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任于斯，苦其心志——记张伟达

张伟达，棋联大师、国家大师、高级教练、前国家队副总教练。20世纪80年代屡获全国赛前6名。1987年入上海队。多次以棋手和教练身份参加世界赛。90年代中期起任国家队副总教练至退休，为中国女队获奥赛铜、银乃至4枚金牌作出了积极贡献。著有《国际象棋中级教材》《国际象棋实战技巧》等书。

张伟达是一位资深国际象棋教练，他在中国国际象棋队任女队教练长达三十几载，工作踏实细致，精通棋艺，深谙棋弈理论，著作等身，在棋界享有很高的声誉。

中国有句老话：“成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确实，张伟达也有古人所说的“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困苦。不信，我们可以来看看他的人生经历。

张伟达生于1949年，童年时在上海延安中路小学读书。1958年，苏联国际象棋特级大师来沪访问，上海乘势掀起了一阵在部分小学选国际象棋小棋手的热风。三年级的张伟达被选中，进了位于静安区的新成棋室，开始学棋，师从任诚老师。1964年，他与师兄戚惊萱被保送到上海市青少年体育运动学校棋类班学习，学生就他们两人，教练是后来带教谢军的刘镇国。刘镇国教学严谨，一丝不苟地从开局、中局到残局基本理论教起；他还经常带他们参与实战——与强手过招。强将手下无弱兵，两位学生在刘镇国的带教下，进步飞快。同年，小张即获上海市运动会第4名。但好景不长，1969年，“文革”开始了，全国“上山下乡”一片红，在重点学校市西中学读高中的张伟达去了黑龙江军垦农场。

丘陵起伏的边陲农村，虽有黑土地之美誉，但那里的生活却是十分艰苦的。他住进了长长的粗陋的黑土墙的宿舍，吃的是白菜土豆，白天挖泥、耕地、割稻，晚上还得学习最新指示、老三篇，不断斗私批修。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漫天纷飞的大雪，也能在雪水、泥水、牲畜粪便交合的泥地上飞奔；他学会了爬犁和上山伐木，更能扛上一百多斤重的麻袋包……在冰天雪地的北国，他整整蹉跎了8年。8年中，他学会了不该他学会的一切，割舍了他不该割舍的国际象棋。

好在棋艺在身忘不掉。1974年起，社会秩序逐渐复苏，各地棋队也得以重建，张伟达遂开始代表黑龙江省参加全国国际象棋比赛。1978年，他与戚惊萱、陈德、刘文哲、梁金荣、张东禄联手，组成了中国参加奥林匹克国际象棋团体锦标赛的第一支棋队，在阿根廷为祖国赢得了声誉。1980年调至浙江省队。80年代两次获得全国赛前6名。1986年，张伟达终于调回上海市队，此后多次以棋手和教练身份参加世界比赛和国际比赛，曾为两届奥赛中国队队员。

1987年起，张伟达应召赴京任国家集训队教练，90年代中期起任国家集训队（后为国家队）副总教练。这一去就是廿余年，一直至退休之后，才重返上海。

在国家队，张伟达主要负责女队培训。凭借自身坚实的功力，以及兢兢业业的努力，他为中国女队跻身世界巅峰做出了积极贡献。1991年，他带彭肇勤、秦侃滢、王频出征南斯拉夫世界女子冠军区际赛，三名队员全数出线并晋升为女子国际特级大师；1992年，帮助王蕾在罗马尼亚女子国际象棋邀请赛上夺得冠军；1993年，带谢军赴维也纳参加世界女星与元老对抗赛；1994~2004年，连续以女队教练身份，带队参加第31~36届奥赛，为中国女队获1次铜牌、1次银牌和连续4次金牌起到了重要作用。

张伟达的祖籍是宁波鄞县，以棋为媒，他从黑龙江省队调至浙江棋院，辗转参加国内国际大赛。但上海毕竟是他的出生地，且家室也在上海，在师兄戚惊萱的大力推荐下，1986年，他得以调回上海棋院。本以为从此可结束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在上海安居立业，谁知还不到半年时间，国家集训队十万火急地调他至北京任教。军令难违，张伟达只得劳燕分飞，忍痛赴京报到，从此夫妻聚少离多。好在妻子贴心，她理解张伟达工作的性质，即使有怨也只得化作无恨了。

张伟达说，“我对妻子和女儿最内疚的有两件事：一是妻子早产住院，我带队在外，不能照顾。说实在的当时我也焦心如焚。我知道早产婴儿在保温箱中，最难过的是自己的妻子，她需要调理，更需要安慰，可我做不到，一切的无奈苦情只能往肚子里咽。还有一件事是愧对女儿的。老实说，女儿的成长全依赖着妻子，从女儿读小学到中学，我几乎无暇顾及，最后靠她自己的努力，考进了上海立信会计学校。想到这些，我的心是酸酸的。我们国际象棋队是与上海财经大学挂钩的，只要我们这里的棋手够条件，便可保送至财大深造。为此，我送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棋手，唯独没有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因为女儿不会下棋，我也不想贸然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女儿很懂事，她从不埋怨我，反而支持我的做法，她说：‘我们不要随波逐流大开后门，我会像爸爸一样做个自信自立的人。’”说到心酸处，张伟达不免有些泪湿。这，也许是上天又一次对张伟达苦其心志的考验吧！

尽管张伟达对自己的女儿关怀不周，但在国家队多年，他对他的编外“女儿”却照顾有加。他说：“教练除了指导队员们的棋艺、战略思想及临场指挥之外，还得关心她们的起居饮食、思想动态。比如，为了赛前放松，得放下教练架子与她们一起打牌，有时输了该钻桌子的你也得钻。”

就说1991年11月，他与女队彭肇勤、秦侃滢和王频赴南斯拉夫参加的那次女子世界冠军区际赛吧。这是一次只取前六名进入世界女子八强的最高水平的大型比赛，是通往冠军之路的极为关键的一次比赛。参赛的都是世界顶级的选手，其中苏联代表队特别显赫，十位教练带领着九位国际特级大师和一位国际大师。而中国的三位姑娘平均年龄还不到20岁，称号也只是国际大师。面对如云的战将，她们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投身到博弈之中。

彭肇勤十分勤奋，她总是说：“要战胜对手，首先要战胜自己。”每次比赛前，她都要拿出一叠笔记本来，与张伟达细细地商量对策。决战时刻，她势不可挡地连续战胜了加里娅莫娃、约谢里娅妮、阿拉哈米娅等几位苏联最强劲的对手，提前一轮出线进入了八强。

全攻型棋手的王频曾战胜与逼和过苏联男子特级大师，她犀利的进攻常常令男棋手都生畏。因此，她也成了苏联棋手的众矢之的。王频如一位大将，稳坐战台，一个一个地接招，英姿飒爽，威风八面。她一举击败了阿拉哈米娅、索菲耶娃、马特维耶娃等特级大师，一时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

最为艰难曲折的还数秦侃滢。赛程过半时，她还徘徊在中游，奋力追赶才达第7，将与崭露头角的苏联选手加里娅莫娃争夺最后一个出线权。双方正在鏖战之中，编排负责人匆匆告知张伟达：“根据电脑统计显示，如秦侃滢赢了，可获第6名，晋升八强并获国际特级大师称号；如输了，则什么也没有了。”张伟达犯难了，告诉秦侃滢吧，怕她求胜心切，急躁冒进而输掉此局；不告诉她吧，万一未尽力紧盯而失败，就连“特级大师”称号也会丢了。张伟达考虑再三，凭他带教秦侃滢的经验，她的心理素质绝对优良，决不会因此而受干扰。于是张伟达在纸条上写了“不胜则提和，和亦可获国际特级大师”，请裁判长递给秦侃滢。秦侃滢看后，把纸条放在一边，神色十分自定。只见她连弃两兵，滞留对手黑王于中路。此时，她“手中最卑微的边兵也成了进攻的急先锋”。精妙的构思，迂回的攻击，使加里娅莫娃一筹莫展。最后，秦侃滢如愿进入了前6名。张伟达见三位姑娘都大获成功，自然高兴万分，他对爱将说：“棋坛有句名言，‘谁有坚强的神经，谁能笑到最后’此话一点不错。”我们不妨随张伟达精选的这个对局的评注，来感受一下秦侃滢和加里娅莫娃对弈的过程吧。

白方：秦侃滢 黑方：加里娅莫娃（苏联）

1991年11月弈于苏博蒂察

法兰西防御

1.e4 e6 2.d4 d5 3.e5 c5 4.c3 Nc6 5.Nf3 Bd7 6.Be2 f6

在法兰西防御的这路封闭体系中，黑方比较常见的续着是6.…Qb6或6.…Nge7继续出动子力。现在兵子未动而马上冲兵f6进击中心，有过早之嫌。只有在白方应付不当的情况下，黑方才有机会得到反击。如本赛第7轮王频对加里娅莫娃，在类似的局势下应以7.ef?! Nf6 8.0-0 Bd6 9.h3 Bd7 10.Be3 cd 11.cd 0-0 12.Nc3 a6 13.Qd2 Be8 14.Rad1 Bc7 15.Rfe1 Qd6，黑方出子顺畅，占位有利。

7.0-0! …

保持e5位尖兵，延缓黑方出子，是正确的战略。

7.…fe 8.de!?（图1）

世界八强，每位棋手梦寐以求，如今已近在咫尺，却也可能远在天边，我望着于赛场之中从容地向人生挑战的秦侃滢。她在此时拟定了一个决一死战的弃兵方案。

当然，此时用马吃兵先兑一子的走法已有先例，如8.Ne5 Ne5 9.de Bc6 10.Bd3 Qd7 11.Bg5 Nh6 12.Nd2 Nf7 13.Bh4 Be7 14.Be7 Qe7 15.f4 0-0-0 16.Qe2 Kb8 17.Rae1 g6 18.a3 c4 19.Bc2 Qc5 20.Qf2 d4! 21.Be4 Nh6，局势相峙。

8.…Qc7 9.Bd3 Ne5 10.Ne5 Qe5 11.Re1 Qd6

如黑方打算送回一兵走11.…Qf6，则12.Qh5 Qf7 13.Qd5 0-0-0 14.Qb3，黑方虽能长易位，但兵子散乱。而现在则已不能易位了！

12.Qh5 Kd8 13.c4!（图2）d4?!

白方冲兵开线，攻击滞留于中心的黑王，黑方毫不犹豫地马上进兵封锁中心，顺理成章。不过更细致的走法是13.…Nf6试白方应手，如14.Qg5，则14.…h6再15.…d4压兵，因为白后的位置将对以后的战术动态发生微妙的影响。

14.Qg5! …

不仅限制了黑方王翼黑格象、车出动，同时加速己方黑格象的助攻。

14.…Nf6 15.Bf4 Qb6?

显然，黑方已感受到巨大的攻王压力而慌乱。冷静的过门是：14.…h6! 15.Qh4使白后位置往边线挪移一步，将减轻其对g7的压力。

16.Nd2 Ke8

此等局势确实难为了黑王，既被迫疲于奔命，又要亲守g7兵以活动双车，徐图出子构筑防御体系。不过，这也恰好显示了王的消极与积极的双重性格。

17.Be5 Kf7 18.Ne4 Be7 19.b4! ! …

当我看到白方再次弃兵冲击黑阵时，感到胜利之途已经打通。

19.…cb 20.c5 Qc6 21.Rad1 Rag8 22.Nd6 Bd6 23.cd Rc8 24.h4!（图3）

白方最卑微的边兵也成了进攻中的急先锋，黑方脆弱的防守已一筹莫展，如24.…h6则25.Qg6再Bf6胜。

24.…Qd5 25.Bf6…

当然25.h5再h6也胜，而得子取胜则更简洁稳当。

25.…gf 26.Qd5 ed 27.Re7 Kf8 28.Rd7 a5 29.Bh7 b5

其实，黑方后翼多兵已无意义，抵抗也仅是象征性的。

30.h5 a4 31.Bg6 b3 32.Rf7 Kg8 33.d7 Rd8 34.Re1黑方认输。

最后一刻，秦侃滢成功了。当世界八强、特级大师的胜利光环降落在她身上时，激动的脸庞终于掩饰不了她内心的喜悦。

至此，三名队员全数出线，并全都晋升为女子国际特级大师。张教练立下了一大战功。

令张伟达最欣慰的是学生的感恩。如大牌的谢军即十分亲和，并未因自己得了中国第一个女子世界冠军而骄横，也没有因为自己当了领导而忘乎所以；若是到了上海，她必定要拜访刘镇国和戚惊萱两位恩师，在北京，有时遇到带过她的教练，她都会远远地打个招呼，以示请安。还有诸宸，这个继谢军后获第二个女子世界冠军的清华女高材生十分有情有义。一天，张伟达忙完了工作回到宾馆，在其房间里突然出现了鲜花和蛋糕，一问才知道，诸宸记住了他的生日，她与女将们为老师过生日。瞬间，张伟达泪眼湿润了：“说实在的，忙得团团转的我早已把自己的生日忘到九霄云外了，而她们却能牢牢地记住。”

但张伟达有时也会遇到尴尬。国家队是封闭式训练的，大家锐意求索，锲而不舍，不分昼夜是常事。那些陪练的男队员们和大家一样忙前顾后，不计名利地辅助女队员，有时他们付出的代价不比女队员们少，一旦女队员们失败了，他们的默默无闻是正常的，而姑娘们成功了，名扬四海了，可他们仍是默默无闻。一辈子兢兢业业，到最后只是被打道回府，落个无声无息。张伟达说：“我是最了解他们的。他们由于工作需要，牺牲了自己的追求而来当陪练。他们不求轰轰烈烈地获得宣传，但至少得给他们有个名分，这样也不枉他们当了一辈子无名英雄……这一点我是有愧的，但，我又无可奈何，体制啊！当需改革。”此话，张伟达似乎在谈工作，其实也折射了他的内心反思。古语曰：“与人为善，善莫大焉。”这，就是张伟达为人的准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