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象·帝王·宿命
乱世风雨
道统盛宴钗横鬓乱,人文关怀余温缕缕,几代星月繁华的艺情匠心难免空遗宣德名炉沉潜的紫光;政统摇落的一瞬间,桃花扇底斑斑的泣红宣示的岂止是媚香楼上佳人的伤逝。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的这段话,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个乱世。
包括,从盛唐气象的巅峰上跌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乱象纷纭的五代十国。
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十国——吴国、南唐、前蜀、后蜀、闽国、楚国、南汉、南平、吴越、北汉,闹哄哄,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或是来不及等待别人唱罢,就已经粉墨登场了!
最短的只存活了11年,最长的也不过60余年。
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如有了汉之大一统,便有了魏晋南北朝这样一个纷乱的华丽血时代。有了大唐之大统,便会有五代十国的分裂割据接踵而至。
五代十国,这是怎样的一个乱世啊!史书说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方是时,废君如吴越,弑主如南汉,叛亲如闽楚,乱臣贼子无国无之。”
欲望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怕你渐行渐远,它依然不折不扣地生长着。
这是希望之春,人们面前有着各种可能。鼓起欲望的风帆,你就可以一往无前,上路。你可以叫它理想、梦想,也可以叫它疯狂、野心。它让一无所有的人热血沸腾,也让已经拥有的人想拥有更多。
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你怎样费尽心思得到的,你也将怎样失去。甚至,何时失去,你都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恐惧会在时间中变成柔软的绳子,将人们捆住,让人窒息。
没有信仰,没有未来,只有拼着命将能攫取的攫取。人们放弃忍耐和矜持,尽情满足着自己的种种欲望。这场景,就是末世的狂欢。
纷乱的末世,有太多人想要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时代的印记上。
李昪就是成功地将名字铭刻在时代印记之上的人,他是南唐的开国之君。
在成为南唐国君之前,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如同一粒草芥,一颗风沙。
李昪小名彭奴,8岁丧母,父亲李荣在战乱中不知所踪。他自幼便在濠州、泗州一带流浪。
一个被父亲、母亲遗弃的流浪儿,当同龄的孩子承欢父母膝下时,他却不知道蜷缩在哪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不知道明天的食物在哪里,明天的寄身处在哪里,明天的自己又会漂泊到哪里,生命之舟颠簸在乱世的狂流汪洋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也许,当他在夜幕下闭上眼睛的时候,早已不敢奢求,是否还有机会睁开双眼,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他见惯了世人的冷眼,也见过太多太多的悲欢。一颗心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般在寒冷的冬夜中祈求一丝丝爱的荣光与温暖。可是,有谁会倾听一个流浪儿内心的呼告呢?
那个颓败的破庙,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
累了,困了,躺在那里,听雨声的哀泣,听钟声的孤鸣,看夏夜的繁星,观秋天的满月,整个天地只剩下自己,仿佛也只是属于自己的。此时的他,竟然感到了一丝丝快慰。
敏感如他,卑微如他,又如何?幼小的他,在生之艰难中,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坚毅与冷静,那背后,仿佛有一团激情的火在熊熊燃烧着,只需要一点触媒,一个机会。
转机出现了。
公元895年,南汉杨行密攻打濠州,遇到了彭奴,将其收为养子。但是,杨行密的儿子们却不能容纳彭奴。杨行密只得将彭奴交给部将徐温抚养,取名徐知诰。
史书给人提供的只是骨架,却没有血肉。
我不知道,世上浪流儿何止千千万,杨行密为何单单只遇到了彭奴,且将他收为养子?杨行密的儿子为何又偏偏不能容下这个彭奴?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
或许,这是命运。命由天定,命里注定这个叫彭奴的流浪儿会与南汉的君臣相遇。
但我相信,吸引杨行密的,一定是他的眼神。
一种充满生之欲望的眼神,一种涌动在冰山之下的生命力,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与冷静。它有一种慑人的力量,让人不得不靠近。
自此后,他的身份变了,不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而是南汉赫赫有名的大将徐温的义子,并且,他有了自己的名字——徐知诰。
人的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的一生,要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与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认识了一两个正确的人。
年幼的彭奴,尚不知道什么是规划,如果被收养更多依靠的是冥冥中的神秘力量,是命运。收养之后,则要靠他自己了。
命运,命运,命固然是由天定的,可运很大程度上是自造的。
人世的艰辛,给他苦难的同时,也给了他敏感和坚定,给了他成长的力量,给了他经受磨砺的强大内心。
从他与徐知诰这三个字联在一起时,他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名字留在历史的册页中。
他深得徐温夫妇的欢心,因为他早已在独自承受生之艰难的磨砺中懂得珍惜,懂得观察,懂得忍耐,懂得感恩。他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自己强大,无论是吟诗作赋,还是武学造诣,都是出类拔萃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对得起徐知诰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他重生的转机,也是见证。他知道自己将穷尽所有,去捍卫它。
可,他内心的最隐秘之处,又常常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寄人篱下,认他人做父亲,就像是背离了自己的根。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的是李家的血液。
大唐,不就是姓李吗?
或许自己血脉中还有着皇家贵胄的因子,史书上没有记载,而他在内心里却不知暗示了自己多少次。
这种隐隐的欲望,让他在竭尽忠诚的同时,也在不失时机地寻找着一切机会让自己强大些,再强大些。野心的种子一旦播下,总会有发芽的那天,一切只是时机而已,时间的早晚而已。
22岁,他同徐温一起,开启了他辉煌的戎马生涯。
战争给了他证明自己才华的机会,很快他便因赫赫战功而被升任为升州刺史,在治理升州的任上,又赢得了极好的口碑。文治武功,都崭露头角。
这一切让养父徐温渐渐惶恐不安了,更让徐温的长子徐知训妒恨交加。
徐温知道,让别人强大,就意味着让自己毁灭。更何况,这个叫徐知诰的养子,与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即便是有,在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人鬼宗庙皆失秩序,道德伦理土崩瓦解的乱世当中,也无济于事。
像大多数人一样,他选择了打压排挤。一边要用他,一边要防着他、牵制他,让他在羽翼丰满之前臣服于他。他将徐知诰调离升州,自己亲任,且将亲生儿子调至扬州,暗地里牵制与扬州一江之隔的留守润州的徐知诰。
徐知诰,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压抑守护着潜藏在内心的野心,一直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游离。他知道,即使没有养父及其长子的打压,自己也会走上那条路——称王称霸。在这个乱世里,欲望狂欢,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而养父徐温的狭隘,哥哥徐知训的骄横,只是助长了他野心的爆发,加快了他自立门户的步伐而已。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举动让他有种解脱的感觉。
不用担着忘恩负义的道德枷锁,在野心与青史留名的欲望之途上,自由驰骋。
很快,徐温长子徐知训莫名死去。是有人布了局,撒了网,还是其他?不得而知。
很快,傀儡王杨缚继位后,徐知诰升为淮南节度使并留守扬州辅政。
君权牢牢控制在徐氏父子的手中,或是徐知诰手中。
徐知训死后,徐温的儿子中更无人能及徐知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老虎越来越强大。
而自己呢?更是垂垂老矣。虽有心,却无力。日薄西山的暮气与旭日冉冉的朝气比起来,自然少了得天独厚的底气。
更何况,这个旭日,有着坚定的野心和与野心相匹配的才华。
他得军威,也得民心。
文能安邦,武能治国。
在他的协理下,不到10年,江淮地区繁华富庶。
皎皎明月,何枝可依?江南才俊之士,冲着徐知诰的声望,纷纷归依。这当中,有名垂青史的《韩熙载夜宴图》的主角韩熙载,有日后成为南唐元老的江文蔚、卢文进、常梦锡等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大丈夫立于人世间,活着应该怎样站着,死去应该怎样躺下去?
养父徐温早已不是他的对手,而傀儡王杨缚仍然是横亘在他走上巅峰、称王称霸之途上的一座道德壁垒。
人生天地间,忽然而已。随着韶华的流逝,当年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已近知天命之年。不能再等了,他也等不起了。撕下温情的面纱,劈开道德的壁垒,在通往权力与野心的路上,谁不是双手沾满鲜血?
公元937年,他被一群忠心耿耿的谋士,名正言顺地推上了权力的顶峰。
自此,徐知诰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昪。
他如愿以偿地选择了自己的姓,如愿以偿地为自己涂抹上一层神圣的光环。他要告诉天下人,天下本是李家的天下,他,只是实至名归,顺应了天命而已。
自此,五代十国的舞台上,有了一个南唐,并在后来成为它们当中的佼佼者。
南唐,定都在南京。他自认为延续了唐朝的正统,称自己为南唐。
盛唐的青春豪放颠倒了多少苍生,政治的挽歌一旦化为山河的呜咽,传统唯美意识终于款款隐进末世的风雨长亭;道统盛宴钗横鬓乱,人文关怀余温缕缕,几代星月繁华的艺情匠心难免空遗宣德名炉沉潜的紫光;政统摇落的一瞬间,桃花扇底斑斑的泣红宣示的岂止是媚香楼上佳人的伤逝。
五代十国的乱世中登场的南唐,将宣示着怎样的命运呢?
一池春水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昪即皇位只有七年,便去世。
草创粗制的南唐,偏安江南一隅,在经济上已属富庶了。
皇位之争,从来都是血雨腥风,中主李璟的继位却风平浪静。他是皇长子,在父亲去世前三年被立为皇太子,父亲去世那年,他二十八岁,顺理成章地嗣位南唐。
在弑主弑君弑父如家常便饭般的五代十国,李璟的嗣位正常得让人难以置信。历史的真相,永远罩着面纱。或许,只是当时的那个舞台太过混乱,太过无序,人们无暇记下来当时他继位的情形,稗官野史上也没有。
这个驾驭着南唐的年轻君主,将带领他的群臣和子民,驶向哪个方向呢?
并不是所有的皇帝,所有处在权力巅峰上的人,都会在青史上留名。
有的皇帝,虽然在史册上留下了名字,但那只是一个符号,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缺席的。
为了自己的在场,为了逃脱作为一个句点被一笔带过的命运,很多皇帝也要煞费苦心地做一番事情。流芳千古是一种选择,遗臭万年也是一种选择。
李璟,这位初登皇位者,也想做点什么。
保大二年(公元944年),登上皇位的第二年,李璟便迫不及待地伐闽。历时共三年,灭了闽国,并为清除其残余势力,大费周章,不得消停。
保大六年(公元948年),援后汉而招纳后汉之民。
保大八年(公元950年),开始征南楚,前后历时三年,将马氏家族全部迁往金陵,并设节制史辖制南楚。
灭闽国和南楚后,南唐的国土扩张到了极致。
指点着万里江山,这份他父亲没有取得的荣耀,在他手中变成了现实。他不只是守成之君,也会开疆拓土。我想,此时此刻,他的心头肯定会爬上几分自得之情,自己,总算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总算没轻慢了历史,总算不是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了。
只是,他的雄心和激情在慢慢消退。他的眼光,或许永远也不想越过南唐的那片国土,抵达更为遥远的地方。分裂割据的乱世中,他只想在偏安的基础上,尽量扩大自己的国土,至于天下一统,恐怕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那个大梦,对他过于狭小的心来说,太奢侈。
他不敢挥霍。
于是,在强大的后周入侵下,他们的结局只能是:节节败退。
保大十三年(公元955年),周侵淮南。他还想着积极抗争。
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周主亲征,败中主十五万众于滁州。滁州地势险要,临近淮水,四周环山,易守难攻,这是南唐的一道天然屏障,一旦攻破,金陵就岌岌可危了。
李璟信心的微光几乎熄灭殆尽。他的部下弃城的弃城,反叛的反叛。恐惧驱使着他。他知道,他要放下尊严,放下欲望,安安分分地做一个顺民,守着南唐这个旧梦,或可以苟安下去。
他派人给周世宗送信,称愿意献出贡赋,以兄长之礼侍奉,周世宗不搭理。
他说他自动取消帝号,改李璟为李景,以避周世祖郭璟的讳,周世宗不搭理。
他派使臣进献犒劳周军的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请求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给周,请其撤兵,周世宗不答复,并扣其使臣。他眼里岂止是这区区礼物,他要的是整个富庶的江南。
直到他说将江北地区全部奉送,愿意同后周划江而治,愿意每年向周进贡,周世宗方才答应。
交泰元年(公元958年),李璟提出与后周划长江为界。去帝号,改称国主。
国力的强弱对比是一回事,自身的软弱又是一回事。
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从一个主权国家变成后周的附属,从一个国君变成一个国主。这一切距离他将南唐国土扩张到极致不过五六年的时间。而这一切,与后主李煜从国主归为臣虏,虽性质不同,却像某种暗示,暗示着南唐一步一步,低下去,直到低进了尘埃里去,却始终开不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因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人们信奉的是丛林法则。
中主朝,朝廷党争激烈。他所重用的臣子们,史学家称他们为“五鬼”,他们分别是冯延巳、魏岑、陈觉、查文徵、冯延鲁。
党派之争,从来是各执一词,各自信奉自己的原则,很难从道德角度上界定对错。我想,这些被时人号称为“五鬼”的臣子们,可能并非一无是处吧?
水至清,则无鱼。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讲究操守气节,做官首先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纵然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珍馐满席,民间亦丰衣足食,笙歌不绝于耳,你依然是一个万民拥戴的青天大老爷。
所以,在清流与循吏二者之间,有人会选择能成事却不计道德瑕疵的循吏,而不只是重名节不懂变通、不识时务、凌虚蹈空的清流。那个顾念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人才的曹操,用人标准就是“唯才是举”,不计其余,而他自己也是一个在乱世中睥睨道统、纵横捭阖的一代枭雄。
与曹公比起来,李璟固然不及。但置舆情民声士林清议于不顾,我行我素用着“五鬼”,也是需要勇气的。
曹操“横槊赋诗”,集金戈铁马的英雄刚健之气与敏感繁富的诗人柔婉之气于一体。李璟也喜欢写诗。历来的帝王当中,能让人记住他们的诗、而不是帝王之才的,并不多。李璟还有他的儿子李煜,算其中的二个。
提到写诗,不能不说众臣当中最特殊的一个:冯延巳。
冯延巳以“白衣见烈祖”,便被烈祖起用为秘书郎,在中主青少年时期,与之交游,出入府中。中主即位第四年,即拜冯为相。中主伐闽、伐楚两次战争,也成为冯延巳升沉荣辱的两次转捩,伐闽他第一次罢相,伐楚第二次罢相,罢相不久,旋即启用。
如此让中主恋恋不舍、几黜几用的冯延巳,对中主的知遇之恩,心存感念。他知道,这个中主骨子里喜欢吟诗作词,有一种诗人气质。论起作词,冯可谓南唐群臣之首,在整个唐五代中,除温庭筠、韦庄之外,最好的就是冯延巳、李煜了。他的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也许,正是这份无人能及的诗人才华与中主骨子里的那点诗人气质暗合,惺惺相惜,君臣遇合,早已超越了政治意义,而是精神层面的流水知音。
保大七年(公元949年),正月元日,大雪。中主命太弟以下登楼展宴赋诗,令诸臣唱和,集为图册,其架式不亚于西蜀的《花间集》。将登楼赋诗作为国家层面上的活动,中主的气质与所好,可见一斑。
冯延巳借《长命女》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聪明狡黠,无谄媚之态却有妩媚之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愿中主治下的南唐,基业永存;他愿自己有幸,能长久供君主驱驰;他更愿君臣之遇,有如梁间双燕,无间无限。
他借《鹊踏枝》,表达他郁伊惝恍、幽咽难言的闲情: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我心中的哀愁不知来自何方,每到春来,惆怅依旧。我这种感情无法向人诉说,只能日日花前病酒,镜里朱颜瘦,只能独立小桥,任风满袖。在平林新月人归后,独自品尝着寂寞,在沼泽中挣扎。
一种身处其中无能为力,却又拼命挣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意识贯穿其中。俯仰身世,所怀万端,邈悠其词,若显若晦。
连年征战,坐在火山口上的人怎能安心?何况,他是一国之相。周师南侵,南唐国势岌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被时人讥为“五鬼”之一的相国,又有着怎样幽微曲折的内心?
这点,作为南唐一国之君的李璟,体会更深。
原来,他们都一样。
人都有一份孤独,再繁华热闹,仍有一颗冷心观红尘。唯独他,一眼洞穿你的清寂你的凉,一眼明白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不过是你和他身边的过眼云烟,他会在众人之间一眼看到你,然后读懂你,明白你。不似爱情,胜似爱情。
当李璟拿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说“干卿何事”时,冯说“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小楼吹彻玉笙寒,一种无人能懂的孤独。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所以,这不是一味地阿谀奉迎,更是一种共鸣共情。
李璟最好的两首词《摊破浣溪沙》,无不流露出忧生之叹和深深的孤独。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王国维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中读出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生命的逝去、美好的逝去无人能挡,无力回天。正如南唐的国势,仿佛是一种宿命,走在哪里,都是在命中。
王安石最欣赏的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却远隔着万水千山,无法互通。孤独、隔膜、悲情。这个在北宋年间力举变革的改革者,慧眼独具,读懂了中主的孤独与无奈。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一切都被阻滞,带走了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奢想。被迫迁都后的中主,在四面愁城之中,有一种逼仄却无法宣泄无法突破的窒息感。能如何呢?唯有望着风里悠悠的落花,怜惜着谁是它们的主的同时,哀叹着自己无可挽回、无力自主的命运。
是时候,考虑自己的后路了;该为南唐,选择一位继位的国主了。
世事的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的性格决定的。
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也决定了那位继任者李煜的命运。
谁主沉浮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雝雝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南唐国主的继任人选,有三个。
一为李璟的三弟,李景遂。早在即位之时,李璟便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将皇位传给这个三弟,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保大五年(公元947年),李璟即位的第五年,果然践诺,立景遂为皇太弟。
这位生性淳善儒雅的皇太弟,并没有欢欣雀跃,别人眼中遥不可及、重如泰山的皇位,对他而言,却像一块烫手的山芋。也许,他心中也曾艳羡过、动摇过,但他骨子里缺少那种乱世当中嗜血的本性,缺少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胆气,也厌倦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一直惴惴不安着。
因为,有人真正想当这个皇帝。
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帝的宝座,像一头机警的猎豹,窥伺着这个地盘,一旦外物入侵,便会发起反攻。这个人,便是皇长子,他的侄子——李弘翼。
他改字退身,以示弱,示自己的真心。
公元958年,在周师入侵、国势陵夷的情态下,他一再请求,退出储位。
他是真的怕了。
李璟另封嫡长子李弘翼为太子。
李弘翼,一个让李璟又爱又恨的儿子。
从父亲立三叔为皇太弟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态就失衡了。猜刻妒忌,结党营私,暗地里寻找时机。
他有非凡的军事才能。周师侵占广陵,李弘翼弃父皇命他回京师的旨意,自作决断,踞守润州。
李弘翼临敌不逃,有胆有略;战局混乱,择良将于瞬息,有眼光有谋略;以性命担保,与将士同生共死,有决断有恒心。最终,斩俘虏于军前,大壮南唐军威,使吴越为之胆寒。
赫赫战功,摆在那里,仿佛不立李弘翼为太子,难安军心,难顺天意。
李景遂一再请求,退出储位,立李弘翼为太子,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
在生死存亡之秋,或许需要这样一位铁血人物,鼓舞士气,振奋民心。
公元956年,滁州大败,更是给了李璟致命一击。
公元958年,别无选择的他,去帝号,向后周请求传位太子弘翼,以南唐为后周的附庸。
而后周的答复竟是:不许传位太子。
也许,李弘翼的骁勇善战,让后周也有些许顾忌?但后周的这一答复,却也更加动摇了李璟传位给李弘翼的决心。
李弘翼不顾皇命私意做主的无君无父,大开杀戒斩众多俘虏的冷血与决绝,让李璟的心中浸染着丝丝凉意与不安。
作为一个开国国君,需要勇猛与铁血。因为在一无所有的情形下,拼命攫取侵占,才是存活的资本。作为一个守成之君,不再是一无所有,稍一任性妄为,便可能将已然获得的一切化为齑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此时的赌注,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而是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为这个偏安一隅的南唐,打拼了十几年,作为一个有产者,而非一无所有的无产者,李璟不打算输尽一切,也输不起。
面对强大的后周,他选择节节败退。此时他不想再亮剑,只想藏锋。
李弘翼锋芒毕露、霸气外溢,只会将欲妥协求得安宁、借以休养生息的南唐推向风口浪尖,置于入侵者的眼目底下,一步步走向沦亡的境地。
一个守成之君,更加需要的是胸襟。
曾国藩说:“胸襟广大,宜从‘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庶几胸怀日阔。”
将人我之际看平,功名之际看淡。这种淡泊李景遂有,六皇子李煜也有,独独长子弘翼没有,他早被皇权迷了眼睛。
宽容忍让是一种博大的处世胸襟。这种忍让,李景遂有,六皇子李煜同样有,长子弘翼却一直咄咄逼人,从不掩饰他的欲望。
公元959年,晋王李景遂莫名暴毙。
史书上说,这一切都是已经被立为太子的李弘翼所为。他怕父亲的犹豫反复,干脆果断地作了一个了断,清除了他通往皇权之路上的一个障碍。
最后一个人选,便是李璟的六皇子李从嘉,后来的南唐后主李煜。
这个孩子,生就一副帝王之相:阔额、丰颊、骈齿,还有最特异的“一目重瞳”。
中国历史上,重瞳者有仓颉、虞舜、重耳、项羽等。重瞳,即天生异相。古人认为,这种人不是圣人就是天生的帝王。
这个“重瞳”让李璟常常想,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神示?
在那个信奉“君权神授”的年代里,异相与异象,都与皇权君位紧紧关联着。
历代帝王的诞生,仿佛都是神化了的。他们以此证明自己君临天下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权威性。证明自己乃是上天授民之子、命世之君。
汉高祖刘邦,史载他出生时其母梦见与神人相遇,待临产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天地为之昏暗,有蛟龙自天外破窗而入,盘旋于产床之上。
魏文帝曹丕,史载他出生时,有青色的云气在产房上空凝结,“圜如车盖”,终日不散,望见的人都说这是“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
蜀主刘备,史载他为布衣时,在房屋东南角篱笆边“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来往的人看见后“皆怪此树非凡”,传此家必出贵人。
东晋元帝司马睿,史载他出生时产房内“有神光之异,一室尽明”,降世后相貌也很不平凡,“白豪生于日角之左,隆准龙颜”,双眼放射白光,“顾眄炜如也”。
就连李璟出生之时,其父正好做了一个龙盘雕梁的怪梦。……这串名单太长,不再一一列举。
种种异象,像一枚随风坠落熟透了的果子,带有发酵之后的逼近死亡的气息,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匍匐和敬畏。
草民拜天地,要学会敬畏。
天生重瞳之异相,让李璟敬畏。
淳雅的气质,淡泊忍让的胸襟,让李璟觉得这更符合一个守成之君的标准。
还有藏在他内心隐秘之处的那点点私心与偏好。
在几个儿子当中,长子最像祖父。六子在某种程度上最像自己。
一样有颗敏感的心,有一种孤独的气质。这点,在写词上最能体现。
他向往的是真正的自由。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在碌碌人世、滚滚红尘中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某种束缚。或是功名,或是权势,或是利禄,或是感情,甚至也可能是生与死。同时,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地都想挣脱这种桎梏,有的只是一种念头,有的付出了行动。有的坚持到底,有的中途妥协。
他的向往是:一叶舟,一钓钩,足矣。携“一棹春风”,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洲渚之上。摆好了鱼钩,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瓯酒,边喝边从容地等着鱼儿上钩。
简单的工具,从容的态度,诗意的眼光,这不是人世间最得“自由”至味的人吗?
他有颗敏感的心灵。
越敏锐越能在每个角落里发现神性。
每一阵纤柔的微风都会触碰他的神经,甚至那在风中摇晃的一片叶子,一瓣落花,也因他的敏感而有了生命,有了不凡的珍贵,浴着人性的光辉。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是不可能去爱的。爱来自于敏感,爱需要一个细腻而敏感的心灵,一个充满野心的人几乎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将来,他时时刻刻都处于紧张焦虑的状态,除了自己欲求的目标,他不会真正关注任何事情。他的心灵已经变得很坚硬甚至已经钙化了。
柔和、敏感和爱,这些品质无法从野心勃勃者的内在产生。
他有不知所自也不知所终的愁与孤独。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雝雝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其愁自何起,又向何处?全词氤氲着一种闲愁,充满了整个空间,你见它不着,摸它不得,但它却无处不在,左右着你的情绪。
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六月,晋王景遂卒。
九月,太子弘翼卒。
这个被立为太子仅仅一年的长子,也莫名暴卒。难道又是天意在向自己昭示着什么?一直在犹豫徘徊中的李璟,终于痛下决心,封六子从嘉为吴王,备位东宫主。
当然,这其中有一段小插曲。太子弘翼死后,他召集臣子商议皇位的继承人。臣子钟谟直言进谏:“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
李璟闻言,心中结下了一个疙瘩。最终钟谟被贬为国子司业,流放到饶州。
钟谟没有读懂他的心。
他要证明自己的正确,也要用自己的力量为儿子铲除未来路上的障碍。
德轻,志懦,酷信释氏,终极指向只是一个:轻事功与名利,重个性与自由。一个人主,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心中要装的永远是天下、臣民,唯独不能是自己。
李璟何尝不知道钟谟所言有一定的合理性。
只是,接二连三失地、去帝号、进贡、卑躬屈膝,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让他深知,继任者更重要的是忍辱负重地带领他的子民活下去。
活下去,活着。
哪怕充满屈辱,一切也皆有可能。
奈何天意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其中。
有时候,身处吊诡命运之中的人,不得不承受命运带来的一切后果。
拼命想得到皇位的李弘翼,自以为铲除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绊脚石,他心目中的两个竞争对手,一个被他除掉,一个从来都未曾热心过,甚至退避躲闪着。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莫名暴毙,无福消受。
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诡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温泉水滑洗凝脂,夜半无人私语时”,大明宫韶华极盛时,谁会料到,结局竟是马嵬坡前“一抔黄土收艳骨,数丈白绫掩风流”?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
从未想过要当上皇帝的六皇子李从嘉,却莫名其妙地被推上了皇位。
李弘翼暴毙后,李从嘉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历史上没有留下他们半点痕迹,只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早早去世。
皇位,没来由地砸在了没有作好准备的李从嘉头上。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叔本华说:“人虽然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
你可以尽人事,但结果你得听天命。
命运,像一根巨大的绳索,缚住了古往今来无数才智之士追求理想的翅膀;命运,也曾像一个不祥的预言,让无数善良的心灵深感恐惧。然而,勇敢的人类从来没有被命运所左右。可以说,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向命运宣战了。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战斗,不能屈服。
袁了凡说:“但惟凡人有数,极善之人,数固拘他不定。”
如此看来,李弘翼终究是凡人一个,注定要为命数所拘。
面对着这个命中注定的皇位,李煜没有作好准备。
他在《浣溪沙》中写道: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在这个人世间,还有多少物是人非,多少无常?人寄于天地间,如烛火,如飘蓬,短短一梦浮生而已。
天教心愿与身违!
多像纳兰性德,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一个别有根芽的人却偏要置于俗世的烟火富贵中,这是纳兰的“天教心愿与身违”。
一种悖谬,一种错置。一个没有一点政治细胞的人,却要被放到最残酷的政治格局中。
我们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能做自己爱好的事情,才算活得有意思。这爱好,必须出于他的真性情,而不是为了某个外在的利益,或是世俗的标准,比如门第,比如金钱,比如名声。他喜欢做这件事,纯粹是他内心觉得这件事是美好的,他深深地被它吸引。唯如此,他才能安宁,踏实。反之,则会觉得空虚,没有意思。
可是,他没有选择。
穿着龙袍,望着金碧辉煌的龙座,他的眼神空漠得一如洪荒的太古。
这个让无数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癫狂,为之淌血的宝座,真的值得么?命运总是给予人们并不需要的东西,面对着它,他心里充满了惶惑。
他不知道,要怎样担负起这个重担。也不知道,命运还要将他带向何方。他只知道,即使坐在这个龙座上,他还是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成就霸业的王者。
他不是向命运宣战,为命运抗争的人。他被命运左右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天教心愿与身违。
是天意,是宿命,是命运的荒谬,也是他消极选择的结果。
他太优柔、太敏感、太像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孩童,他要糖果,要游戏,唯独不要算计。他并不适合刀光剑影、权谋机诈的生活方式。如果,可以再作一次选择,他宁愿遵从内心的声音,顺着内心指引的方向,走上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过着一种自己愿意过的生活。
他享受着重瞳带给他的宠爱和荣耀。年幼的他,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生于深宫之侧,长于妇人之手,任性而又骄傲着。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有父亲的爱,有兄长的宠,有不带有任何杂质单纯明净的亲情至乐。
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因为,他是南唐君王的儿子,不管谁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六皇子”。
皇子的身份,如同流在他体内的血液,无法抹杀。
重瞳异相带给他的骄傲并没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他害怕,哥哥弘翼那种深不可测却让人寒彻透骨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把刀,深深刺在他的心底,在短暂的忘乎所以时,又瞬息让他明白,他不可以这样任性着。在午夜梦回的时分,像一个魔咒,将他拖入深渊动弹不得。
尤其是目睹三叔和弘翼为了皇位的那些明争与暗斗,那些将人伦亲情踩踏在脚底,将人性中的恶赤裸裸地彰显着,放任它为所欲为,更是让人惊心动魄。
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场角逐。鹿死谁手,他不去关心,也不想关心。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可以置身事外,做一个悠闲的看客。
他要将自己隐匿起来。
他要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
如是,他远离政治漩涡,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心平气和地写着自己的词,云淡风轻地画着自己的画,或是参禅理佛。
他不喜欢政治家的权谋机变,不理会人世的机诈凶险,他不想浸染于世俗当中,让功利得失束缚自己的本性。他想用一颗纯正的心面对宇宙、社会、人生,并能摆脱世俗束缚,活出自己的绝美与纯真。
他喜欢写词。
花月春风里,看花开花落;萧萧竹林里,听秋风秋雨。细细聆听年华如水般流逝着,默默享受着静谧与孤独。这样很好,唯有在无功利扰心的静当中,人才能最大程度地敞开自己,才能感受到一种心灵弥满、生命弥满的状态。他享受这种状态,这种欢乐,这是那个忙于征逐的哥哥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境界。
他想做一个悠然闲行的隐者。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他想向兄长或是世人表明,自己无心帝位。那只是碌碌尘世之人心役于物、贪合鱼龙构强名之举。他只想当深山里悠然闲行的老翁,于红叶满阶时沾一身秋露,在茂林修竹中筑一方小庐,拄着杖,布衣短褐,闲吟徐啸。暮色苍茫中,红泥小火炉有恰到好处的温暖,和着山涧潺潺清流,唱着自己的歌。
他想在经声佛火中斩断一切欲念,做一个心灵澄澈的人,只映自在,不映红尘。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惟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途侵。
经声佛火,宴坐清思,月照静居,门扃幽院,茫茫天地遗落在身后。此时,我就是我,天地间唯有我在,如此甚好。遁入空空之门,斩断三千烦恼丝,如此甚好。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统统抛诸脑后。
任世间波谲云诡,风起云涌,他只想做个云淡风轻、清心寡欲的素心人,不争不抢,不喜不悲。
除了诗词,他还沉浸于书画当中。
他临过柳公权,临过欧阳询,最喜欢的是颜真卿的学生卫夫人。真是有意思,如此众多的名家中,他偏偏钟情于一个女子的书法。她吸引他的到底是什么,是骨子里那种敏感而阴柔的气质么?
他的书法瘦硬、风骨俊朗,被誉为“金错刀”,此种字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竹木、针钉,虽然现在无缘得见他的真迹,我也能想象它们的枯、瘦、硬,一种冷冷的华丽中搀杂着感伤,像他郁结的心思,无法舒展。也像他身不由己的命运,无法酣畅淋漓,任情任性。
他的画清瘦绝伦,遒劲中带着沧桑,自创“铁钩锁”画法,瘦劲硬朗的线条,如刀刻一般。没有青绿山水的绚丽,也没有水墨渲染的写意。一笔一画,如他蜷曲的心。
如果他足够坚定,如果他选择了任情任性,作一个自由淡泊的隐者或一个逍遥闲散的墨客,一个富贵的闲人,或许他可以安然老去,了此终生。纵使国破家亡,他也不用承担亡国的原罪,不用担上亡国之君的罪名。
世上事,没有如果。
一种宿命感、无力感,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那时的从嘉也许不知道,终其一生,他的命运,都是系在别人的手中,交由他人操纵,从未真正地属于自己。
当皇帝前如此,当皇帝后依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