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以吻还击”
彼埃尔·格兰古瓦赶到河滩广场时,全身已经冻僵了。他是从磨坊桥过来的,好避开货币兑换所桥上拥挤的人群,也免得再看见约翰·傅博所画的肖像旗。可是主教磨坊旋转的轮子,在他经过时却溅了他一身水,大褂儿全打湿了。而且他还感到,剧本演出失败后,他格外怕冷了。因此,他望见广场中间燃得正旺的篝火,就急急忙忙赶过去。但是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已经把篝火团团围住。
围着篝火的观众圈里留下一大片空场,有位姑娘在那儿跳舞。
那姑娘是人,是仙女,还是天使,格兰古瓦一时闹不清楚,尽管他是个怀疑派哲学家,又是个讽喻诗人,却被眼前光彩夺目的景象给迷住了。
姑娘的个头儿并不高,但身材苗条,亭亭玉立,显得很高。她的肌肤微黑,不过可以想见,白天看来肯定闪着金光,极为漂亮,就像安达卢西亚或罗马女子那样。她的纤足也是安达卢西亚型的,穿着秀美的花鞋,显得那么纤巧,那么相得益彰。她翩翩起舞,转圈飞旋,踏着随意掷在地上的一块波斯地毯,那张光艳照人的脸每次转向你,乌黑的大眼睛都会向你投去一瞥,疾如闪电。
周围的人个个张大嘴巴,瞪大眼睛观看。只见她那纯美滚圆的双臂举到头顶,嘭嘭敲着巴斯克手鼓,伴随着舞蹈,那身段修长曼妙,灵活飞动,宛如一只胡蜂,那金光闪闪的胸衣平滑无纹,彩衣飘舞而裸露臂膀,彩裙翻飞而不时窥见线条美妙的小腿,那秀发乌黑如漆,那目光灼灼似火焰,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一位天仙!
“一点不错,”格兰古瓦心中暗道,“她是一个火精,是一位山林仙女,是一位天仙,是曼纳路斯山的酒神祭女!”
恰巧这时,“火精”的一条发辫松落,一支黄铜簪子掉在地上。
“哦,不对!”格兰古瓦说道,“她是个吉卜赛女郎!”
整个幻象倏然消失。
她又跳起舞来,并从地上拿起两把短剑,把剑尖抵在额头上朝一个方向转动,同时身子则朝另一个方向旋转。果然不错,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吉卜赛女郎。格兰古瓦尽管颇为失望,但觉得整幅图景还不乏迷人的魔力。通红的篝火光亮刺眼,欢腾跳动,映在围观群众的脸上,映在吉卜赛女郎微黑的额头上,又向四周广场投射过去,淡白的余光映现跳荡的人影,映现一侧的大柱楼满是皱纹苍老发黑的面容,另一侧绞刑架的石臂。
千百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都凝视着跳舞的姑娘,其中有一张脸看得似乎格外出神。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副严峻、沉静而阴郁的神情。由于旁边的人遮挡,看不出他的衣着打扮,估计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已经秃顶了,只有两鬓稀稀落落长几绺头发,且已花白了;他的额头又宽又高,开始刻出一道道横纹;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非凡的青春、火热的活力、深沉的情欲。他那双眼睛死死盯住吉卜赛女郎,就在这个十六岁的放浪少女跳舞、飞旋、为众人取乐的时候,他那沉思凝想的神情越来越阴沉了。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不时在他的唇边相遇,但笑容比叹息还要痛苦。
姑娘跳得气喘吁吁,终于停了下来,观众则满怀爱心,热烈鼓掌。
“佳利!”吉卜赛姑娘叫了一声。
格兰古瓦立刻看见跑来一只小山羊,雪白而美丽,灵敏而活泼,神采奕奕,两只角染成金黄色,四只蹄子也染成金黄色,还戴着金黄色的项圈。刚才它一直蜷伏在地毯的一角,瞧着主人跳舞,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它。
“佳利,该你的了。”跳舞的姑娘又说了一句。
姑娘坐下来,将巴斯克手鼓亲热地举到小山羊面前,问道:
“佳利,现在是几月份?”
小山羊竖起前蹄,在小鼓上敲了一下。果然不错,正是一月份。观众鼓起掌来。
“佳利,”姑娘翻转了巴斯克鼓面,又问道,“今天是几号呀?”
小山羊又竖起金色的蹄子,在鼓上敲了六下。
“佳利,”埃及女郎再一次翻转鼓面,又问道,“现在几点钟啦?”
佳利便敲了七下,正巧这时,大柱楼的时钟打了七点。
观众都惊叹不已。
“这里面有巫术!”人群中一个险恶的声音说道。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死盯着吉卜赛姑娘的秃顶男子。
姑娘打了个寒噤,扭头望望;但是又爆发出一阵掌声,淹没了这声哀鸣。
掌声甚至从她心灵上完全抹去那人的声音,因此,她还继续考她的小山羊。
“佳利,在圣烛节游行队列中,城防手铳队队长吉沙尔·大勒米先生,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佳利竖立起来,用两只后蹄走路,样子又庄重又斯文,把个手铳队队长假正经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佳利,”表演越成功,姑娘也就越胆大,她又问道,“王国检察官雅克·夏莫吕阁下,在宗教法庭上是怎样夸夸其谈的?”
小山羊坐下来,开始咩咩叫,同时挥动前蹄,动作十分奇特,除了学不出他那蹩脚法语、蹩脚拉丁语之外,那姿势、那声调、那神态,整个儿活脱出一个雅克·夏莫吕来。
观众的掌声更热烈了。
“亵渎神灵!邪门歪道!”那秃顶男人又叫了一声。
吉卜赛姑娘再次回过头去。
“哼!又是那个坏东西!”她说着,便伸出下嘴唇,做了个似乎是习惯性的撇嘴动作,随即一旋,转过身去,托着巴斯克手鼓,开始收敛观众的赏钱。
大白洋、小白洋、小盾币、鹰币,雨点一般投过来。她走到格兰古瓦面前,猛然停下。诗人摸摸口袋,一探到底,摸到了实际,原来囊空如洗,说了声:“见鬼!”美丽的姑娘却始终站在那儿,伸着手鼓等待。格兰古瓦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口袋里若是装一座秘鲁金矿,他也情愿掏出来给跳舞的姑娘。可是他没有秘鲁金矿,何况那时还没有发现美洲大陆。
幸而一个意外事件给他解了围。
“你还不滚开,埃及蝗虫。”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广场最幽暗的角落传过来。
姑娘大惊失色,转身看去。这回不是那个秃顶男人喊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虔诚又刻毒。
这声叫喊吓坏了吉卜赛女郎,却喜坏了在那儿乱窜的一群孩子。
“是罗朗塔楼的那个隐修婆,”孩子们起哄笑着嚷道,“是麻袋婆在吼叫!大概她没有吃晚饭吧?看看公共食摊上有什么剩东西,给她送点儿去!”
格兰古瓦恰恰落到这种地步。没有面包,也没有住处。他正自愁肠百结,意绪消沉,忽然听见一阵充满柔情而又奇特的歌声,顿时从遐想中醒来。原来是埃及女郎舒展歌喉。
她的歌喉犹如她的舞蹈,犹如她的容貌,极为迷人,却又难以捉摸,可以说蕴涵着纯净、激扬、空灵、飘渺。听来是一阵阵心花怒放,一阵阵美妙的旋律,一阵阵意外的节奏;继而乐句单纯,间有咝咝尖利的音符;继而音阶轻快跳跃,足令夜莺退避三舍,但音韵始终那么和谐;继而八度音起伏跌宕,好似这位唱歌少女悸动的胸脯。随着歌声的千回百转,她那张俏脸的神态,也奇异般变幻莫测,从极端狂放到极端庄严,忽而显出一副浪相,忽而俨若一位女王。
吉卜赛姑娘的歌声扰乱了格兰古瓦的冥想,但是像天鹅划出水纹一样。他聆听着,自觉心中欢然,忘却了万念。几小时以来,只有这会儿他没有痛苦之感。
游行队伍走遍大街小巷,又来到河滩广场,他们高举着火把,闹哄哄沸反盈天。
读者已经看见这支队伍从司法官出发,一路上组织成形,不断扩大,巴黎所有的地痞无赖、无所事事的小偷,以及闲散的流浪汉,全都加入进来;因此,队列来到河滩广场时,已经声势浩大了。
新登基的丑大王头戴王冠,身披王袍,手持权杖,端然坐在担架上,真是光彩炫目,他正是圣母院敲钟人——驼子卡西魔多。
游行队列从司法官到河滩广场这一路上,卡西魔多那奇丑而忧伤的面孔,如何渐次开颜,喜形于色,终至得意扬扬的神态变化,是很难描绘出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自尊心第一次得到满足。
卡西魔多正自我陶醉,耀武扬威地经过大柱楼时,一人怒气冲冲,忽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一把从他手中夺去他那丑大王的标志——那根包着金纸的木棍,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深感意外,无不十分惊骇。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正是刚才躲在人群中发泄仇恨,大肆威胁吉卜赛女郎的那个秃顶男人。他一身教士打扮。他从人群里冲出时,格兰古瓦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他来,惊呼道:
“咦!这不是我的学艺师傅,克洛德·弗罗洛主教代理吗?见鬼,他要把这个独眼龙怎么样?想要让这独眼龙吞掉吧!”
果然,随着一声惊叫,可怕的卡西魔多跳下担架,女人纷纷转过脸去,不忍心看着主教代理被撕成碎片。
卡西魔多一个箭步蹿到教士面前,瞧了瞧他,却扑通一声跪倒地下。
教士扯掉他的王冠,折断他的权杖,撕烂他那缀着金箔的王袍。
卡西魔多双手合十,低头跪着。
继而,两人虽然都不讲话,却打起手势,做出种种姿态,开始一场奇特的交谈。教士昂然站立,大发雷霆,又咄咄逼人;卡西魔多则卑恭地跪着,极力哀求恳请。然而只要愿意,卡西魔多动一动手指头,就肯定能把这个教士碾碎。
主教代理粗暴地摇着卡西魔多强壮的臂膀,终于示意他站起来跟他走。
卡西魔多站起身来。
这时,狂人团从一阵惊愕中醒悟过来,想前来护驾,保卫他们这位被猝然赶下宝座的大王。埃及人、丐帮和所有小文书们,将教士团团围住,厉声叱责。
然而,卡西魔多却挺身护住教士,他挥动着两只大拳头,牙齿咬得咯嘣响,像发怒的猛虎一般,注视着进犯的人。
主教代理又恢复阴沉而庄重的神态,他向卡西魔多略一示意,便默默地离去。
卡西魔多劈开人群,在前边为他开路。
他们穿过人群,穿过广场,可是喜欢热闹、游手好闲的人,黑压压一片,要在后面跟随。于是,卡西魔多掉过头来断后,倒退着尾随主教代理,他那形体敦敦实实,样子狰狞可怖,毛发倒竖,四肢蓄势待发,呲着野猪似的獠牙,又像猛兽一样咆哮,只要手脚一动,目光一瞥,人群就如退潮一般纷纷闪避。
他们俩钻进又黑又窄的小街里,众人干瞪眼看着,谁也不敢贸然追上去:卡西魔多那咯嘣嘣咬牙的幻影,就足以把住街口。
“嘿!真是妙不可言!”格兰古瓦说道,“可是鬼知道,我上哪儿去混顿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