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大吃一惊
绿山墙的安妮
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就在埃文利干道沉下去潜入一个小山谷的地方。谷边像流苏一样缀着桤树和吊钟海棠,一条小溪横穿而过,溪水的源头在远处古老的卡思伯特领地的树林里。它穿过林子跑最前面一段路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一条横七竖八、莽撞湍急的小溪,还一路留下了不少隐秘的水潭和小瀑布;但到达林德家的山谷后它就安静了,变成了一条循规蹈矩的溪流,因为即使是一条小溪,要从雷切尔·林德家门前过,出于礼貌和礼仪也得恭恭敬敬。它大概觉察到了,雷切尔太太正坐在窗前,眼睛很尖地留意着过往的一切,从小溪和小孩子起,一个不漏。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寻常或者不对劲儿,她就会没完没了地打探,不刨问出根底,她是不会安稳的。
住在埃文利里面和外面的许多人家,之所以有精力盯着邻居家的事,是仗着舍得丢下自己家的事不管;但也有些能人,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都能操持好,两不相误,雷切尔·林德太太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位会当家的主妇,每一件事都能办好,而且办得很漂亮。她“主持”缝纫组,协助操办主日学校,还是教会救助协会和外方传教辅助会最强有力的支柱。雷切尔太太有这么一大堆事情要忙,可还是能腾出充裕的时间,在厨房的窗口一坐就是几小时,缝合“棉花胎”被子(她已经缝好十六条啦,埃文利的主妇们这样说时语气里总是含着敬畏),同时眼睛很尖地留意着外面路上的动静。埃文利干道穿过山谷到达另一边之后,便沿着那座陡峭的红色山丘,盘旋而上。而埃文利正好盘踞在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半岛上,它突起在圣劳伦斯湾里,两面临水;所以,进出埃文利的人都得沿山路翻过山丘,逃不过雷切尔太太洞察一切的目光的扫射,那是一道无形的火力网。
六月初的一个午后,雷切尔太太在老地方坐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温暖而明亮;房子下方斜坡上的果园里,白里透粉的花朵仿佛新娘脸上的红晕,无数的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叫着。托马斯·林德——他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男人,埃文利人都管他叫“雷切尔·林德的丈夫”——正在谷仓另一边的山坡田里播种晚大头菜籽。这会儿,绿山墙那头的溪边红土田里,马修·卡思伯特也该开始种他们家的大头菜了。雷切尔太太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头天晚上,在卡莫迪的威廉·J·布莱尔商店里,她听见马修告诉彼得·莫里森,他打算第二天下午把大头菜籽给种了。当然啰,是彼得询问他才说的;马修·卡思伯特这一辈子,没人听说过他自愿地对旁人透露任何事情。
可是,在这个农忙的日子的下午三点半,马修·卡思伯特却出现在雷切尔太太的视野中了。他稳稳当当地赶着马车穿过山谷,上了山丘;而且他还戴着白领子,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衣服。明摆着,这是要去埃文利外面。他驾着的是那辆四轮轻便马车,拉车的是那匹栗色母马,这表明他要赶相当长的一段路。那么,马修·卡思伯特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去那地方办什么事呢?
若是将马修换作埃文利别的任何一个男子,雷切尔太太老练地把各种迹象拼凑起来一琢磨,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但马修是极少离家外出的,这回肯定是遇上什么紧迫而且不寻常的事。马修是天底下活着的男人中最羞怯的一个,最讨厌赶鸭子上架,去到陌生人堆里,去到不得不说话的场合。见到马修衣冠整齐,戴着白领子驾着四轮轻便马车,这可是难得一遇的事。雷切尔太太左思右想,终究琢磨不出个结论,她的一下午就这样给败了兴致。
“用过下午茶,我就走着去绿山墙,跟玛丽拉打听打听,他去哪儿,去干什么,”这位显要的妇人终于下了结论,“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一般是不去镇上的,而且他从不探亲访友;如果是大头菜籽用光了,他也不用穿戴得整整齐齐、赶着马车去买呀。要说是去请医生呢,车子又赶得不够快。从昨晚到现在,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他是不会动窝儿的。我被彻底弄糊涂啦,问题就在这里;是什么事让马修·卡思伯特今天离开埃文利呢?不弄清楚这个问题,我的脑子和良心就不会有一分钟的安宁。”
于是乎,雷切尔太太用过下午茶之后就出门了。并不需要走很远的路——出了林德家的山谷,沿干道往里走上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卡思伯特家那座掩映在果树丛中、爬满藤蔓的大房子就到了。当然啰,幽深的小径使路程显得远了许多。房子是马修·卡思伯特的父亲留下来的,羞怯和沉默寡言也是父子相承,当年老卡思伯特创建家园的时候,尽可能地远远地避开同胞,就差真格儿退缩到林子里去了。他清理好一片场地,把绿山墙造在了最偏远的一端,直到今天它一直待在那儿,从干道上只能勉强看到它的一点点轮廓;而埃文利其他所有人家的房子都在路边,都很合群。照雷切尔·林德太太的话说,住得那么偏远,根本就不是在过日子。
“只能算是待在那儿,问题就在这里。”她在小径上走着,自言自语道。路面上长了草,印着深深的车辙,紧挨着路边,是一丛丛的野蔷薇。“马修和玛丽拉单独住这么个地方,这么偏僻,难怪他们都有一点点古怪呢。树可算不上是伙伴,不过真是天晓得,假如可以算的话,倒是要多少有多少呢。我宁可眼睛里看到的是人。当然啦,他们好像挺知足的,不过要我看,那是他们习惯了。人是什么环境都能习惯的,就算是吊着也能适应,像爱尔兰人说的那样。”
这样嘀咕着,雷切尔太太走下小径,进了绿山墙的后院。院子里绿意盎然,收拾得一丝不苟,非常整洁,一边立着一排家长一般威严的大柳树,另一边站着一排淑女一样拘谨的箭杆杨。看不到一根乱丢的木棍,一块散落的石头;要是有的话,肯定逃不过雷切尔太太的眼睛。她暗自称许,认为玛丽拉·卡思伯特打扫院子像她自己打扫屋子一样勤快。连谚语里的那一点的尘土都没有撒在上面,简直可以当作盘子盛东西吃了。[1]
雷切尔太太机灵地叩了厨房的门,听到请进后走了进去。在绿山墙,厨房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地方——或者不如说,它本来会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地方,但恼人的是,它太整洁了,倒像是一间闲置的会客室。厨房的窗户开向东西两面,西面的窗对着后院,六月里醇和的阳光透过它直泻进来;东面的窗却整个儿被纠结的葡萄藤映绿了,一眼望出去,能瞥见左边果园里开满雪白花朵的樱桃树,还有远处山谷中在小溪边随风摇曳的修长的白桦树。玛丽拉·卡思伯特就坐在东窗下,她一向对阳光有一点点不信任,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应该认真对待的世界,而阳光似乎太佻达、太不负责任了。所以,她只肯坐在东窗下,要么就不坐。这会儿她正坐在那个位置上织毛线,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
雷切尔太太还没有把门完全关好,就已经把餐桌上的每样东西都记在了脑子里。摆放着三个盘子,说明玛丽拉肯定在等马修带人回来用茶点;但盘子是日常用的,而且只有沙果酱,只有一种糕饼,所以要来的不会是什么特殊客人。可栗色母马和马修的白领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向风平浪静、不存在任何秘密的绿山墙,怎么会出这种不同寻常的神秘事情?雷切尔太太完全被弄糊涂了。
“傍晚好,雷切尔,”玛丽拉的语气很轻快,“这黄昏的天气真不错,是吗?你不想坐下来?你们一家子都好吗?”
玛丽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不是同一类人,尽管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她们之间一向存在着一种关系,非友谊这个词不足以形容。
玛丽拉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浑身只有棱角,没有曲线。她的深色头发里夹杂着几绺灰白,总是束向脑后,盘起一个硬硬的小发髻,两只金属丝夹针挑衅似的把它卡住。她看上去像是一个阅历面狭窄、内心刻板的女人,实际上也正是如此。但她的嘴巴对长相做了一点弥补,它要是再稍稍长得好一点,就可以认为象征着幽默感了。
“我们全都挺好,”雷切尔太太说,“我倒是担心你有什么不好呢,今天我看见马修突然出去,还以为他许是去叫医生。”
玛丽拉心领神会地扭了一下嘴唇。她早就料到雷切尔太太会来;她知道,看见马修这样莫名其妙地出远门,这位邻居的好奇心肯定会按捺不住的。
“哦,不是的,昨天我头疼得厉害,但今天我好得很,”玛丽拉说,“马修是去亮河。我们从新斯科舍的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今晚孩子乘火车过来。”
就算玛丽拉说的是马修去亮河跟一只从澳大利亚来的袋鼠见面,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让雷切尔太太惊讶了。她一下子蒙了,张口结舌足足有五分钟。玛丽拉跟她开玩笑是不可想象的,但她差一点就要强迫自己作这种想象了。
“你是认真的,玛丽拉?”舌头重新能打转后,她问道。
“是啊,当然是认真的。”听玛丽拉的口吻,仿佛从新斯科舍的孤儿院领养男孩并不是一件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而是埃文利任何一家农庄春季里的寻常工作之一。
雷切尔太太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冲击。她的脑子里全是惊叹号。一个男孩!世上那么多人,偏偏是玛丽拉和马修·卡思伯特领养一个男孩!还是从孤儿院!嗯,这世界肯定是翻了个儿啦!从此我不会再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无论什么事!
“你脑袋里究竟是怎样冒出这个念头的?”她不以为然地追问道。
这件事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做下了,她不赞成是必然的。
“嗯,我们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其实整个冬天都在考虑这件事,”玛丽拉答道,“圣诞节前有一天,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来我家,她说等到春天来了,她要去霍普敦的孤儿院领养一个小女孩。斯潘塞太太的表妹住在霍普敦,她去过那儿,情况都很了解。从那以后,马修和我把这事儿讨论了个透。我们觉得应该要个男孩。马修已经上了年纪,对吧,他已经六十岁,精神没有从前好、腿脚也没那么利索了。他的心脏毛病也是个大麻烦。你知道,没法子只好雇人帮忙的时候,真是难极了。请不到人,只好找那种笨笨的、说法语的半大毛孩儿;一旦你让他闯进你的生活,教会了他一些本领,他就不肯安生了,马上走人,去龙虾罐头厂干活,或者跑到美国去。起先马修提出要个收容所的男孩,被我一口否定了。‘那种孩子也许挺不错,我没说他们不好,但给个伦敦街头的阿拉伯人我可不要,’我对他说,‘至少得给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孩子吧。虽说不管领养个什么样的都有风险,但如果是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我思想负担会轻些,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所以,我们最后决定求斯潘塞太太帮忙,请她去领小女孩的时候,帮我们挑一个。上个礼拜我们听说她要动身,就托理查德·斯潘塞在卡莫迪的家人捎了个信给她,请她帮我们挑一个聪明伶俐、招人喜欢的男孩,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我们觉得这个年龄最合适:不是太小,领回来就能派上用场,干些零碎的家务活儿;也不是太大,能够调教好。我们的意思是给他一个好的家庭氛围,让他去读书上学。今天我们收到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发来的电报,邮递员从车站捎来的,说他们乘火车过来,今晚五点半到站。所以马修去亮河接孩子。车到亮河,斯潘塞太太会把他丢在那儿的,当然啦,她本人还要继续乘车,到白沙才下。”
雷切尔太太向来最自鸣得意的事,就是发表自己的见解。面对这样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她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精神状态,这会儿要开始发言了。
“嗯,玛丽拉,我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认为你们正在做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一件冒风险的事,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不了解自己将要得到的东西。你们要把一个陌生孩子带进这所房子,带进你们的家,却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性情怎样,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将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呃,就在上个礼拜,我在报纸上看到,岛的西北边有一对夫妻,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夜里房子被他点了——是故意放火哟,玛丽拉——夫妻俩在床上几乎被烧成了焦炭。我还知道另外一个事例,一个领养的男孩喜欢吸生鸡蛋,养父母没法让他戒掉这个坏习惯。这件事你们要是先问一下我的意见——可你们没有哟,玛丽拉——我一定会对你们说,行行好,不要去想这种事情,问题就在这里。”
听了她这一番约伯的安慰[2],玛丽拉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惶恐不安。她照样不慌不忙地织她的毛线。
“我不否认你的话有点道理,雷切尔。我自己也曾经有过疑虑。但是马修起劲得要命。我看出来了,所以我让着他。马修是极难得一门心思要做一件事的,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觉得让步是我的本分。至于说冒风险,在这个世界上,人做每一件事情几乎都有风险。注定风险要来的话,就算是自己生的孩子,也躲不开——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长大了都是好孩子的。再说新斯科舍正好离岛子很近。我们又不是从英国或者美国弄个孩子回来。这孩子不会跟我们有多大不同的。”
“好吧,希望一切顺利,结果圆满,”雷切尔太太说,语气里明显透露出很纠结的怀疑意味,“只不过,要是他点火把绿山墙烧了,或者往井里投老鼠药,可别说我预先没警告过你。我听说过新不伦瑞克发生的一个案子,一个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全家人都死掉了,他们毒发时那种痛苦真是可怕极了。只不过,这一回是个女孩儿。”
“哦,我们领养的不是女孩子,”玛丽拉说,仿佛在井里面投毒纯粹是女性的才艺,如果是男孩就不必担心似的,“领个女孩儿回来把她养大,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我真纳闷儿,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怎么会要个女孩儿呢。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假如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生了根,就算要把整个孤儿院接收下来,她也不会畏缩的。”
雷切尔太太本想待到马修回来,看一眼他从外面引进的孤儿。但是想到至少要等上两个多钟头他才会到,她决定还是沿着干道再往前走一段,去罗伯特·贝尔家,把新闻透露给他们。这件事肯定会引发一场特级大轰动,雷切尔太太可是一往情深喜欢制造轰动的。于是她起身告辞了。雷切尔太太一走,玛丽拉感觉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感觉到,在雷切尔太太的悲观论调影响下,自己心中的疑虑和担忧正在重新抬头。
“哇,真是空前绝后呀!”雷切尔太太来到外面,走上了小径,这时候四下里无人,她憋了好一会儿的话一下子说出了口,“我真像是在做梦一样。嗯,可怜的小家伙,我为他惋惜哦,我不会说错的。马修和玛丽拉根本就不懂怎样带孩子,他们会期望他聪明和踏实胜过他的祖父,可他得有祖父才成,到底有没有,还不知道呢。一想到绿山墙不知怎么的有了个孩子,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好像离谱得很。绿山墙里还从来不曾有过孩子,因为当年新造房子的时候,马修和玛丽拉已经长大成人了。天知道他们俩有没有做过小孩,看着他们现在的模样,还真难让人相信他们曾经是小孩。我要是那个孤儿,说什么也不愿意落到他们手里的。呀,我真可怜那孩子,问题就在这里。”
雷切尔太太对着野蔷薇丛,把满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此时此刻,她要是能看见那个在亮河车站耐心等待的孩子,她的怜悯情绪肯定会更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