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中篇奇情武侠系列:盗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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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盜盒(1)

紅線盜盒,是一個人所皆知的故事,紅線是一個俠女,她是隱在潞州節度使府中為使女,那時,是唐朝在安祿山造反之後,元氣大傷,節度使兵權在握,尾大不掉,時局動盪的時侯。

自安祿山造反被平定之後,各鎮節度使的反叛,幾乎沒有停止過,先後造反的,有宋思明、田承嗣、李希烈、朱滔、田悅、李納、王武俊等等。朝廷令不能下達於節度使,節度使等於做了小皇帝,而做了小皇帝還不心足,想併吞地盤,做統一天下的大皇帝,自然,這些節度使都未曾如願,大唐天下,還是維持了下去。

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家中的使女,薛嵩在眾多的節度使中,並不特出,而且還很可能柔弱無能,如果沒有紅線在他的府中,早已不會有什麼人記得這個人。

但是薛嵩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早已看出紅線不是普通的女子,據記載,薛嵩對紅線很好:“嵩遣掌牋表,號內記室”,等於請紅線作為他的秘書一樣。如果不是另一個節度使田承嗣,野心勃勃,想要併吞薛嵩擁有的地盤,紅線也不會那麼出名。田承嗣是魏博節度使。

魏博節度使所轄管的地方,是如今河南臨漳縣附近一帶,而薛嵩的潞州,是現今山西長治縣一帶,兩地銜接,治地相隔,不過兩三百里。

薛嵩聽得風聲,知道田承嗣要來併吞潞州,徬徨無計,前面說他這個人柔弱無能,並未曾講錯,而紅線知道了這件事,夜入魏郡,到田承嗣的臥室之中,將一隻金盒,盜了出來。

薛嵩得到了那隻金盒,寫了一封信,連信帶盒,送給田承嗣,作為一種警告,表示隨時可以取田承嗣的性命。

田承嗣在接到了信、盒之後,自然大驚,有所顧忌,不敢再對潞州不利了。這便是紅線盜盒,在史籍記載中的全部過程。

寫小說的人最喜歡這一類記載不詳,但是人物形象卻極其生動的故事。因為人物生動,易於下筆,而記載不詳,則更留有豐富的想像餘地,例如紅線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女,如何會在一個大官的家中?

田承嗣既然有併吞天下的野心,手下高人必多,紅線如何下手?如何又能順利得手?紅線在盜盒的過程中,究竟遇到了一些什麼對手?她如何勝過敵人的?這一切,都是很有趣的探索,自然,小說只是個人的想像,和歷史不可能吻合,大雅君子,尚祈見諒則個。

道上風很勁,砂粒在平坦的路面上滾來滾去,揚起一陣濃黃色的煙塵來,道旁的樹木,鬱鬱蒼蒼,這是中原的一道古道,在那一陣馬嘶聲、車聲傳到之前,道上簡直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車馬聲漸漸近了,首先看到四名甲冑鮮明的武士,疾馳而來,接着,便是一輛雖然蒙了不少塵土,但是車廂外面看來,仍然是十分華麗的馬車,趕車的是一個彪形大漢,車轅上,插着一面旗,旗上有斗大的一個“田”字。

在車兩旁,一左一右,是兩個壯士,一個白淨面皮,看來甚是儒雅,另一個面肉瘦削,看來給人一種極其陰森的感覺,一雙眼睛,精光四射,一望而知是一個武功極高的高手。

而在馬車之後,又是四個甲冑鮮明的武士。這一小隊車馬,在這條道附近的人,見過也不止一次了,他們都知道,那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大人在車中,田大人正在巡視各方的駐軍,現在可能是趕到另一個有重兵駐守的要地去,也有可能是趕回魏郡去。

而在馬車旁的那兩個壯士,人家也全知道,全是武林中極有名的人物,那貌相儒雅的一個,叫做藍洋,陰森的一個,姓鄧,名競全。這兩人,全是田承嗣田大人,貼出了招賢榜之後,踵府投謁,蒙田大人重用,每出不離左右的高手。

車馬在道上飛馳,包着鐵皮的車輪,在路上滾動着,車輪輾過,將路上的小石塊,軋得遠遠彈了開去,路上似乎很平靜。

在車馬經過三株擠在一起生長,枝葉茂密的大樹之際,突然聽得大樹之中,傳來了一聲暴喝,那一聲暴喝才起,在馬車旁的鄧競全和藍洋兩人,便立時抬頭,向上看去,趕車的大漢,也極其機警,“唰”地一鞭,向馬身上抽了下去,馬兒急嘶,車子向前的去勢更快。

然而,也就在那一剎間,只見枝葉紛殘,暴喝聲未畢,樹中人影閃動,一個灰衣大漢,已自樹上,直跳了下來,“蓬”地一聲,恰好落在那車頂之上。

趕車的壯漢也不及轉過身來,反手一鞭,便向那灰衣大漢,揮了過去,車子仍在向前疾馳,車身也震動得很厲害,可是那灰衣大漢,站在車頂,雙腿微微分開,卻穩得像是他的雙腳,釘在車頂之上一樣,他一手持着一柄閃閃生光、暗藍色的、又短又闊的鋼劍,趕車的那一鞭揮到,他左手一探,抓住了鞭梢,順手一抖,趕車的發出了一聲怪叫,來不及鬆手撤鞭,整個人都被他抖了起來,結結實實,摔在地上,不住打滾。

而那灰衣大漢才一將趕車的抖下,只聽得“呼”地一聲,鄧競全人還在馬上,一根鐵棍,已然搠到。

這時,趕車的雖然摔了下來,但是馬兒受了驚,仍在向前疾馳,鄧競全一棍搠到,那灰衣大漢,橫劍便擋,只聽得“錚”地一聲響,劍棍相交,那灰衣大漢大叫一聲,道:“好大的力道!”

他一面叫,一面身形一矮,手中的闊劍,已向車頂之上,疾劈了下去,只聽得“嘩啦”一聲響,他手起劍落,車頂上已被劈出了一個大洞,他身形向下一沉,在鄧競全還未曾來得及發出第二棍之前,他已經沉進了車廂之中!

鄧競全和藍洋兩人,俱皆大驚,齊聲叫道:“田大人!”一面叫,藍洋策騎趕來,已將趕車的馬兒,硬生生勒住。

車一停,眾武士和藍洋、鄧競全十個人,將車子團團圍住。

可是那灰衣大漢,已進了車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大人就在車廂之中,他們卻也是沒有辦法,鄧競全執起長棍,正待砸開了車門再說,突然聽得車廂中,傳來了田大人雄沉有力的聲音,道:“鄧壯士、藍壯士,你們不必驚惶!”

聽得田大人的聲音十分鎮定,鄧競全和藍洋兩人,多少放了一點心,可是車廂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灰衣大漢的來意究竟如何?他們還是不知道。

在車廂中,車廂的頂上,已穿了一個大洞,陽光射了進來,更顯出車廂中錦繡鋪墊,象牙鏤刻的精奇華麗,田承嗣坐在繡墊之上,他方面、大耳、沉毅、威嚴,一望而知是成大事、立大業的大人物,而在他對面,就是那手執鋼劍的灰衣大漢。

田承嗣和那灰衣大漢兩人對視着,田承嗣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吃驚的神色,反倒是那灰衣大漢,雖然在他的醜臉上,看不到什麼驚惶,但是在他的眼中,卻瞞不過人,現出張惶的神色來。

田承嗣緩緩地道:“你可是來行刺的,為何還不下手?是怕下手之後,難以逃走?”

那灰衣大漢的聲音,像是破鑼一般,道:“如果是來行刺,還計較自己的生死?”

田承嗣立時滿面堆笑,道:“壯士不是來行刺,莫非有意來投?”

灰衣大漢“哈哈”豪笑起來,道:“田大人,你招賢納能,天下皆知,我甘犯虎顏,特地來試一試,你可有這個氣度!”

田承嗣聽了,也高聲縱笑起來。

車廂內的對話,車廂之外,自然聽得明明白白,鄧競全和藍洋兩人,自也不必再那麼緊張,只聽得車廂中,田承嗣問道:“壯士高姓大名?”

那灰衣大漢拱手道:“不敢,小人姓婁,名絕劍!”

田承嗣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道:“莫非是隴西婁絕劍婁壯士,和天下第一劍客范天聲齊名的?”

那灰衣大漢道:“正是婁某,但是和范天聲齊名一點,卻是大人的美稱,絕不敢當。”

行走江湖的,身懷絕技的武士,對於自己的名氣,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決不會有什麼人,肯在人家的面前,承認自己不如他人。

看婁絕劍以這種方法,作為他投奔田承嗣的晉身之方,也可知他一定是桀騖不馴的人物,但是在提到范天聲的名字時,他的語氣,還是十分尊敬,而且,那是一種自然而然,出自內心的尊敬,而且,他對田承嗣將他的名字,和范天聲相提並論,感到了一陣由衷的惶恐。

連高官厚位的田承嗣,也聽到過婁絕劍的名字,那麼婁絕劍在江湖上的名頭,也決不弱,但是不論他的名頭多麼響噹噹,和天下第一劍客范天聲相比較起來,卻是差得太遠了!

但是,在外面的鄧競全和藍洋兩人,聽得婁絕劍這樣謙虛,也絕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因為就算是鄧競全,可以說是黑道上第一高手,他手中那枝棍,不但棍法神出鬼沒,而且棍是西域高手匠人巧製,變化多端,堪稱所向無敵,但如果提起了范天聲,他也不免要小心翼翼!

只聽得田承嗣又豪笑了起來,車廂的門,“砰”地打開,田承嗣一面跨了出來,一面道:“婁壯士,請出來,見見兩位朋友!”

婁絕劍身形一矮,自車廂中鑽了出來,一副傲然之色,田承嗣指着鄧競全,道:“這位是汾陽鄧競全鄧壯士,閣下想來也聽過他的名頭?”

婁絕劍的臉上,那副傲然的神色,本來看了令人很難抵受,這原也難怪他,因為他突如其來,一出現就進了車廂,如果他要行刺的話,早已得手,車旁的那些護衛,自然也不放在他的眼中了。

可是此際,他一聽得“汾陽鄧競全”這五個字,陡地一震,傲然之色,立時斂去,這時鄧競全也已翻身下馬,只不過手中仍執着棍,向婁絕劍拱了拱手,道:“閣下真好身手!”

婁絕劍卻深吸了一口氣,望定了鄧競全。

婁絕劍望了鄧競全片刻,這時兩人的手中,一個執着棍,一個執着劍,氣氛極其緊張,連田承嗣也覺得有點不對頭,正想說幾句話,緩和一下,但婁絕劍已經開了口,道:“早知有鄧朋友在,我決不敢自樹上跳下來!”

鄧競全負責守衛田承嗣的安全,婁絕劍的出現,可以說大大掃了他的面子,但是婁絕劍這一句話一出口,鄧競全的面子,自然全掙了回來,緊繃着臉的鄧競全,也現出了一絲笑容來,雖然他的笑容,看來仍不免給人陰森之感,但是氣氛總已緩和了許多。

鄧競全道:“婁朋友好說了!”

婁絕劍轉向田承嗣,道:“田大人,我剛才未曾命喪在鄧朋友之手,真是僥倖得很!”

田承嗣大為高興,道:“鄧壯士自然武藝超群,人皆敬服。”

那時,藍洋也走了過來,田承嗣又為婁絕劍介紹了,婁絕劍對藍洋,就只是客氣了幾句,和對鄧競全之際的態度,大不相同。

田承嗣又得了一個高手來投,大為高興,邀婁絕劍一起坐在車廂之中,那趕車的,也一拐一拐走了過來,車馬停了不到半個時辰,又向前疾馳而去。

車馬馳進了城,直衝進巍峨宏偉的節度使府時,天色已是傍晚時分了,一進了府中,田承嗣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大排筵席,在大堂之上,歡迎婁絕劍來投,並且撥出府中一所院子,十二個男女僕人,供婁絕劍使用,等到婁絕劍被帶到那院子時,只不過是換了換衣服的時間,田承嗣便已接連三度賞賜,黃金、白玉、美婢,令得婁絕劍不禁喟然長歎,死心塌地!

田承嗣的真正野心,還沒有別人知道,他的野心是要取大唐天子之位而代之!

要實現他的這個野心,他必須招兵買馬,而且,更需要像婁絕劍、鄧競全那樣的大將。而他也能使每一個來投的武士,死心塌地,為他效勞,這也是田承嗣的過人之處。

等到婁絕劍換好了衣服,再走出來時,已是滿府燈火,大堂之中,也早已擺下了筵席,樂伎吹打,田承嗣上座,婁絕劍、鄧競全、藍洋坐在下面,開懷暢飲,酒至三巡,忽然看到一個武官,慌慌張張,走了進來,鄧競全立時站了起來,那武官來到鄧競全身邊,低語了幾句,田承嗣停住了酒杯道:“什麼事?”

鄧競全皺起了眉,道:“是小事。大人,我暫時告退,去去就來。”

田承嗣揚聲道:“究竟什麼事?”

鄧競全道:“大牢之中,走了一個要犯。”

田承嗣一揚眉,道:“這也值得大驚小怪,走了一個囚犯,着捕快們去追捕就是了,何以來擾我們的興致!”

鄧競全陪着笑,道:“田大人有所不知,這囚犯姓李名湧,乃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盜!”

鄧競全這一句話出口,田承嗣還不怎麼樣,他高官厚爵,雖然近年來,刻意收買人心,也知道了一些江湖高手的名字,但是對於黑道上一些窮凶極惡的人,他還是一無所知的。

但是藍洋和婁絕劍兩人,卻大不相同了,他們兩人,本來就是闖蕩江湖的武林中人,自然知道大盜李湧的名頭,是以他們一聽,都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田承嗣乃是何等聰明的人,一看他們兩人這樣情形,便知道這個李湧,不是等閒的大盜了!

他忙道:“鄧壯士,這李湧的本領很高?”

鄧競全道:“若論武功,倒不是十分了得,可是他天生神力,等閒七八十人,近他不得!”

田承嗣一聽,心中大喜,道:“怎地郡中有這樣的壯士,早不說予我知曉?”

鄧競全苦笑道:“此人殘忍成性,不知殺了多少人,還傷了二三十個公人,才將他擒住,困在死囚牢中,但還是被他走脫了,適才據報說,他正逃向節度使府這一邊來,是以才來報知的!”

田承嗣道:“找到他,帶來見我!”

鄧競全答應了一聲,便待向後退去,婁絕劍卻應聲說道:“大人,婁某初來無功,願往帶李湧來見!”

鄧競全和藍洋兩人,一起向婁絕劍望去,這是婁絕劍自己討的差使,他們兩人,自然不出聲阻攔,而且婁絕劍突然從樹上躍下,破開車頂,進入車廂,雖然事後,田承嗣並沒有責備他們兩人,但是他們兩人,也多少覺得有點難堪,是以這時,聽得婁絕劍自告奮勇,要去和李湧為敵,心中多少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心理!

田承嗣也想看看,這個醜陋的人,究竟有多大本領,是以他立時道:“婁壯士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