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盜盒(3)
薛嵩忙道:“誰?誰有那麼大的力量?”
紅線的聲調更加緩慢,道:“劍術天下第一,俠名江湖無雙的范天聲范大俠!”
薛嵩忙道:“這位范義土在何處,我着人去叫他!”
紅線微微一笑,道:“大人,范大俠如閒雲野鶴,府中派出去的人,怎請得動他?大人若允我離開幾日,我當設法請他來。”
紅線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秀眉微蹙,道:“就算請他不到,只要使他不投到田承嗣那邊去,那麼也就不怕什麼了。”
薛嵩睜大着眼,顯然不知道紅線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紅線微微一笑,道:“大人,田承嗣的野心,由來已久,他不斷在江湖上尋覓奇才異能之士,早欲得范大俠投效,若是范大俠到了魏郡,他聲勢大壯,只怕立時進軍,但如范大俠不去——”
薛嵩忙道:“他也準備得夠充分了!”
紅線緩緩地道:“不錯,他準備得的確夠充分了,但是,魏郡田府中的那些人,卻還不在我的眼裏!”
薛嵩呆住了,他望着紅線,幾乎認不出在眼前的,就是自己所熟悉的紅線來。
那時,在紅線俏麗的臉龐上,有着一股極其堅決的神采,而在她明如秋月的雙眼中,另有着一股逼人的英氣,這哪裏還是作畫、刺繡、吟詩、撫琴的紅線!
就在薛嵩發着呆的那一剎間,紅線又已恢復了常態,薛嵩連忙道:“好!好!可是,你得快些回來。”
紅線點頭道:“一有了結果,我就回來,大人,我有一個師妹,日前還曾來見我,道起范大俠,說她曾見過范大俠,就在官道附近馳過,我現在去追尋他的蹤跡,想來不是難事。”
薛嵩更迷惑了,望着紅線,問道:“你……你的師妹,日前曾來過?如何我不知道?也未聞門官報知。”
紅線微微一笑,道:“她要來就來,要去就去。大人,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
薛嵩連連點頭,這些事,他的確是不知道的,而且他也明白,他根本毋需知道,他只要肯定紅線對他的忠誠是絕無問題的,那就可以了!
紅線投進府來時,他就奇怪何以這樣才能出眾的女子,會甘心作婢,後來,還是紅線自己說出,她也是官門之後,她的先人遭了冤屈,是薛嵩在任上時,特意幫他洗刷清白,紅線是感恩來投的。
他也僅僅知道這一點而已,紅線的一切,實在太神秘了,神秘得像是隔着無數重輕紗一樣,叫人完全無法看得清她的真面目!
紅線緩緩站了起來,道:“大人且去作如常安排,別太對敵人示弱!”
薛嵩連聲答應着,轉身走了出去,在他轉身向外走去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然輕鬆了許多。在他走了之後,紅線望着變化萬端的煙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來薛府,也已經有兩年了,在這兩年之中,她每日都在等待着報答薛嵩的機會。可是薛府中平靜得幾乎什麼事也沒有。
她父親自天牢出來之後,雖然鬱鬱而亡,但是聲名總算維持了清白,她父親臨死之際,只有一句話:“紅線,薛大人是我們的大恩人,你要報恩!”
那年,她才十二歲。一個十二歲的弱女子,在肝腸寸斷的情形下,如何能報恩?
然而,紅線下定了決心,既然她父親臨死之前,只說了那樣一句話,她就決不能令父親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葬父之後,她孑然一身,離開了京城,第二年,她就遇異人,學了一身本領,然後,又投進了薛府。
她甚至未曾向薛嵩提及過自己父親的姓名,薛嵩也可能早已想不起來了。
但施惠莫念,受恩卻不可或忘,紅線一直在等着,她在這兩年中,曾幫薛嵩解決了不少難題,但是卻並不是生死安危相繫的大事。
直到這次,她知道自己有機會了。
儘管薛大人待她好,闔府上下,對她十分尊敬,節度使府中的日子,平靜而又安適,但是那卻不是紅線希望過的日子。
紅線想的是狂沙漫捲,征人長途,劍影刀光,憑自己一身絕藝,剷除人間不平的俠義生涯。然而為了報恩,她只好終日吟詩、撫琴,薛嵩在這兩年來,只知道她文才過人,還不知道她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女。
紅線呆立了片刻,轉身走了進去,吩咐下人在角門外備馬相候,她換上了勁裝,一抖手,自牀下,抽出了一根軟鞭來,隨手一抖,那條通體暗紅的軟鞭,便發出“啪”地一聲響來。
那條軟鞭,長一丈六尺,細才如指,通體紅色,乃是一條大蟒的背筋製成的,可以說是內十八、外十八,三十六門兵刃之外的奇門兵刃。
紅線軟鞭纏在腰際,大踏步走向外,穿過走廊、花園,出了角門,角門外隨即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紅線已經策馬馳遠了。
竹枝被風吹着,竹葉相撞,發出“刷刷”的聲響,竹林在一道小徑之旁,小徑的另一邊,是幾間茅屋,一支酒簾,自屋檐上伸出來,那是一家鄉野間的小旅店。
旅店是如此簡陋,可是這時,繫在旅店門口的一匹駿馬,卻是神駿非凡,一望而知,那馬不是凡品。
一個濃眉大眼,村姑打扮的少女,急步走進小徑來,而當她看到了那匹馬時,她陡地停止了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彷彿就是為了找尋這匹馬而來的,所以看到了那匹馬之後,她的神情有點古怪。她的臂彎中,挽着一隻竹籃,在竹籃上,青布包着一個狹長形的包裹。
她略停了一停,繼續走向前,來到了馬旁,凝視着那匹馬,駿馬覺出有陌生人來到了身邊,顯得很不安,陡地昂首長嘶了起來。
在馬兒的急嘶聲中,只聽得小旅店中,傳出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白弱兒,別吵!”
那少女揚了揚眉,直走了進去。
那村野小店中,只有四五張桌子,而這時,只有一個人坐在桌旁。
那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正一手按着杯,看樣子是在沉思。
那少女雖然竭力裝出不經意的神態來,但是自從她一進入村店起,卻一直未曾停止打量那年輕人,那年輕人顯然也已經覺察了,但是他的反應,卻只是略揚了揚眉,仍然自顧自飲着酒。
老掌櫃的迎了上來,欠腰問道:“姑娘要什麼啊?”
那少女笑道:“你怎麼和我客氣起來了?”
老掌櫃的呆了一呆,還怕是認錯了人,揉了揉眼,看了一看,眼前那少女,卻的確陌生得很,他忙又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已經伸手,抓住了竹籃中的狹長的包裹,老掌櫃的話才出口,只聽得那少女突然一聲嬌叱,道:“你讓開,姓范的,看劍!”
她動作快絕,一面嬌叱着,一面手臂一振,青布包袱已被她抖了開來,在包裹之中的,竟是一柄長劍,那柄長劍抖到半空,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劍柄,緊接着一揮手,劍鞘揮脫,長劍寒光森森,已疾刺向那個年輕人,當長劍疾刺而出之際,恰好是她“看劍”兩字,出口之時!
那年輕人對於這來得突兀之極的一劍,似乎一點也未曾覺察。
等到劍上的寒芒陡地揚起手中的竹筷來。
那年輕人一揚起竹筷,伸手一揮,竹筷“啪”地一聲,正敲在劍尖之上。
少女的那一劍,本是對準了他面門刺出的,被竹筷一敲,劍尖向旁,歪了幾寸,“颼”地一聲,劍緊貼着他的臉頰之旁,掠了過去。
少女一劍不中,變招極快,手臂一橫,劍鋒已斜,直刺向那年輕人的頸際,那年輕人仍然端坐不動,但是他卻發出了一聲陡喝,雙眉一揚,臉上已有怒容,只見他手臂一振,劍已出鞘,他坐着,連身子也未曾側過,照說,是絕不能將腰際所懸的長劍,掣出鞘來,但是他手臂一圈之間,長劍寒光森然,居然已經出鞘。
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那少女斜削向他的頸際,在旁人來看,就算他長劍出鞘,其實也無補於事,那少女這時,也存的是這個心,她心想你出劍雖快,但只怕這一劍,也不免被我削中了!”
可是,那年輕人出劍之奇,真有點匪夷所思,他劍一出鞘,手臂一沉,人仍然坐着,那一劍,自下而上,貼着他自己的身邊,向上一伸。
那一伸,恰好擋住了那少女的一劍,少女的一劍削到,“錚”地一聲,擊在那年輕人的劍上,那少女立時撤劍後退,那少女也算是極其見機,退得甚快,可是她才一退,那年輕人手腕一轉,劍已向外翻來,兩柄劍的劍鋒相貼,“錚”地一聲,擦了一擦,火花四濺,緊接着,那年輕人的手腕,再一轉,只聽得那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長劍,已然脫手飛出,直飛上了樑頭,“啪”地一聲,釘在樑上。
那年輕人一絞飛了那少女手中的長劍,立時手臂向前一伸,劍尖已指向那少女的胸口,那少女在發出驚呼聲,長劍脫手之際,向後退出了兩步,那年輕人仍然坐着,劍尖離她,約有五六尺遠近。
那年輕人劍一指向前,立時便喝道:“你再動一動,我一劍便可直刺你心臟!”
那少女此際,已完全落在下風了,但是她卻一點也沒有驚惶之色,反倒笑了起來,道:“范大俠果然名不虛傳,看來我不服氣,也不行了!”
這“范大俠”三字一出口,連剛才他們兩人動手之際,縮在一旁的老掌櫃,也不禁一震!
范大俠!這實在是震人心魄的三個字,就算是村野小店中的老掌櫃,也知道這范大俠,一定就是名揚天下的第一劍客,范天聲!
老掌櫃以前,自然未曾見過范大俠,他也想不到,聲名如此之著的范大俠,竟會如此年輕,他張大了口,出不了聲,只聽得范天聲沉聲道:“你是誰?為什麼突然出手向我攻擊?”
那少女笑得十分自然,道:“我師姐想見你,她向我說你的劍術,如何如何精奇,我心中有些不服,是以前來試一試!”
范天聲凝視了那少女半晌,緩緩收回劍來,手臂略抬,五指一鬆,“錚”地一聲,劍已還入鞘中,他的語音有點冷淡,道:“你劍法也不錯,但是剛才兩劍,直攻我要害,出手未免狠毒了些!”
那少女像是被范天聲說急了,忙道:“我知你劍術一定在我之上,是以出手便全力以赴!”
范天聲緩緩搖着頭,道:“我沒有責怪你,兵刃在手,本就是想傷人,又有哪一個人,不力求劍招狠毒,看敵人血濺劍下的?”
范天聲講到這裏,忽然歎了一聲,看他的神情,也像是無限感慨,端起酒杯來,一仰頭,喝乾了杯中的酒,連眼也不向上瞧,順手將酒杯向上一拋,“撲”地一聲響,酒杯陷進了樑頭之上,震動了樑頭,插在樑上的那柄長劍,也被震跌了下來。
那少女踏前一步,接過了長劍,道:“我師姐在前面小溪後的茅屋中等你,你去不去見她?”
范天聲雙眉略揚,道:“令師姐是誰?”
那少女道:“紅線!”
范天聲在那少女向他連用險招進攻之際,他始終只是坐着,完全像是沒什麼事發生一樣,可是此際一聽得“紅線”兩字,他霍然站了起來。
在他的雙眼之中,也立時射出一股異樣的光彩來。
紅線,這個名字,和他的名字一樣,絕不是一個尋常的名字。
人人都知道紅線是一個才女,但這時,范天聲從這少女的身上,更可以知道紅線是一個文武全才的俠女。
人們的口中,有很多有關紅線的傳說,傳說她是如何的美麗,傳說在她白玉般的手指撥弄之下,琴弦發出如何美妙的聲音,傳說她是如何如何地聰明。
這樣的傳說,足以在任何年輕男子的心中,引起遐思,范天聲自然也不能例外,而現在,紅線在附近,要見他,這實在使范天聲有點震動!
那少女抿着嘴兒,笑了起來,道:“你一聽到我師姐的名字,就這麼害怕?”
范天聲的臉上,有點發紅,他多少有點尷尬的感覺,但是他卻坦然道:“自然不是害怕,而是久仰紅線大名,感到有點意外!”
那少女又是一笑,轉過身,身形掠起,一眨眼間,已然到了村店之外,伸手在門口那匹白馬的頸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她也已知道了那匹馬的名字,低聲說道:“白弱兒,你有一個了不起的主人!”
她講了這句話,又回頭向范天聲望了一眼,才飄然向前,掠了出去。
范天聲呆立了一會,坐了下來,又連喝了三杯,在那片刻間,他的心中十分紊亂,至於為什麼紊亂,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在他仗劍行走江湖以來,他不知曾經赴過多少凶險萬分的約會,他從來也未曾在赴約前,感到那樣不安過。可是現在,他卻感到不安!
他感到不安的緣故,自然是因為約他去相見的對方,是一個名聞江湖的美人。范天聲站了起來,向店外走去,牽了那匹白馬。
那老掌櫃趕了出來,道:“范大俠,沿着小徑向西走,不到兩里,就是那道小溪了!”
范天聲並沒有出聲,然而他是循着那老掌櫃的指點,向前走去的。
那是一條極其幽靜的小徑,小徑兩旁,全是蒼翠碧綠的野草,許許多多野花,雜在草中,艷黃嫩紅,五色繽紛,看得人心曠神怡。
范天聲小心地牽着馬,不讓馬蹄踐踏了道旁的野花。他只向前走出了里許,就聽到了潺潺的水聲,接着,一道蜿蜒曲折,水清見底的小溪,已在眼前,范天聲停在溪邊,白馬俯首去飲水,范天聲抬頭看去,只見溪對岸,有兩間小小的茅屋。
也就在當他抬頭看去之際,茅屋之中,一陣輕柔的琴音,傳了過來。
琴音伴着溪水的流動聲,採蜜野蜂的嗡嗡聲,藍天白雲,溪水清澈,當真有出世之感。范天聲翻身上了馬,涉過了小溪,只見在村店中向他進擊的那少女,自茅屋中探出頭來,向外望了一眼,叫道:“他來了!”
那少女一叫,琴音立時停止,只聽得一個極其動聽的聲音,自屋中傳了出來,微帶薄嗔,道:“瞧你,大呼小叫,將琴音擾亂了!”
那少女縮回身去,她的笑聲不斷的傳了出來。
范天聲直來到了屋前,才又聽得那極其動人的聲音道:“范大俠,請進來!”
范天聲鬆了韁繩,在馬頸上輕撫了一下,推開竹門,走了進去,只見雖然只是一間小小的茅屋,但是窗明几淨,纖塵不染,他一走進去,就看到一個女子,自琴几之後盈盈站了起來,那是紅線!
范天聲只向紅線望了一眼,心頭便不禁又是一陣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