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昆虫的“自杀”
人们不会去模仿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也不会假扮成自己所不了解的人,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说,要想装死,就必须对死亡多少有点了解。
昆虫,或者更确切地说,动物,它们对有限的生命会有预感吗?它们会在自己那极其简单的脑子里思考生命终止这一可怕的问题吗?这种对生命的最后时刻所感到的惊恐不安,既是人所感到的最大痛苦,也是人之所以伟大的一个证明。命运卑微的动物就不存在这种不安。它们与意识模糊的小孩子一样,只享受现在,不考虑未来。它们摆脱了“人生苦短”的忧虑,生活在一种蒙昧无知的甜美的宁静之中。
少年时期,中学时代,我也是个淘气包。我常常与几个同学,放学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到河边去摸那种很小的花鳅。鱼儿被我们抓到之后,拼命地挣扎,没有装死的样子。我们也常去抓鸟,鸟被抓到之后,吓得浑身哆嗦,但也没见它装死。可有一次,我看到火鸡(我们附近养火鸡的人家很多),我便突发奇想,我要折腾折腾火鸡。圣诞将至,它将成为大家节日的盘中餐了。我便把家中的一只火鸡的脑袋别在它的翅膀下面,一边用手摁住它,不让它动弹,一边从上往下慢慢地摇晃它两三分钟。奇怪的结果出现了,我的实验对象变成了一堆没有了生气的东西,它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任由我摆弄它。如果它那时而膨胀起来,时而瘪了下去的羽毛没有在显露出它仍然在呼吸的话,我还真的以为它已经死了。它确实像只死鸟。它把自己那变得凉冰冰、足趾蜷缩起来的爪子缩到肚腹下面,让人看着十分可怜。圣诞节、平安夜,尚有几天才到,它就这么死了,那可就太早了点。但是,我白担心了。它醒了,站立起来,只是身子有点摇晃,站立不稳,而且尾巴耷拉着,没精打采的样子。但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多久,它又恢复了常态,欢蹦乱跳起来。
这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麻木迟钝的状态介于熟睡与死亡之间,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我又多次用火鸡做过实验,每一次都出现这种适当间隔的静止状态,有时持续半小时,有时则只持续几分钟。同昆虫一样,想要弄清楚原因,并非易事。后来,我又用珠鸡做了相同的实验,做得非常成功。它那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麻木迟钝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致我当时都有点忐忑不安了。它的羽毛不像火鸡那样,没有起伏,无一点生命的迹象,我真的以为它已经给憋死了。我用脚轻轻地把它挪动了一下,但它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把它挪动了一下,只见它把脑袋从翅膀底下扭出来,站立住,平衡了一下身体,立刻便飞跳着逃走了。它那麻木状态维持了半个钟头。
我后来又对母鸡、鸭子、鸽子、雏鸟、翠鸟进行了实验。母鸡、鸭子、鸽子麻木状态保持得较短,只有两分钟左右,而雏鸟和翠鸟则更加顽固,半睡半醒的状态只有几秒钟。
我们还是关注我们的昆虫吧。昆虫从静止不动的状态恢复到活动状态,呈现出十分值得注意的特点。我们曾用乙醚对实验对象进行过实验,它们确实是被催眠了,一动不动。它们并不是在耍花招,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它们真的是处于死亡的边缘。如果我不及时地把它们从散发着乙醚气味的大口瓶里弄出来,那它们永远不会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最后,必死无疑。
它们身上究竟是什么在预示它们生命的恢复呢?那就是,它们脚上的跗节在微微颤动;触须在微微颤抖;触角在摇晃摆动。这就像是人一样,从酣睡中醒转来时,伸伸胳膊腿儿,打打哈欠揉揉眼睛。昆虫也是先摇动自己的那些细小的趾肢节和最活动的器官,以示其知觉的恢复。
如果昆虫真的是在耍花招施诡计的话,它又有什么必要去做这些细致的苏醒准备动作呢?危险一旦消除,或者被认为已经消除,它为什么不迅速站立起来,尽快逃脱,何必慢慢腾腾地做那些很不合适的假动作呢?它难道会狡猾到在最小的细节上也要假装复活不成!绝对不是这么一回事。这种看法是毫无道理的。脚上跗节的颤动,触须和触角的晃动,都明显地说明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即将消失的昏沉迷糊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乙醚麻醉所造成的后果相似,只是程度较轻而已。脚上跗节的颤动表明,被我折腾得动弹不了的实验对象,并不是民间传说或流行的理论所坚持的那样,说昆虫是在装死。它确确实实是被施行了催眠术。
经敲击物体引起的震动的影响,或者突然间遭受惊吓,昆虫便陷入一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这种状态就像是鸟儿把头埋在翅膀下面,原地晃晃悠悠地站立一会儿一样。对于我们人来说,突然看见恐怖的事情,我们会被惊呆,茫然不知所措,有时甚至因此而丧命。作为高等动物的人尚且如此,那么,反应极其敏锐的昆虫,其生理机能在遇到可怕事物的震慑惊吓时,叫它怎能承受得住,怎能不暂时就范呢?如果惊恐程度不太严重,昆虫在片刻的痉挛之后,很快就会恢复常态,惊恐症状也就随之得以缓解;如果惊恐程度很严重,它就会突然进入催眠状态,好长时间僵直不动。
昆虫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它又怎么会装死呢?当然是不可能的。昆虫同样也不知道自杀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知道自杀是用来立刻终止极其痛苦的状况的一种手段。据我所知,我还没见到过有什么动物自动剥夺自己生命的名副其实的自杀实例。感情色彩较浓的昆虫,有时会任凭苦恼去折磨自己,直至神形憔悴,这件事情倒是有的;但是,用匕首刺死自己、用小刀割断自己的喉咙等这种事,却从未见到过。
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了蝎子自杀的事来。对于蝎子是否会自杀,众说纷纭,有人认为确有其事,有人则持否定态度。有人说,蝎子被一圈火围住之后,用带毒的螫针扎自己,直到自杀成功为止。这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们亲自来做个实验看看。
我所住的环境为我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我在几只大泥瓦罐里铺上一层沙土,再放上几片碎瓦片,养着一群怪模怪样的昆虫。我一直在企盼着它们向我提供一些有关昆虫习性方面的事实,但它们不肯满足我的愿望。我养的是南方的那种大白蝎,一共有十二对。附近小山上阳光充足的沙质土地带,有许多扁平的石条;每块石条下面都居住着一只蝎子,孤零零的,但这个可憎可恶的丑陋家伙却无处不在,多得不得了。这种大白蝎恶名在外。
它的毒针到底有多厉害,我未亲身经历,所以也说不清楚。可是,我书房里就关着这群可怕的囚徒,总得与它们接触。需要去查看它们时,必然会有危险,所以我加倍小心,注意避开它们的锋芒。既然我自己没有亲自尝到过它们的厉害,我便只好向别人求教。我让曾经被蝎子蜇过的人谈谈他们被蜇的体验。这些人主要是打柴的樵夫,他们长年在山上砍柴,难免会一不注意就被蝎子蜇上一下的。其中有一位曾经告诉我说:
“我吃完了午饭,靠在柴捆上打了个盹儿。突然间,一阵钻心剧痛把我给疼醒了。那滋味就好像是被烧红了的钢针给扎了一下似的。我赶紧伸手去摸,一把摁住了一个乱爬乱动的家伙。是只蝎子!它钻进我的裤腿里去了,在我小腿肚子下边一点儿蜇了我一家伙。这只丑陋不堪的小怪物,足有人手指头那么长。喏,这么长,先生,这么长。”
这位老实忠厚的樵夫边说边比画着,还把自己那根长长的食指伸出来。手指长的蝎子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惊奇的,因为我在野外捕捉昆虫时,时不时地也要碰到蝎子,比手指长的有的是。
“我还想继续干活儿,”那位忠厚的樵夫继续对我说道,“可我浑身直冒冷汗,眼瞅着那条腿渐渐地肿胀起来,肿得有这么粗,先生,这么粗。”
他比画着肿胀的腿。然后,又张开双手,空掐在小腿周围,比画成有一只小水桶那么粗的圈圈来。
“真的,有这么粗,先生,这么粗。我一步三挪,使出吃奶的劲儿,忍着剧痛,才回到家里,其实也只有四分之一里那么点儿路而已。小腿越肿越厉害,还在往上肿去。第二天,已经肿到这么老高的地方了。”
他用手指了指,告诉我已经肿到小腿窝儿那儿了。
“真的,先生,整整三天,我下不了床,站不起来。我咬着牙关,拼命忍着,把肿腿跷到一把椅子上。敷了好几次碱末,总算把肿给消了下去,喏,才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先生,您看。”
说完自己被蜇的经历之后,他还跟我讲述了另一个樵夫的故事。那人也被蝎子蜇了小腿下部。那个樵夫走出老远去砍柴,被蜇了之后,没有力气走回家去,走着走着便倒在了路边。后来,被几个过路人发现了,抱头的抱头,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总算把他给送到了家里。
“他们就像在抬死尸一样,先生。真的,就像抬死尸一样!”
这位讲述者带着乡下人的风格在叙述着,说话时比画个没完,但我并不觉得他夸张。人要是被蝎子蜇了,那疼痛确实是难以描述的。而蝎子要是被自己的同类蜇了一下,那它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对此,我有很大的发言权,因为我亲自做过多次的观察研究。
我从我的“动物园”里取出两只强壮的大蝎子,把它俩同时放进一个大口瓶的沙土底儿上。然后,我拿起一根稻草梗儿,去撩拨它们、激怒它们,并让它们住后倒退,最后,相互遭遇。这两个受到骚扰的大家伙,本来就怒火中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怒火是我给挑起来的,但看上去,它俩都把这挑衅的罪责算到了对方的头上。双方都把自己的防御武器——钳子举起,呈月牙儿形;钳口大张,顶着对方,不让对方靠近自己;两条蝎子尾巴你一下我一下地突然伸出,从背部上方向前刺去;毒囊不断地顶撞在一起,一小滴如清水般的毒汁挂在螫针的硬尖上。
格斗进行的时间并不长。其中的一个被另一个的毒针刺中,只见它,没过两三分钟,便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得胜者毫不客气,走上前去,平静如常地开始撕咬战败者的头胸前端,也就是撕咬我们想找到蝎子头却看到的只是个肚腹前口的地方。它一口一口慢慢地在撕咬,时间拖得很长。一连四五天,在食同类尸体的战胜者一直没有停止过啃噬自己的同类。它要把战败者吃掉,其理由有一点是可以予以谅解的:这个行为对战胜者来说是正大光明的。
我从观察中掌握了真实的情况:蝎子的毒螫针能够使自己的同类即刻毙命。现在,我想谈一谈蝎子的自杀问题,也就是有人说过的那种自杀法。如果按人们所说,蝎子被一圈火炭围住,它便会用螫针蜇自己,最后,以自愿死亡来结束这失常的状态。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对这种野性十足的昆虫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理想的事。现在,还是让我们来看一看吧。
我用烧红的木炭围成一个圆圈,把我养着的那只个头儿最大的蝎子置于圈中。风助火势,木炭越烧越旺。热浪滚滚,向圈中的蝎子袭去,灼热难耐,只见它一个劲儿地倒退着在火圈内打转。稍不注意,身体便被火苗灼了一下,它便左一闪右一躲,突然加快倒退,不顾方位地瞎冲瞎奔,免不了身体又不时地遭到火灼。它每次想逃出重围,都被狠狠地烧了一下。它变得狂躁不安。往前冲,被烧一下,往后退,又挨火灼一下,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绝望又愤怒。只见它怒气冲冲地挥舞着自己的长枪,再反卷成钩子,然后伸直,平放于地,接着便把长枪举起。它的动作迅疾而又章法不乱,简直让我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现在,它该给自己一枪了,以便摆脱这进退维谷的境地。谁知道,它竟突然一阵抽搐,然后便一动不动了,身体直直地平躺在地上。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它有所动作,像是完全僵直了。它真的死了?也许在它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狂舞中,有一剑刺中了自己,而我却没有看到。如果它真的是用自己的短剑刺中自己的身体,以自杀术得以解脱,那它肯定是死了。
但是,我心中总是存有疑惑。于是,我便用镊子把看上去已经死了的蝎子夹起来,放在一层清凉的沙子上面。一个小时之后,这个看上去已无生命迹象的蝎子却突然复活了,与放进火圈之前一样活泛,虎虎有生气。我又用第二只、第三只蝎子做了同样的实验。结果同第一只蝎子的情况完全一样:因绝望而发狂,突然间一动不动,像遭雷击似的瘫软地平躺在地上;放到清凉的沙子上时,又都突然地生机勃发了。
由此可以断定,说蝎子会自杀的人,一定是被它那突然失去生命力的假象给蒙骗了;他们看见蝎子身陷火墙的高温之中,于绝望之中变得疯狂至极,浑身抽搐,猝然倒地,便以为它经过垂死挣扎,终于自杀身亡了。他们过早地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以致让蝎子在火墙中活活地给烤焦了。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轻信表面现象,早点儿把蝎子从火墙内取出,置于清凉的沙子上,那他们大概早就会发现,表面上看似死去了的蝎子会恢复生命活力,就会得出结论说,蝎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自杀。
可以说,除了高级动物——人以外,任何具有生命的生物都不具有自愿结束生命的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力量。我们人,自以为具有很大的勇气和魄力从生活的苦难中自行解脱,把这种解脱视为人的崇高特质,视为一种可以进入沉思境界的优势,好像这是人优于其他动物的一种标志。然而,我们一旦真的把这种精神付诸行动,实际上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谁若是想走上自杀这条道的话,最好想一想中国一位伟大的哲人——孔子在两千五百年前所说的话。这位中国哲人有一天在树林中遇到一个陌生男子,见他正往树杈上扔绳子做套,准备上吊,他便赶紧向那陌生人说了句话。伟大的哲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哀皆可补,惟心死不能。勿以万事于子皆无可救。试以历多世而无争之理自服。此理为:活则无绝望之事。人能自至哀达至乐,自至难达至福。子其鼓勇若自今日起和生之所值。子其善用寸阴。”
这种中国式的哲思深入浅出,浅显易懂,但其寓意十分深邃。它让人想起一位寓言作家的另一种哲学。寓言家写道:
若我被人致伤致残,
缺腿断臂,患痛风,
只要我仍活着,
我便心满意足矣。
的确,中国的伟大哲人和这位寓言家说得都很有道理。生命是一种严肃的东西,不能因遇到点儿艰难困苦就心烦意乱,轻易就把生命抛弃。我们不应把生命视为一种享乐、一种磨难,而应该把它视为一种义务,一种只要一息尚存都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尽的义务。
让生命的最后一刻提前到来者,就是懦夫,就是蠢货。我们有权凭着自己的意愿决定坠入死亡深渊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轻生遁世。相反,这种自由意志的权利恰恰向我们提供了动物毫无所知的向前看的本领。
只有我们才知晓生命的欢乐会怎样结束;只有我们才能预见自己末日的到来;只有我们才对死者表示缅怀,怀有崇敬之情。凡此种种,都是一些重大的事情,这是其他动物所想不到的。当伪劣的科学在高谈阔论,在拼命让我们相信一只可怜的昆虫会耍花招装死的时候,我们要求这种科学应更贴近事物去进行观察研究,切莫把昆虫因恐惧而引发的昏厥状态,误以为它能装出自己根本并不知晓的状态。
只有我们人才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一种结局,只有我们人才具有想见到人世彼岸的卓越本能。地位卑微的昆虫们也在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你们应有信心。本能是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