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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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幕

第一景 威尔士,格兰道尔的城堡

[飞将军,华斯特,摩提麦及格兰道尔上]

摩提麦 这些诺言很不错,同盟者都可靠,

我们的序幕充满了成功的希望。

飞将军 摩提麦爵士,格兰道尔姻丈,请二位坐下谈,好不好?还有华斯特叔父——

(三人就座)

唉呀,真糟糕,我把地图忘掉了。

格兰道尔 (拿出地图)不要紧,在这里。

请坐,潘西贤侄,请坐,飞将军;

那个兰开斯特只要嘴里一提起

你这个绰号,脸上就变得死白,

长叹一口气,盼望你早进天国。

飞将军 他一听见人说起欧文·格兰道尔,也盼望你早下地狱。也同样,巴不得你能早早下地狱。

格兰道尔 这倒不怪他,在我降生的时候,

天空布满了无数燃烧的形体,

无数辉煌的灯笼;我出世的时候,

大地的整个身躯,庞大的基座,

像一个懦夫似的颤抖。

飞将军 情形也会一模一样吧——如果那时候

你妈妈的母猫下了一窝小猫咪,

你当时却根本还没来得及出生呢。

格兰道尔 我说我降生的那天,大地都颤抖了。

飞将军 那我说大地就跟我看法不一样,

如果你认为它是怕你而颤抖。

格兰道尔 天空都烧得通红,大地也震动。

飞将军 啊,大地的震动正是因为看见

天空在燃烧,而不是怕你的降生。

患病的大自然往往会一阵一阵

有各种奇异的爆发。怀孕的大地

常因为肚子里蕴藏着作怪的邪气,

感到像害疝气一样的刺痛苦恼。

这股邪气因为要努力冒出来,

把大地老娘摇动着,震塌了尖塔

和长满苔藓的高楼。你出世那天,

我们的大地婆婆正害这种病,

才痛苦得一个劲儿震动。

格兰道尔 老侄,别人

这么触犯我,我决不会容。请让我

再一次明白地告诉你,我降生的时候,

天空布满了无数燃烧的形体,

山羊从山上奔下来,恐惧的田野里,

牛群发出各种奇怪的嗥声。

这些迹象都表明我是个奇人,

再有,我一生的途径也足以显示

我可不隶属于一般庸人的行列。

在这喋喋不休地烦扰着英格兰、

苏格兰和威尔士的大海环抱当中,

有谁能叫我徒弟,教过我念书?

或者随便你找哪个妇人的儿子,

看他在艰深的学术里能否追随我,

或者在神奇的实验上并驾齐驱?

飞将军 至少,说叨叨唠唠的威尔士话,

没人能比得上你。我可要吃饭去了。

摩提麦 别说了,姐夫,你要把他惹恼了。

格兰道尔 我能从幽深的地界里呼召鬼魂。

飞将军 我也能呼召,任何人都能呼召——

可是你呼召,他们会不会来呢?

格兰道尔 我还能教你,贤侄,指挥魔鬼。

飞将军 我也能教你,姻丈,羞辱魔鬼,

只要说真话。用真话羞辱魔鬼。[1]

你若能呼唤他,把他带到这儿来,

我发誓我也能把他羞辱得逃走。

永远记住:用真话羞辱魔鬼。

摩提麦 好了,好了,别做无谓的争论了。

格兰道尔 亨利·布林勃洛克曾接连三次

以大军袭击我;接连三次我叫他

从卫河和铺满沙砾的塞汶河岸上,

顶着恶劣的天气弃甲而归。

飞将军 弃甲而归?又赶上糟糕的天气?

魔鬼知道,他怎么没害风寒病呢?

格兰道尔 来吧,地图在这里,让我们按照

应得的权利分成三份,好不好?

摩提麦 副主教已经做好了这桩工作,

清楚地划分为三个均等的地区。

英格兰,从川特一直到塞汶这里,

往南,往东,都划归我的属下。

往西的全部,塞汶河彼岸的威尔士,

以及在界限内全部肥沃的土地,

都属于格兰道尔。至于你呢,姐夫,

得到川特河北面其余的土地。

我们的三角盟书已经拟成,

等我们三方相互把印章盖好——

这桩事今天夜里就应该办完——

明天,潘西姐夫,你和我两个人

还有亲爱的华斯特伯爵就出发

到舒斯伯利,按照原定的计划

去会见你父亲以及苏格兰军队。

我岳父格兰道尔目前还没准备好,

在两周内,我们也无需他的帮助。

(向格兰道尔)

在这段时期里你大概可以召集

你的佃户、朋友和附近的人士吧?

格兰道尔 用不了这么久,我就能跟你们会合,

护送着你们的妻子一同前来。

现在最好不告别,悄悄地离去,

不然你们跟妻子分手的时候

免不了又要挥洒无尽的眼泪。

飞将军 (以手在地图上比划)

我觉得我这一部分,从勃登以北,

讲起大小来赶不上你们的地区。

看这条河流曲曲折折地流进来,

平白地从我最好的土地当中

割掉整个半月形,老大的一块。

我打算在这个地方把水流挡住,

好让安详银色的川特河从这里

取一条新道,径直的,不再迂回。

我不能让它拐这样一个大弯,

夺去我这片如此丰沃的低地。

格兰道尔 不让它拐弯?要拐弯,它事实上在拐弯呀。

摩提麦 是啊,不过

你看它流的趋势,在另一方面

也使我蒙受同样程度的损失;

把河的对岸截下来也有这么多,

不亚于那方面你所失掉的面积。

华斯特 是啊,可是花点钱从这里导开它,

就可以在北岸添上这一角土地,

那样河流就径直了。

飞将军 我就这样办,花点钱就可以办到。

格兰道尔 我不能同意这样改。

飞将军 你不同意?

格兰道尔 是的,你不能这样改。

飞将军 谁说我不能?

格兰道尔 就是我,我说你不能。

飞将军 那别让我听懂

你的话;说你的威尔士土话去吧。

格兰道尔 我能说英语,阁下,和你一样好,

因为我曾经在英国宫廷里长大;[2]

那时候我还年轻,就制作了许多

配竖琴唱的美妙的英文歌曲,

给英语增加了一些有用的装饰。[3]

你似乎还不曾表现出这种才华来。

飞将军 嘿!

我从心里说,我正要谢天谢地。

我宁可变一只小猫,只会叫喵喵,

也不愿成为一板一眼的卖唱的——

我宁可听人旋一支黄铜的蜡签,

听一个干涩的轮子和轮轴摩擦,

这些声音,不管是怎么刺耳,

都远赶不上扭捏吞吐的诗歌——

那就像一匹懒驹子,踢一下走一步。

格兰道尔 好吧,随你怎么改动川特的河道吧!

飞将军 我其实不在乎。甚至三倍的土地,

我都肯白送给值得敬爱的朋友。

可是要讨价还价,你最好注意,

我就在一丝一发上也要计较。

盟约写定了没有?我们该走了吧?

格兰道尔 月亮很好,你们可以夜里走。

等我去催催文书,并且通知

你们的妻子你们要动身的消息。

我生怕我的女儿会发起疯来,

她是这样地疼爱她的摩提麦。

[下]

摩提麦 你真是,姐夫,专跟我岳父顶撞!

飞将军 我实在忍不住。有时候他让我发火,

不停地对我讲什么田鼠和蚂蚁,

讲什么做梦的梅林和他的预言,

一头恶龙,一条没有鳍的鱼,

剪去翅膀的怪兽,脱毛的乌鸦,

蹲伏的狮子,两腿站立的狸猫,[4]

还有一大堆没头没脑的扯淡,

简直要让我背弃宗教。告诉你,

昨晚上他跟我缠了至少九小时,

一一地列举那些服侍他的

魔鬼的名字。我说:“哼,真的吗?”

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他让人厌烦,

就像困乏的马,或长舌的妻子,

比烟熏的房子还闷气。我宁可一个人

住在风车里吃干酪大蒜,也不肯

待在基督教国家的任何别墅里,

吃山珍海味,——一面要听他讲话。

摩提麦 老实讲,他这人确是值得敬仰,

学问异常渊博,此外还通晓

神奇的道术,像狮子一样勇猛,

然而又十分和蔼,慷慨好施

如同印度的宝矿。听我说,姐夫,

他总算特别尊重你的脾气;

你触犯他的时候,他总是竭力

克制他暴烈的天性,这绝对不骗你。

我可以对你说,再没有第二个人

能像你那么招惹他而不尝受到

什么危险以及挨痛骂的滋味;

但是你也别老这样,让我请求你吧。

华斯特 老实讲,爵爷,你的任性也够瞧的,

自从你到这儿以来,真做了不少

让他几乎忍无可忍的事情。

你应该学会改正这个缺点。

尽管有时候它表现高贵和勇气——

这些正是它给你带来的美德——

可是往往也意味着粗暴的怒火,

礼貌的欠缺,不能够自我控制,

骄慢,高傲,一意孤行和轻蔑。

这些毛病贵人若沾染上一点,

就会失去了人心,在所有其他的

良好品质上留下一个污迹,

使他们不能得到应有的称赞。

飞将军 好,领教了,愿礼貌给你们好运!

我们的妻子来了,让我们告别吧!

[格兰道尔率摩提麦夫人及潘西夫人上]

摩提麦 这是最让我痛心难过的事情了——

我妻子不会说英国话,我不会威尔士话。

格兰道尔 我女儿直哭,她不愿和你分离,

她也要做一名战士,前去打仗。

摩提麦 好岳父,告诉她,她和我潘西姑母

很快地就会由你护送着跟来。

(格兰道尔和她说威尔士语,

她也用威尔士语回答)

格兰道尔 她还是闹得要死,这别扭的丫头,

死心眼儿,你怎么劝都没用。

[她继续说威尔士语]

摩提麦 我了解你的眼色。也很熟悉

从你的两眼——落雨的青空里涌出的

美妙的威尔士语言;若不是怕笑话,

我几乎也想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

(她继续说威尔士语)

我了解你的亲吻,你了解我的,

这点上我们仍然有热情的交流;

但是,亲人,直到学会了你的话,

我决不做一个逃学的小学生,因为

威尔士话在你嘴里正像一个

美貌的王后,拨着弦,歌喉婉转,

在夏日园亭里唱出新丽的词曲。

格兰道尔 别这样,你心肠一软,她就要发疯了。

(她继续说威尔士语)

摩提麦 唉,只恨我对这些话是一窍不通!

格兰道尔 她要让你在柔嫩的芦苇上卧倒,[5]

把头亲昵地枕在她的膝上;

她将为你唱那支你喜爱的歌,

在你眼皮上施展睡眠的魔力,

让舒适迷离的感觉侵入你血液,

使你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正像清晨和黑夜衔接的一刻,

天空笼辔的马车还没有从东方[6]

开始他每日一圈的金色的行程。

摩提麦 我非常乐意坐下来,听她歌唱;

等一会儿,我想,盟约可能也写好了。

格兰道尔 请坐下。

现在离这里千里之外的空中

飘浮着将要为你演奏的乐师,[7]

他们立刻会来到;坐下,仔细听。

(摩提麦躺下,把头搁在妻子膝上)

飞将军 来吧,凯特,你对躺下是很在行的,

来,快点,让我把头枕在你膝上。

潘西夫人 一边去,你这呆鹅!

(他躺下,把头搁在妻子膝上)

(奏音乐声)

飞将军 果然不错,魔鬼懂得威尔士话。

这并不稀奇,他脾气本来就古怪;

圣母在上,他倒弹奏得蛮好听。

潘西夫人 那么说,你也应该精通音乐了,因为你就是完全听你那份古怪脾气驱使的。好好躺着,讨厌鬼,听夫人唱威尔士歌。

飞将军 我宁可听“夫人”——我那条母狗,用爱尔兰调子汪汪的叫。

潘西夫人 你要我敲破你脑袋,是不是?

飞将军 不要。

潘西夫人 那就别出声。

飞将军 那也不行,不声不响,是女人的短处。[8]

潘西夫人 算了,我没办法,愿上帝帮助你吧。

飞将军 ——去到威尔士夫人的床上。

潘西夫人 什么?你说什么?

飞将军 别出声,她唱了。

(摩提麦夫人唱威尔士歌曲)

飞将军 来,凯特,我也要你唱个歌。

潘西夫人 我不唱,说真的。

飞将军 你不唱,说真的!心肝,你这些口头语就跟一个糖果商的老婆一样:“你不来,说真的!”什么:“拿我的命起誓。”什么:“要不然,上帝就不管我的灵魂。”什么:“天日为证!”——

用这些软绵绵的话赌咒起誓,

就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芬斯伯利。[9]

你起誓,凯特,也应该像一个夫人,

响亮地破口而出,把什么“说真的”

以及其他酥麻的口头语留给

花绒滚边的,星期天游逛的市民们。

来,唱一个。

潘西夫人 我才不唱呢!

飞将军 不唱也好,再唱就跟裁缝或者教知更鸟的差不多了。[10]如果盟约写好了,我两个钟头之内就动身。随你什么时候进来吧。

[下]

格兰道尔 来吧,摩提麦爵爷!潘西爵爷

越是火急想动身,你越是慢性子。

我们的文件写好了,就等着盖印,

然后立刻该上马了。

摩提麦 好吧,遵命。

[同下]

第二景 伦敦,王宫

[国王,太子及众大臣上]

国王 诸位,请暂时退开。威尔士亲王

和我要谈论些事情。但不要走远,

因为我随即还要召见你们。

[众臣下]

我也不知道这是否上帝的意旨,

由于我某一些行为把他触怒了,[11]

因此才暗中注定让我的亲骨肉

变成谴责我的工具和我的冤家。

的确,从你日常的行动看来,

我不能不相信生了你,专门是为了

作为火辣辣的报应,上天的鞭挞,

来惩罚我的过失。要不然,告诉我,

为什么如此放纵而卑贱的欲望,

如此低下荒唐的可鄙的作为,

如此无聊的寻乐,粗俗的伴侣,

能和你纠缠在一起,形影不离?

你是个出身尊贵的王子,这一切

跟你的血统和度量如何能相称?

太子 请陛下恕我,但愿我能为一切

错误的作为都找到清白的辩解!

虽说我毫不怀疑,有许多罪名

加在我身上我是能洗刷干净的,

然而我还想请求给一些宽容,

等我证实了有些流言是捏造的——

因为有一帮胁肩谄笑的谗倖,

惯会在大人物耳旁搬弄是非——

我希望其余那些真实的过错,

出于少年的荒唐和不受管束,

能凭我真诚的认错得到原谅。

国王 上帝原谅你!不过,亨利,我还是

不了解你的脾气为什么和你

所有的祖先们奋飞的方式都不同。

你已经胡闹得丢掉了枢密院的席位,

现在不得不让你的弟弟来代理。

整个宫廷和与我同族的公侯们

感情上都已经对你开始生疏。

当年大家对你的预期和希望

早都毁灭了,每个人灵魂深处

都在预言和测度你的没落。

假使我当初也这样不自珍惜,

这样在众人眼目前抛头露面,

这样和下流的朋党呼兄道弟,

那曾经帮助我获得王冠的舆论,

一定会继续忠实于原来的国王,

我也就只好在流放中,默默无闻,

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平凡的家伙。

正因为很少让他们瞧见,因此

我一举一动都像是惊人的彗星;

有人对自己的孩子说:“这就是他!”

有人问:“在哪里?哪个是布林勃洛克?”

于是我俨然天神似的宽厚和善,

用谦恭下士的表情装扮自己,

所以能当着头戴王冠的国王,

公然从臣民心里博得悦服。

从他们嘴里讨得欢呼和致敬。

我这样使自己永远保持新鲜,

每一次我露脸,就像大主教的祭袍,

叫人人见了称羡。在难得的场合,

我偶尔盛服出现,像节日的宴会,

由于不常有而赢取分外的尊严。

那轻佻的国王,整天游来荡去,

伴随着浅薄的弄人和一帮虚浮的

小器易盈的才子们;自贬身价,

跟抓耳搔腮的傻瓜们鬼混在一起,

把伟大的御名任他们糟践戏弄,

不顾自己的声誉,反倒欢笑着,

听那些孩子们放肆,你来我往地

和乳臭未干无聊的家伙们斗嘴,

成天在普通的街道上流连忘返,

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出卖给人民。

结果呢,经常在众目所视之下,

他变成了蜜糖,人吃得太多了,反倒

憎恶那一股甜味;本来没多少,

再加上一点,人们已经就嫌多了。

所以等到他让人看见的时候,

他不过好像是六月里来到的布谷鸟,[12]

听到,而不受人重视;看到,但眼睛

对习见无奇的事物已经迟钝了,

拿不出什么异于寻常的凝视来;

不能充满了惊异,像瞻仰君王

轻易不显露的炫目的光辉一样;

相反地,却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

当他面睡起大觉来;不然面孔上

也显得悻悻不快,仿佛看见

一个看够了不想再看的仇人。

你现在,亨利,走的恰恰是这条路;

和一帮下流人来往,你已经失去了

一个王子的身份。还有哪一个

看到你这副模样不感觉厌倦呢?

只有我这双眼睛还想多见见你。

而现在,不管我多么不情愿流泪,

痴情仍然使得我两目昏花。

太子 最仁慈不过的父王,我今后一定

改过自新。

国王 不论从哪一方面,

你一贯的表现都好像当年的理查,

当我从法国回来在莱文斯波登岸;

当年的我呢,就是今日的潘西。

凭我的御杖和我的灵魂起誓,

你不定能不能继承这空虚的王位,

他倒是真有资格掌握国权。

因为用不着真正或假借的名义,

他能使国内的战场充满了甲兵,

无畏地一直向狮子口吻里进军;

论起年岁来,他与你不相上下,

就已经率领年老的贵爵和主教,

披甲持兵,掀起流血的战争。

在和无人不知的道格拉斯作战中,

他得到何等永垂不朽的光荣!

说起道格拉斯,他的煊赫的战绩,

他冲锋陷阵的本领,英勇的名声,

在一切信奉基督的国土当中,

所有的武士都得要推他居首。

而这位飞将军,未离襁褓的战神,

幼年的斗士,在接连三次交锋里,

打败了勇猛的道格拉斯,擒住他一次,

又把他放了,和他结成朋友。

为了进一步炫耀他悍然的意图,

并且摇撼这王座的平静与安全——

你看这怎么办?——潘西,诺森伯兰,

约克大主教,道格拉斯,还有摩提麦,

合起来跟我对抗,已经开始了。

可是我干吗要对你讲这些消息呢?

干吗我要告诉你我那些仇敌呢?

我最贴近最可恨的敌人就是你。

说不定你会由于臣仆的恐惧,

卑下的愿望或者小忿的刺激,

叫潘西收买过去,对我作战,

跟在他背后,看颜色,作揖打恭,

好表明你已经堕落到何等地步。

太子 不要这样想,事情绝不会如此,

愿上帝饶恕那些把陛下对我的

恩情离间到这样地步的人们!

我将要在潘西头上赎回这一切,

在一个灿烂的日子结束的时候,

大胆地对你说我真是你的儿子;

那时我周身的披挂将染满鲜血,

我的脸也将涂上殷红的脸谱,

我洗刷血污时,把我的耻辱也洗刷掉!

那一天——不管它什么时候到来,

这位远近知名的荣誉的化身,

英勇的飞将军,众口交赞的武士,

将和你微不足道的亨利当面较量。

目前装点着他的战盔的光荣,

但愿是不计其数的;让我的头上,

积压着双倍的耻辱吧!因为到时候

我将要逼使这位北方的少年

用他的勋绩和我的恶名交换。

潘西不过是,陛下,我的代理人,

为着我拼命地积累光荣的事迹;

等我叫他把账目完全报清,

他就得老实地缴出每一点荣誉,

连最微细的钦佩也不能除外,

不然我就要挖他的心来算账。

凭上帝的名义,这点我一定要做到,

只要是他的意旨允许我如此。

我请求父王用我的行动来医治

我放荡的行为长年留下的创伤吧;

若不然,死亡是一切约束的解脱,

我宁愿遭遇十万次死亡,也不肯

把这誓言的最小一部分破坏。

国王 你的话就等于十万个叛徒的死亡,

你将要得到信任和统帅的地位。

[布伦上]

怎么样,布伦?你一副紧急的样子!

布伦 紧急的是我赶来要报告的情况。

苏格兰的摩提麦伯爵已经送信来,[13]

说道格拉斯以及英国的叛徒们

本月十一日在舒斯伯利会师,

如果各方面都能如约履行,

合起来力量会十分浩大而可怕,

历来叛徒的声势很少能相比。

国王 威斯摩兰伯爵是今天出发的,

我儿子约翰·兰开斯特和他在一起,

因为五天前这消息已经传到了。

下一个星期三,亨利,你就该启程,

星期四我也要动身。会合的地方

是布利治诺斯。亨利,你可以取道

格洛斯特郡。如果按这样计算,

包括准备的时间,十二天以后,

全军可能在布利治诺斯聚齐。

快点走吧,有很多事情要做,

迟延就会把有利的机会错过!

[同下]

第三景 野猪头酒店

[福斯塔夫及巴道夫上]

福斯塔夫 巴道夫,自从上回那场买卖以来,你看我是不是消瘦得不像话了?你看我抽得这个样子!缩得这个样子!真是的,我浑身的皮耷拉下来就跟一个老太太宽大的袍子似的!我憔悴的样子就像一个搁了好久皮儿都皱了的苹果!咳,算了,我还是快忏悔吧。要忏悔就得突然一下子,趁着我还有这股热劲儿;等会儿我又该泄气了,到那时候就打不起劲儿忏悔了。教堂里头是什么样儿,我哪还记得啊?要有半句假话,我就他妈的是一粒胡椒末,给酿酒的老板拉车的老马!教堂里头是什么样儿!朋友!全是这帮混账朋友把我给糟蹋了!

巴道夫 约翰爵士,你这样净发脾气,可活不长啊!

福斯塔夫 是啊,就这么说嘛!来,给我唱个吊膀子的小调,让我高兴高兴。其实我本来也像个绅士,老老实实的;够老实的,很少说脏话,一星期不过掷七次骰子;逛窑子也不过一刻钟——每一次;借人家的钱也还过——那么三四次;过得挺舒服,做事不出范围。现在呢,我的生活蛮没有规律,完全越出范围了!

巴道夫 咳,约翰爵士,你这个胖劲儿怎么能不越出范围呢?总不能不越出普通的范围呀,约翰爵士!

福斯塔夫 你去把你的脸改善一下,我就也来改善我的生活。你这份模样就活像我们的大将旗舰,舵楼上点着灯。不过你的灯是在鼻子上;你是我们的“明灯骑士”。[14]

巴道夫 咳,约翰爵士,我的脸又没有招惹你!

福斯塔夫 不错,这点我可以发誓。你的脸给了我不少好处,我用它就和许多别人用刻着骷髅和枯骨的指环一样。[15]只要一看见你的脸,我总禁不住想起地狱的烈火,还有“穿着紫色袍的财主”。[16]他可不就在那儿吗?一个劲儿地烧着,烧着。如果你多少有点正直的地方,我会拿你的脸起誓的。我会这样起誓:“凭着这股火,它是上帝的天使!”可是你已经不可挽救了,真的,要不是你脸上这点光,你简直就成了地道的黑暗的儿子啦。那天晚上你跑上盖兹山来牵我的马的时候,我要没有拿你当作一团鬼火,一颗焰弹,那钱就买不出东西来了。啊,你真称得起是一个不断的火炬大游行,一个烧不完的火焰堆!晚上跟你在一起从这家酒店跑到那家,你至少给我在蜡烛火把上省了一千马克。可是拿你喝我的酒算起来,就是在欧洲最会敲竹杠的蜡烛店里也可以买到许多很便宜的蜡烛了!我这三十二年以来一天也没断、时刻拿火来喂你这条火蛇!愿上帝给我报酬!

巴道夫 他妈的,别老讲我的脸了,往肚子里咽着点,好不好?

福斯塔夫 慈悲的上帝,那哪儿行?我咽了准会“上火”。

[老板娘桂嫂上]

怎么样,老母鸡!你问了没有,是谁把我的口袋给掏了?

桂嫂 嗳哟,约翰爵士!你这是什么想法,约翰爵士?你当我在店里养着贼吗?我哪儿都找了,哪儿都问了;我爷们儿也找了,也问了,连大人,带小孩,带佣人。我这店里以前连半根头发都没丢过。

福斯塔夫 你说的是瞎话,老板娘,巴道夫在这儿剃过头,就丢了好几根头发。我敢起誓我的口袋明明是让人掏了。去你的吧,你是个娘儿们,去!

桂嫂 谁,我吗?我不去,我才不怕你呢!老天在上,在我自己的店里从来就没有人敢这样骂过我。

福斯塔夫 去你的,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儿。

桂嫂 没的话,约翰爵士,你才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儿呢,约翰爵士。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约翰爵士。你该着我钱呢,约翰爵士,现在又来跟我找碴打架想赖掉。我给你买过一打衬衫。

福斯塔夫 粗土布,脏得要死!我早就全白送给那些卖面包的内掌柜的了!人家都当它做筛粉的布用!

桂嫂 拿我正经女人的名声起誓,明明是上好的荷兰细布,八先令一码!此外你还该着我钱哪,约翰爵士:饭钱,平常喝酒的酒钱,借给你的钱,一共二十四镑。

福斯塔夫 (指巴道夫)他不是也有份吗?让他付好了。

桂嫂 他吗?唉呀,他是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

福斯塔夫 怎么?穷?你看看他的脸!要怎么样你才叫阔呢?让他们拿他的鼻子去铸钱,拿他的嘴巴铸钱去吧![17]我绝对是一分钱也不付!好哇,你要拿我当傻小子吗?难道我在自己的店里要舒坦一下都不成,还非要有人来掏我的口袋吗?把我爷爷留下的一个戒指也给丢了,值四十马克呢。

桂嫂 唉呀,耶稣!我听见太子爷说过,我都记不得多少次了,那戒指根本是铜的。

福斯塔夫 什么?那太子是个坏蛋,是个贼头贼脑的家伙!妈的,他要是在这儿还敢这样说,我非得把他当一条狗似的痛打一顿不可!

[太子及波因斯以行军步伐上,福斯塔夫以军棍横举口旁作吹笛状迎接二人]

福斯塔夫 怎么样,孩子?风声紧到这种地步了吗?我们大家都得开步走了吗?

巴道夫 是啊,两个一排,跟到新门监狱去一个劲儿。[18]

桂嫂 殿下,请你听我说。

太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桂嫂?你丈夫好吗?我很喜欢他,他是个老实人。

桂嫂 好殿下,听我说。

福斯塔夫 听着,别理她,我有话说。

太子 你要说什么,杰克?

福斯塔夫 那天晚上,我在这儿的幕后头睡着了,口袋让人给掏了。这个店简直成了窑子啦,连人的口袋都要掏。

太子 你丢了什么啦,杰克?

福斯塔夫 你不会不信我吧,亨尔?有三四张钱票,每张四十镑,还有我爷爷的一个戒指。

太子 那玩意儿算不了什么,几个子儿的事。

桂嫂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殿下,我说你也这样说;可是殿下,他当时就用好些脏字眼骂你,你知道他的嘴总是不干不净的,他还说要痛打你一顿呢。

太子 怎么?他敢说这种话?

桂嫂 他要是没说,我就是个没信心,不诚实,不守妇道的女人!

福斯塔夫 你的信心比一颗烂桃儿多不了多少,你的诚实就好比一只出洞的狐狸,[19]至于讲到妇道,马丽安姑娘跟你比起来都可以充典狱长的太太啦。[20]去吧,你这东西,去吧!

桂嫂 你说,什么东西,你说?

福斯塔夫 什么东西?哼,值得谢天谢地的东西。

桂嫂 我才不是什么值得谢天谢地的东西呢,我要你明白这点。我是个安分良民的妻子。要是撇开你的骑士身份,你这样骂我,你就是个混蛋。

福斯塔夫 要是撇开你妇道人家的身份,你还硬不承认,你就是个畜生。

桂嫂 你说,什么畜生,你这混蛋,你说?

福斯塔夫 什么畜生?哼,就是水獭。

太子 水獭,约翰爵士?干吗说她是水獭呢?

福斯塔夫 干吗?她又不是鱼,又不是肉,一个人简直就拿她没办法。

桂嫂 你这么说就是冤枉人!你也好,随便什么人也好,在我身上想的主意可多啦,你这混账东西!

太子 你说得不错,老板娘,他简直是血口喷人。

桂嫂 他骂你骂得也够瞧的,殿下,他那天还说你该他一千镑。

太子 你这家伙,我是该你一千镑吗?

福斯塔夫 一千镑,亨尔?一百万镑!你跟我的交情够一百万镑,这份交情你总是该我的。

桂嫂 这还不算,殿下,他还骂你是个坏蛋,还说要把你痛打一顿。

福斯塔夫 我说这个话了吗?巴道夫?

巴道夫 老实讲,约翰爵士,你的确是说了。

福斯塔夫 我是说如果他说我的戒指是铜的。

太子 我就说你的戒指是铜的,现在你说的话敢兑现吗?

福斯塔夫 咳,亨尔,你知道,你要是个平常人,我当然敢。可是你既然是个太子,我怕起你来就跟怕一头小狮子的吼声一样。

太子 为什么不就说狮子,还要说小狮子?

福斯塔夫 国王才应该像狮子一样地让人惧怕。你以为我怕你跟怕你爸爸一样吗?不,我要是那样,但愿我的腰带断了!

太子 唉呀,要是你腰带断了,你的肠子还不都耷拉到你膝盖下面来了!你这家伙,你肚子里哪儿还有容纳信心、诚实和天良的地方啊!光装肠子和隔膜还不够呢!硬说一个老实的妇人家掏你的口袋了!真是的,你这婊子养的,不要脸的,浑身肥肉的坏蛋,要是除了酒店的账单,妓院的条子和一片可怜的价值一便士的糖,吃下去可以润嗓子,使你说起话来更是没完没了,——要是除了这些东西之外,你口袋里还装有什么其他挨骂的货色,我就不是人!可是你居然还死咬住人不放,还不肯知错认罪!你知道害臊不知道?

福斯塔夫 你肯听我讲吗,亨尔?你知道亚当是在无罪的年代堕落的;那么在眼下这种邪恶的日子里,可怜的杰克·福斯塔夫有什么办法呢?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一身肉比什么人都多,那当然也比什么人都容易受诱惑。你是不是承认是你掏了我的口袋?

太子 从方才的话听来,仿佛不可能是别人。

福斯塔夫 老板娘,我不生你的气了。去吧,去把早饭打点好。爱你的丈夫,照料你的仆人,好好款待你的客人。只要找得出一个正当理由,你会发现我不是什么不好说话的人,你看我总是愿意和平了事的。得了,我跟你说,请便吧!

[桂嫂下]

好,亨尔,让我们听听宫里的消息;先谈抢劫的事,孩子,那怎么了局的?

太子 咳,我的喷香的鲜牛肉,我反正总要做你的救命星,钱已经交回去了。

福斯塔夫 咳,我可不喜欢这种往回交钱,这不是往返徒劳吗?

太子 我现在跟我的父亲和好了,要做什么都办得到。

福斯塔夫 那么头一桩事你先给我把国库抢它一下子,马上就干,连手都别洗。

巴道夫 对,殿下,就这么干。

太子 我给你找了一个率领步兵的职务,杰克。

福斯塔夫 要是骑兵那就更顺我的心了。我上哪儿去找一个会偷的好手呢?啊,就差那么一个惯贼,年纪在二十二三岁左右!给我的工作条件实在太差劲了!好吧,有了这帮叛徒是应该感谢上帝的,他们不找别人,专门找那些正人君子捣蛋。我赞美他们,我颂扬他们。

太子 巴道夫!

巴道夫 殿下。

太子 (交给他一封信)

这封信带去给约翰·兰开斯特爵爷——

我弟弟约翰;这封给威斯摩兰。

[巴道夫下]

去吧,波因斯,上马去,上马去,你和我

吃午饭以前还要赶三十里路。

[波因斯下]

杰克,明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

跟我在圣堂的大厅里头会面,

那时候我会告诉你你的任务,

给你装备兵士的款项和训令。

战火燃着了,潘西飞得这样高,

我们或他们,总有一方要跌跤。

[下]

福斯塔夫 有你的,轰轰烈烈!老板娘,来早餐。

这个店啊,要变成战鼓,我够多喜欢![21]

[下]

注释:

[1]用真话羞辱魔鬼,古老的格言。魔鬼被认为是“一切谎言的祖先”。

[2]格兰道尔曾做过理査二世的侍臣。

[3]意即给当时还在发展中的中古英语增添了一些高雅的词汇。

[4]据霍林舍德《编年史》,亚瑟王朝时代的预言家梅林,据说曾流传下这么一个预言:亨利是田鼠,他们三个是龙,狮子和狼。“蹲伏”,“两腿直立”,是贵族纹章上动物的姿势。

[5]当时室内铺一层芦草当做地毯。

[6]马车,指日神所驾的在天空巡行的马车。

[7]格兰道尔自称能召唤千里之外的大气中的一些精灵来演奏音乐(实际演出时,乐师们躲在舞台的楼廊上奏乐)。

[8]讽刺女性爱饶舌的反话。

[9]芬斯伯利,伦敦城外一个供假日游览的地方,去的大都是商人和市民,所以飞将军用轻蔑的口气。

[10]裁缝们做活的时候多喜爱唱歌。教知更鸟的,指教鸟儿唱出调子的人。

[11]指篡弑理査二世的罪行。

[12]布谷鸟的鸣叫声在早春很受欢迎,但到六月就不稀罕了。

[13]实际上给国王报讯的是苏格兰马区伯爵顿巴尔。摩提麦伯爵是国王的敌人。

[14]当时流行的骑士小说里,主人公常称做“太阳骑士”、“火剑骑士”等(因骑士盾上的标志而得名)。

[15]刻着骷髅和枯骨的指环当时很流行,用以提醒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16]《新约·路加福音》16章19节载:有一个穿紫色袍的财主,天天奢华享乐,死后在地狱的烈火中受罪。

[17]这里取笑地把巴道夫的酒糟鼻、一脸疙瘩比作了赤金。

[18]囚犯被带往新门监狱,往往戴着镣铐,两人一排。

[19]被引出洞外的狐狸,为免被猎人捕获,使用一切诡计,躲藏或装死。

[20]马丽安姑娘,这里泛指不规矩或下流的女人。

[21]此句似表示他对酒店的留恋,而害怕去战场拼命,要是战场变作他的酒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