
奥尔巴尼 神明在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贡纳莉 这个就请你不用去操心查问了。
由着他这会儿去胡闹,使他的性子吧——
老糊涂了嘛!
[李尔王重上,狂怒]
李尔王 怎么,一下子砍掉了我五十个人,
还不到半个月!
奥尔巴尼 是什么事儿,父王?
李尔王 等会儿告诉你。
(向贡纳莉)活也罢,死也罢,我惭愧哪!
你居然有本领叫我做不成男子汉,
顾不得当着你迸出这两行热泪。
天打雷劈的人!为父亲的一声声诅咒,
都变成一个个你满身烂穿的疔疮!
你这双老糊涂的眼睛,为这个,再哭,
我把你挖出来扔了,让你用泪水
去拌那泥块。唉,竟落到这一步?[30]
嘿,罢了!好在我还有个女儿,
我相信她可是十分有良心、又体贴。
听到你这行为,看她不用手指甲
撕下了你这豺狼的脸皮。你还道
就此叫我泄了气——你等着瞧吧,
我自会重又摆出我的威风来!
[下]
贡纳莉 (向丈夫)你瞧见没有?
奥尔巴尼 贡纳莉,我十分爱你;可不能为了
这一片恩情就存心偏袒——
(打断他的话)
贡纳莉 请你别管吧。——
喂,奥斯华,快来啊!
(向傻子)你这位大爷,你不是傻子,
是可恶的奴才,快跟着你主子去吧!
傻子 李尔大叔,李尔大叔!等一下,带着傻子一块儿走呀!
活活捉住一头母狐狸,
抓住这么个女儿在手里;
一根绳子套住她脖子——
假如我这帽子能换根绳子。
傻子这就去追他的主子。
[奔下]
贡纳莉 是谁教他的好主意——一百名骑士!
他带着一百名拿刀扛枪的骑士,
真是有恃无恐!对,只要他
做了什么梦,听了什么话,一转念,
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他就好叫你
看他的厉害!那时你还说他糊涂?
我们的生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
奥斯华,喂!
奥尔巴尼 呃,也许你担心得过分了吧。
贡纳莉 总比过分的放心好些吧。
我宁可把心腹之患永远去掉,
免得天天的在那儿提心吊胆。
他的心思我知道。他说的那些话,
我已经去信告诉了我的二妹;
并且还表示了:我们怎么也不能
供养他,连带着他那一百名骑士;
如果她不管,却还是——
[奥斯华上]
怎么啦,奥斯华?
给我二妹的信你写了没有?
奥斯华 写了,夫人。
贡纳莉 你带着几个家人,就上马出发!
要把我私下里这许多顾虑,全都
当面跟她讲了,由你去添油加酱,
好把话说得更振振有词。去吧!
早去早回。
[奥斯华下]
(向奥尔巴尼)不行,不行,我的爷!
你做人太懦弱,也太婆婆妈妈了;
虽然我不怪你,可是恕我说一句,
人家只会骂你好一个糊涂虫;
不会说:虽然不中用,人倒是好的。
奥尔巴尼 你眼光看得有多远,我不知道;
可做事过了头,反把好事办糟了。
贡纳莉 不,说什么——
奥尔巴尼 得了,得了,以后且看吧。
[同下]
第五景 庭院
[李尔王,坎特,及傻子上]
李尔王 (把信交给坎特)你拿着这封信,先赶到康沃尔去吧。[31]我女儿读了信,有话要问你,你再开口,可不要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她。如果你脚下不勤快些,只怕我会比你先赶到那边呢。
坎特 陛下,我一定连夜替你把信送去。
[下]
傻子 一个人的脑子要是生到了脚跟上,那么这个脑子有没有生冻疮的危险呢?
李尔王 嗯,孩子。
傻子 你可不用替你的脑子发愁了,它不会穿着拖鞋走路的。[32]
李尔王 哈,哈,哈!
傻子 你瞧着吧,那另外一个女儿待你可好啦;尽管她跟这一个,好比苹果跟山楂——一模一样;我可还是能讲出一些名堂来。
李尔王 讲出些什么名堂来,孩子?
傻子 你尝尝她的滋味儿就知道了:一个样,好比这个山楂跟那个山楂不分档。你说得上来吗——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要生在脸儿中央呢?
李尔王 不。
傻子 呃,为的是这样就可以两边各生一只眼睛,逢到有谁长了鼻子却嗅不出来,他就可以睁开两眼看个分明。
李尔王 我不该这么对待她——[33]
傻子 你能说得出:牡蛎是怎么造它的贝壳吗?
李尔王 不。
傻子 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能告诉你,为什么蜗牛身上要背一座房子。
李尔王 为什么?
傻子 呃,为了好把它的头缩进去;不是为了好拿来送给它女儿,结果害得自己的触角都没处放了。
李尔王 还谈什么骨肉之情!做爸爸的有哪些儿待亏了她!我的马儿备好了没有?
傻子 你那些蠢驴正在那儿备马。天上的北斗七星,为什么只是七颗星?其中可真有道理呢。
李尔王 因为它们不是八颗星吗?
傻子 对极了,你大可以做得傻子了。
李尔王 夺也要把它夺回来!忘恩负义的禽兽!
傻子 要是你做了我的傻子,大叔,我可要吩咐把你打一顿,为了你不到时候,人先就老啦。
李尔王 这话怎么说?
傻子 你还没懂得世故人情,你就不该老。
李尔王 啊,老天,别叫我发疯吧——别发疯呀!
让我咽下这口气吧,我不要发疯呀!
[一侍臣上]
怎么?马儿备好了吗?
侍臣 备好了,陛下。
李尔王 来吧,孩子。
[率侍臣下]
傻子 谁家闺女笑我空跑这一趟,
我可担心她做姑娘做不长。[34]
[随下]
注释:
[1]爱德蒙是私生子,上头又有哥哥,无权继承父亲的爵位和财产,只能出国去谋求前途。
[2]各自该得多少嫁妆,贡纳莉和瑞干才只新近出嫁,她们的嫁妆还未确定。
[3]排行最后,最娇小,原文“our last and least”(据“对开本”)“娇小”在这里指身材、也可指年龄而言。“四开本”作“our last,not least”则有“……并非最少宠爱”之意。
[4]指盛产葡萄的法兰西的国王,和拥有草原丰茂、畜牧成群的勃艮第的公爵。他们两人都在柯苔莉亚面前夸耀自己境内物产丰盛。
[5]古代黑海北岸,有西徐亚王国(Scythia),据古希腊史家希罗多德记载,西徐亚人有食年老父母的风气。
[6]听见没有?——这时廷臣们全都给李尔王的暴怒吓呆了。(亚顿版)
[7]这顶小王冠,指本来打算给柯苔莉亚的那顶小王冠。请注意李尔王上场时,[一廷臣捧小王冠前导]。叫人把一顶王冠拿去“分配”,这话很可笑。(威尔逊)
[8]卒子,从象棋借来的比喻,下文因而有“保住了你”之语。
[9]当箭垛,对于“滚开,我不想看见你!”的讽刺性回答。坎特意谓,李尔王应该把他(忠心的臣子)存在自己的心目中。
[10]阿波罗(Apollo),古希借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
[11]原文“Do!”根据“四开本”补入。
[12]天性(Nature),这里其实指不受宗教、法律、世俗观念束缚的个人的欲望,以至野心等。
[13]我的权利,指财产继承权。爱德蒙是私生子,即使嫡出,因为是次子,也不能继承财产。《皆大欢喜》中的男主人公奥兰多因为是次子,父亲的遗产都被兄长霸占了。
[14]一怒而去,法兰西国王眼看到柯苔莉亚又被她的两个姐姐奚落一番,因而大为愤懑。(葛莱格)
[15]无巧不成戏,指英国早期喜剧的情节,往往任意凑合。
[16]意即不是跟政府为敌的天主教徒。天主教规定教徒星期五吃鱼。英国在伊丽莎白女王治下,已跟罗马天主教断绝关系,推行新教;故当时有“他是个不吃鱼的正人君子”的俗语。
[17]当时踢皮球只是英国下层市民在街头的娱乐。
[18]中世纪在王公贵族跟前逗乐的傻子,穿五色衣,戴鸡冠小帽,帽顶上还缀一颗小铃铛。
[19]家主母的猎狗(Lady's brach),指贡纳莉的心腹走狗奥斯华。“‘真理’是条……狗”,傻子自比之语。(威尔逊)
[20]“做傻子的专利权”一语含有讽刺;当时英国国王不顾人民反对,向宠臣们滥发“专利权”。
[21]背着驴子过泥沼,引用《伊索寓言》中的故事。
[22]不受管束,傻子在王公大臣前向来享有随便说笑、行动的特权。
[23]据说布谷鸟不会孵雏,把蛋下在别的鸟儿的巢里。
[24]烛光灭了,暗喻老王失去了权势,在旧剧《莱尔王》中有这样的话:“蜡烛点干油,火灭了……他的女儿便蔑视他的暮年。”
[25]“得啦,爸爸。”一句据“四开本”补入。
[26]意谓:女儿教训父亲,傻子在一旁,看不出这太反常了吗?
[27]“喂,大妞儿……”当时小曲中的一句歌词,这里作为对贡纳莉的讥嘲。
[28]忘恩负义,在这里作为人格化的抽象名词;下文“你”即指“忘恩负义”而言。
[29][坎特及侍从等下],从“新莎士比亚版”补入。
[30]用水拌泥,使泥块变软,好做泥坯;贡纳莉的铁石心肠却无法用泪水软化,所以李尔王有“用泪水去拌那泥块”之语。(威尔逊)
[31]康沃尔,地名,康沃尔公爵的领地,邻近葛乐斯德伯爵的城堡。(原始版本此处为“葛乐斯德”,不尽合理,兹从现代版本校订,改为“康沃尔”。)
[32]李尔王遭了大女儿的奚落,却又把希望寄托于二女儿,傻子取笑坎特只知道跑腿,不用脑子;又讽刺李尔从头到脚没有脑子,因此不用担心有生冻疮(因而只好穿拖鞋)的危险。
[33]我不该这么对待她,她,指柯苔莉亚,李尔王开始感到了悔意。
[34]傻子念最后两句时,面向观众。“有些编者认为这双行韵文并非出于莎士比亚手笔。谁家闺女只觉得傻子说话可笑,不知道李尔王此去将要遭受多少苦恼,那她准是个没头脑的傻大姐,以至不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贞操。”(新亚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