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经典阅读,名家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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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婚之夜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诗人就置身于一个小房间,坐在桌前了。

年轻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碰到一张小凳子,时而同小山羊说两句话,时而又撇撇嘴。终于,她走过来,挨着桌子坐下。格兰古瓦可以从容地端详她了。

格兰古瓦失神的目光跟随她的一举一动,暗自思忖:“‘爱丝美拉达’,难道就是她吗?一位天仙!街头跳舞的一个姑娘!既是神品,又如此低贱!白天,正是她最终断送了我的圣迹剧;晚上,又是她搭救了我的性命。她是我的丧门星,又是我的好天使!……老实说,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肯定爱我爱得发狂,才会这样把我要下来。——真的。”他猛然起身,带着构成他性格和哲学基础的现实感,自言自语:“我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她的老公!”

这个意念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他雄赳赳地,但又殷勤地凑过去,吓得姑娘连连后退,问道:

“您要干什么?”

“这还用得着问吗,可爱的爱丝美拉达?”格兰古瓦回答的声调亲热极了,连他自己听了都大为惊奇。

埃及女郎睁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他的头脑越来越发热,心想自己要对付的,无非是奇迹宫廷的一种贞操,“多情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人吗?你不是我的人吗?”

说着,他老实不客气地去搂姑娘的腰。

吉卜赛女郎的衣衫跟鳗鱼皮似的,从他手中滑走了。她一个箭步,从屋的一端蹿到另一端,略一弯腰又挺起来,未待格兰古瓦看清楚,手中不知从哪儿操出一把匕首。她又气恼又高傲,嘴唇鼓起来,鼻孔张大,两颊涨得赛似红苹果,眼珠子放射光芒。与此同时,白色小山羊也护在她面前,抵着两只涂成金色的美丽尖角,向格兰古瓦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你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笑呵呵地说道,“不过,为什么您又要我做您老公呢?”

“难道眼看着你被吊死吗?”

“这样看来,”诗人自作多情的美愿落空了,颇为失望,又说道,“您嫁给我,只想救我一命,没有别的意思啦?”

“你还要我有什么别的意思呀?”

格兰古瓦咬咬嘴唇,说道:“算啦,我以丘比特自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大获全胜。我倒要问,何必又要摔破那可怜的瓦罐呢?”

这工夫,爱丝美拉达的匕首和小山羊的尖角,始终处于戒备状态。

“爱丝美拉达小姐,”诗人说道,“咱们和解吧。我以我进天堂的福分向您发誓,没有您的准许,我绝不靠近您。可是,您给我一顿晚饭吃吧。”

埃及女郎不再搭腔,只是鄙夷地撇了撇嘴,又像鸟儿似的把头一扬,接着咯咯笑起来。她那把玲珑的匕首,也像突现时那样不翼而飞;格兰古瓦没有看见,黄蜂是如何把刺收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了一块黑面包、一片肥肉、几个抽巴苹果、一罐麦花酒。格兰古瓦开始大吃大嚼,叉子和陶瓷盘子碰得叮当作响;看那样子,他的情欲整个儿化为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对面,默默注视他吃饭,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不时泛起微笑,温馨的小手抚摩着轻轻抵在她膝上的聪明的小山羊的头。

一根黄蜡烛照亮这个场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沉思默想。

“看来,您不要我做老公啰?”

年轻姑娘定睛看他,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又问道。

姑娘撇了撇嘴,又回答:“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

姑娘又凝视他,想了想,答道:“也许吧。”

这句“也许”特别为哲学家所珍视,格兰古瓦一听,胆子大起来,又问道:

“您知道什么是友谊吗?”

“知道,”埃及女郎答道,“友谊就像兄妹俩,就像两颗灵魂,相互接触,却不合在一起,又像手上的两根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

“哦!爱情吗!”她说,声音有些颤抖,眼神也明亮了,“那既是两个,又完全是一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这位街头跳舞卖艺的姑娘讲这话时,更显得秀色可餐,格兰古瓦格外动情,觉得她如花的容貌,同她近乎东方式夸张的语言相得益彰。她那纯洁的红唇半含着微笑;她那明朗宁静的额头,有时蒙上思虑的阴影,如同镜子哈上水汽;她那低垂的长长的黑睫毛,不时透出难以描绘的光芒,给她的形貌平添了温馨甜美的色彩,这正是后来拉斐尔再现的理想形象,把纯贞、母爱和神性神秘地融为一体。

格兰古瓦不甘心,继续追问:

“究竟怎么样才能讨您欢心呢?”

“应当是个男子汉。”

“那么我呢,”他问道,“我怎么样呢?”

姑娘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男人。”

格兰古瓦脸红了,认为这是指他而言。显然,姑娘有意影射两个钟头前她遇到危难时,他没有给予多大救助。这件事被当晚其他险遇所掩蔽,现在回想起来了。

双方沉默了片刻。格兰古瓦用餐刀刻着桌子。年轻姑娘则面带笑容,仿佛透过墙壁凝望什么东西。

“大伙为什么叫您‘爱丝美拉达’呢?”诗人又问道。

“我一点也不明白。”

“总有点原因吧?”

姑娘从胸襟里掏出一个长方形小香囊,那是用念珠树籽串的项链吊在脖子上的。小香囊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外面有绿绸子套,正中镶了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玻璃珠。

“大概是因为这个吧绿宝石的发音同“爱丝美拉达”相近。? ”她说道。

格兰古瓦伸手去拿香囊,姑娘身子往后一闪,说道:

“别碰!这是护身符,你会影响它的法力,或者受它的法力的影响。”

诗人越发好奇了。

“是谁送给您的?”

姑娘把护身符放进怀里,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他还提些别的问题,但是姑娘待答不理的。

“‘爱丝美拉达’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姑娘回答。

“是什么语呢?”

“是埃及语吧,我想。”

“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格兰古瓦说,“您不是生在法国的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

“您有父母吗?您是几岁时来法国的?”

“很小的时候。”

“来到巴黎呢?”

“那是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的时节,我看见芦苇中的黄莺飞上天空,那正是八月底。”

“您称呼埃及大公的那个人,是你们部落的酋长吗?”

“是的。”

“我们的婚姻,可是他主持的呀。”诗人怯声怯气地提醒道。

姑娘美丽的小嘴又习惯地撇了撇:“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要想知道,可以告诉您: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我知道有个名字更美。”姑娘说道。

“您可真坏!”诗人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不会生您的气。喏,您同我熟了之后,也许会爱上我的。再说,您这么信得过我,向我讲了身世,我不向您谈谈我的情况也说不过去。要知道,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父亲是戈内斯地区公证人的佃农。二十年前巴黎围城时,父亲被勃艮第人给绞死了,母亲也被庇卡底人开膛破肚了。这样,我六岁就成了孤儿,脚下穿的鞋就是巴黎的铺石路面。从六岁到十六岁,我是怎么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这儿卖水果的女人给我一个李子,那儿糕饼店老板扔给我一块面包;夜晚,我就让巡逻队收进监牢,那里铺着草可以睡觉。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瘦,正像您瞧见的这样子。冬天,我就躲在桑斯府门廊下晒太阳;圣约翰节的篝火,非得等到三伏天才点燃圣约翰节为每年六月二十四日,故说三伏天。,我觉得非常可笑。到了十六岁,我想找个差使干干,一样一样都试了试。先是去当兵,可是我不够勇敢;又去当修士,但又不够虔诚,再说,我的酒量不行。实在没法子,我就去当学徒,跟抡大斧头的木匠干活,然而我的身体又不够健壮。我倒更愿意当教师,不错,当时我还不识字,但是不能因为不识字就不想当了。试了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干什么都差点劲儿;既然什么长处也没有,我就完全自愿当了诗人,编点押韵的东西。这个行当,只要是流浪汉都干得来,这总比去偷去抢强些吧;我的朋友中有几个是强盗的儿子,他们还真劝我去当强人呢。有一天算走了运,我遇见了圣母院的代理主教,尊敬的克洛德·弗罗洛先生。多蒙他的抬举和教诲,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文人,懂得了拉丁文。无论教育学、诗学、音韵学,甚至炼金术这门科学之科学,我也都不是门外汉。今天,在司法官大堂里演出的圣迹剧大获成功,受到满场观众的热烈欢迎,剧作者正是在下。我还写了一本书,印出来足有六百页,讲的是一四六五年出现的那颗大彗星,并使一个人发疯的故事。我还有别的成就。譬如,我懂得点造大炮的木工活,参加制造了若望·莫格那门大炮;要知道,试炮那天,在夏朗东桥上爆炸,炸死了二十四个看热闹的人。您瞧,我这样一个配偶还不算太差劲儿。我会不少有趣的花样,可以教给您的山羊,例如模仿巴黎主教的举止神态:那个该死的伪君子弄什么水车,行人从磨坊桥经过都要溅一身水。还有我那出圣迹剧,如果付给报酬,我能赚上一大笔银币。最后一点,我完全听您的调遣:我这个人,还有我的才智、学识和文采,乐于同您一起生活,小姐,保持贞洁还是你欢我爱,随您的便,觉得做夫妻好就做夫妻,觉得做兄妹更好就做兄妹。”

格兰古瓦不讲了,想知道他这番高谈阔论对姑娘起什么作用。姑娘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浮比斯,”姑娘喃喃说道,继而转向诗人,“‘浮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大明白,他的一番话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联;不过他也不恼,能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学也是好的,于是他昂首挺胸,答道:

“这是个拉丁文词,是‘太阳’的意思。”

“太阳!”姑娘重复道。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弓箭手、一个神的名字!”

“神!”埃及女郎重复道,声调中含有沉思和激情的意味。

这时,姑娘的一只手镯脱落,掉在地上。格兰古瓦赶紧弯腰去拾,等他起来时,姑娘和山羊都不见了。他听见门闩咔嚓一声:通隔壁的小房门一定是反插上了。

“她至少给我留下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念叨一句,“算了,还得将就点儿。这个新婚之夜,也真够离奇的。唉!真遗憾。不过,摔罐成亲的习俗,我倒挺喜欢,这里有天真古朴的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