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隻冰冷的手
原振俠走進院長室的時候,看到昨晚見過的那高級警官也在。院長搓着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警方要你去……認認屍。”
原振俠皺眉:“我和死者沒有親屬關係,甚至於只見過一次……”
院長道:“劉博士……一清早就轉來本院,精神極差。你目擊失事,只要——”
院長講到這裏,那高級警官接口:“只要你認明一下那輛墮崖的車子,和車裏一具屍體就可以了。實在也沒有什麼可認的,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的身體,被燒得如此徹底——”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車子……弄上來了?”
高級警官的神色也相當疲憊,點頭,甚至懶得出聲。
原振俠也只是作了一個手勢,搭乘警車,再到了失事地點。
車子(一堆廢鐵)已被吊車吊了上來,車門還是沒有弄開。從變了形的窗框中看進去,駕駛位上,有着一團焦黑色的東西。絕沒有人看到了這樣焦黑色的一團,會聯想起那是一個人變成的——一個年輕、漂亮、生龍活虎的男孩子。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感到眼珠有一陣異樣的刺痛。
一個警官過來,問他一些例行的問題,原振俠一一回答着。過了大約幾十秒,他才睜開眼來,視線仍然停留在屍體上。他忽然心中問自己:“死者的頭部呢?頭部如果還在,至少有一點迹象,怎麼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有頭?”
他的思緒十分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會這樣想?視線所接觸到的那團東西,實在一點實感也沒有。原振俠努力使自己僵硬的頸子轉動,不再去看那焦黑的屍體。
這時,一組消防員正想把車門弄開來,一個有經驗的警官道:“屍體燒成了那樣,要是一經震動,會散裂開來。那……我經歷過一次……再也沒有比發生那種情形,更可怕的了——”
其餘人,只要略想一想,誰都可以想像到那種可怕的情形。要是內臟沒有燒焦,隨着身體的破裂而流出來……這只要想深一層,都會令人嘔吐!
一時之間,大家束手無策,有經驗的仵工,也不知如何弄走屍體才好。原振俠強忍住了嘔吐感,心想,要是瑪仙在,不知道能不能把車門弄開?
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向車門望去,發現車門雖然關着,但是門鎖部分,並不是太扭曲。說不定鎖沒有壞,輕輕一拉,就可以拉開門來。
他向前走出一步,由於他並無把握,所以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想做什麼。他自車框中伸進手去,想自內扳掣打開車門。
原振俠手伸向通常車子開車門處,略一摸索,剎那之間,他的面色變得蒼白之極。
在他身前的兩個警官陡然一驚,失聲道:“醫生,你不舒服——”
不但他面色難看至極,接下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尖叫聲,也是難聽之極。令得所有的人,都幾乎立時挪動身子——移動並離開了他一步。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連原振俠也不知道!
聽來有點不像話,原振俠要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尖叫?會面色變得那麼難看?應該說是,他不能確切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是在感覺上,在一伸手進去,想從裏面把車門打開時,摸到了一隻手!
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皮膚觸覺,在剎那間傳向他大腦的信息,的確在告訴他:你摸到了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
這是極度又極度的意外,所以以原振俠經歷怪異事件的豐富經驗,在一剎那之間,也如此失措。
可是他立即鎮定了下來。經驗和知識都告訴他,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摸到一隻完整的手!
就算是手,也早應該是燒焦了的手,而燒焦了的手,沒有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隻手來。所以,自然而然的結論是:剛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隻冰冷的手的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單靠觸覺,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
於是,原振俠就準備縮回手來。
從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這時候定過神來,只是極短的時間。其餘的人,被他嚇得不知所措,別說採取行動,連出聲的人都沒有。
原振俠的手才一動,突然之間,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懼,甚至令得他發不出尖叫聲,而只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呻吟聲!
幸而這時陽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
抵受不住的最後結果,是昏過去,而最壞的結果,則有可能被嚇成程度不同的各級瘋子!
他的手才一動,他就肯定,剛才摸到的,真是一隻冰冷的手!
令原振俠肯定,他剛才真是摸到了一隻冰冷的手,是因為那隻手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塞了一樣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在他的手中!
原振俠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把那不知是哪裏來,到了他掌心中的東西握住。
(他一直不肯承認,那是由一隻冰涼的手塞給他的。)
同時,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極限,身子向外一側,跌出了一步。可能由於他手的動作,帶動了車門,車門隨着他外跌而打開。
原振俠沒能站穩,一跌出,就半蹲着身,右手緊握着拳(由於掌心中有那東西),姿勢相當怪。但也由於如此,他才能看清車門打開後的情形——這時,如果他看到一隻手爬出來,他也不會再感到什麼恐懼,他的恐懼感早已到了頂點,完全麻木了!
他沒有看到什麼手,或者,根本沒有手。在毀壞了的車廂之中,是一團焦黑了的屍體。
原振俠寧願剛才的一切,那種摸到了一隻冰涼的手的感覺,只是一場噩夢。此際既然沒有手,自然是噩夢已經醒了!
可是,他緊握着的拳頭之中,分明有一樣東西在!
陽光燦爛,可是原振俠還是感到遍體生寒,當每個人的視線都投向他時,他還得竭力裝出鎮定的神情。他緊握着拳,沒有勇氣打開手來看看,在那麼怪異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什麼東西。
(一隻絕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過來的東西——雖然小得可以握在拳頭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異。確然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才能打開手來仔細看看。)
(原振俠當然不是沒有這個勇氣,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
(而這時,他未能定過神來,所以他仍緊握着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站了起來。
在一剎那間,他只覺得耳際有許多“嗡嗡”的聲響,像是有許多人在對他說話,可是他卻一句也聽不清楚。
這時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聽過的事,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種情形——人腦在接受了外來信號之後,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例如人面對鏡子,看不到鏡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為手上有一隻蛾停着,等等。他希望如今手中握着東西的感覺,和剛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於這種“錯覺”!
可是,有東西在手的感覺,又那麼實在!
原振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聽出四周圍的確有不少人,在向他發問。有的是在問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問他,是不是肯定這輛車子衝下山谷。
原振俠已然有了足夠的鎮定,可以一個個問題回答。同時,他心中不斷在想:我手中握着的是什麼?
他這時,故意不打開手來看,反倒將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感覺也更實在。
他感覺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着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屬?玻璃?一時間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東西,本來應該相當涼,但現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點溫熱。看來,那是相當容易傳熱的物體。
這一切感覺,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俠駭異的是,當他緊握着那一小片東西的時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顫動!
什麼叫作“不是十分能夠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總之是一種十分模糊,但又實在存在,實在發生的一種感覺。
起先,他以為那是自己在發抖。但是他隨即知道不是,的確有極輕微的顫動,發自那一小片東西!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問題,大約已令得所有人滿意了。一個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經把燒焦了的屍體,用白布小心包了起來,放進了黑箱。
燒成了那樣不成形的屍體,連解剖的價值都沒有,而且也絕不適宜給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俠長嘆了一聲,一個警官來到他身邊:“原醫生,送你回醫院去?”
原振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沒法子工作。”
警官諒解地點頭,請原振俠上車。
原振俠一直緊捏着拳,不打開來,一直到了住所的門前,他用左手在右邊褲袋中,取出鑰匙來開門,右手仍然握着。等到進了屋子,原振俠來到了桌前,將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指,因為用力握拳,已經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攤開手指的動作,相當緩慢。
在手指慢慢攤開來的時候,他真願意手心中什麼也沒有,一切全是幻覺。
可是,他還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東西。那是一小片東西,等邊六邊形,每邊不會超過一點五公分,極薄,既非金屬,亦非玻璃,或者說,既是金屬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東西相當怪,所以要比較詳細來形容一下——面積不大,“厚度”極薄——約莫十分之一公分。看來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種深灰色的金屬。在金屬板上,有一點(極小的一點)隨着那一小片東西的移動,而滑來滑去,那一小點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點,雖然會移動,卻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說,不合常理。
這又需要詳細解釋一下。
那一小點,當然是一粒細小的物質。能移動,當然是玻璃和金屬片之間,有可供它移動的空隙。
(“玻璃”、“金屬板”都還只是假設,原振俠那時,還不能肯定那是什麼物質。)
兩層薄片之間有空隙,一小粒物體能移動。當拿起那薄片時,向哪一邊傾斜,那一小粒東西,就應該向傾斜的一邊滑下去才對——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頓運動定律的共同結果。沒有什麼物質,可以不遵照牛頓運動定律運動!
可是那小黑點卻不一樣。
當薄片平放着,它靜止不動,只要一動薄片,它就動,可是全然沒有規律。不論薄片如何傾斜,它有時向下,有時向上,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有時“躲”在一個角落,很久不肯再動,有時,就在薄片之中,飛快地轉動,快得幾乎看不清楚!
原振俠看得目瞪口呆。從第一個印象起,到勉力鎮定下來之後,都使他感到:那小黑點是活的!像是一隻極小的、活躍的硬殼昆蟲,被困在那兩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這種小蟲,甚至可以被訓練來作表演。
但他當然立時推翻了自己這種想法——那小黑點比跳蚤小得多!
聯想到了“小昆蟲”,原振俠又鎮定了很多,雖然一切仍然如此詭異,可是昆蟲沒有什麼可怕。現在看來,只是一個小黑點,那是由於它形體太小,但可以利用顯微鏡作進一步觀察。
原振俠是醫生,有倍數高達兩百倍的顯微鏡。他連忙找了出來,把那片薄片,放在顯微鏡下,着亮燈,調節着焦距。
那小黑點,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後,原振俠仍然不知道它是什麼。
當然,可以肯定那絕不是昆蟲。因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團,呈不規則的圓形。放大之後,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淺不同。
原振俠輕輕移動薄片,令那小黑點移動。小黑點移動之際,形狀略有變動,可是變化極微。由於在顯微鏡之下,所以那小薄片,這時看來,和生物學上常用來作顯微觀察的“切片”,十分相類似。
原振俠終於伸直身子,長長吁了一口氣。他足足看了那小黑點超過半小時,可是卻全然弄不清那是什麼東西。他有足夠的怪異經歷,也有着極其豐富的想像力,可是卻實在對這個薄片,無以名之,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樣怪異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許不會那麼在意。他盯着那薄片,思緒一片混亂,不知如何才好。
由於長時間注視顯微鏡,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閉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輕輕撫揉着。他閉着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個小黑點。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覺——任何人,在注視了一件物體若干時間之後,再閉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東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這個實驗——閉上眼睛,當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覺看到)。所以,原振俠一點不以為異,仍然閉着眼,休息着。
可是在過了至少三分鐘之後,他“眼前”的那個小黑點,並沒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來,就像是睜着眼在看一樣!
當原振俠感到這一點時,他睜開眼來,眼前黑點消失。再閉上眼,黑點依然出現,有時靜止,有時移動。可是既然用顯微鏡來觀察,都不明白那是什麼,這種閉上眼睛的感覺,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什麼。在接下來的兩小時之中,原振俠沒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閉上眼,那小黑點就固執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令得原振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揮動,想將那小黑點揮去。
他是醫生,首先想到:這種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種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飛蚊症”。那是一種視覺上的毛病,沒有什麼大礙,患者會覺得眼前總是有一隻“蚊子”在,或遠或近地移動。那是由於眼球內的玻璃體中,飄浮着細小的渾濁物而引起的。
原振俠想到這裏,又閉上眼睛一會,否定了自己的“診斷”。
他是在閉着眼時,才“看”到那個小黑點,並不是睜眼時才看到。多半是對那小黑點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時候,原振俠對那小黑點,並不是太在意。下午,醫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雖然一閉上眼,小黑點就出現,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俠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才離開醫院。他走向停車場,在經過一個十分陰暗的角落時,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睜得極大,定定地望着前面,神情十分怪異。而且,用一種看來十分詭異的動作,伸手向前揮動着、抓着。
這時,如果他身邊有人,看到他這種情形,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他眼前實在什麼也沒有!
然而,在原振俠看出來,卻看到那個小黑點,就在眼前——本來是閉上眼,“看”到的那個小黑點,現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點。
那仍然是十分難以形容的一種感覺,黑暗中,應該看不到黑色的一點。可是原振俠卻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點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沒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燈光,小黑點反倒消失。閉上眼,它又在。
原振俠開始感到有點困擾,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卻又全然說不出原因來。
原振俠加快了腳步,快到停車場了,他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叫聲:“原醫生!原醫生!院長到處在找你——”
原振俠站定腳步,用手在臉上抹着,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喚的聲音卻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轉過身來。
一個醫院職員奔到了他身前,重複着剛才叫的那句話。原振俠嘆了一聲,再走向醫院建築物。才一進去,就看到院長大失鎮定,團團亂轉,一見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來——”
院長不由分說,拉着他便走,原振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什麼事。一直到進了電梯,院長才緩過一口氣來:“劉博士企圖自殺——”
原振俠嚇了一跳!下午,在醫院,他曾好幾次企圖和劉博士接觸,可是由於院長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連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俠本來想要硬闖進去,但是想到劉博士才有喪子之痛,情緒一定極壞,見了自己,只怕會引致他更加沮喪。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也就忍住了沒去見他。這時他聽到了劉博士自殺的消息,當然吃驚,望着院長說不出話。
院長說:“他是醫生,要結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俠失聲道:“他……他……”
院長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還好,護士發覺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
原振俠和院長,這時一起跨出電梯,原振俠不禁埋怨:“院長,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藥,充其量不過是意圖自殺,不等於他一定自殺——”
院長壓低了聲音:“他情緒那麼低落,藏起安眠藥,當然是立意自殺。”
原振俠站定腳步:“那我去也沒有用,我不是精神病專科,我——”
院長悶哼一聲:“他指名要見你!”
這一點,倒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劉博士要見他,目的何在?是再將他痛罵一頓,把劉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頭上?還是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
他吸了一口氣,跟着院長,一起走進了劉博士的病房。劉博士面色慘白,半躺在牀上,兩個體力壯健的護士,坐在牀邊上。
院長來到牀前:“老劉,原振俠來了——”
劉博士疲倦地睜開眼來,口角牽動了一下,眼珠轉動着,聲音低沉:“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院長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卻沒有說什麼,和那兩個護士作了一個手勢,三個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俠站在病牀面前,劉博士閉着眼,一動也不動,可是卻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動。因為他的眼皮在不斷跳動,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鐘之久,劉博士仍然不出聲。原振俠輕輕咳了一下,劉博士並不睜開眼來,但聲音相當清楚:“原醫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通電話給你?”
原振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為從種種方面來看,劉博士都在干涉他兒子的行動。先是在聚會中不讓他暢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聽劉量中的電話,劉量中駕車來找自己,他又跟在後面。雖然說他是劉量中的父親,但一向喜愛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俠,也覺得太過分了!
所以,儘管劉博士這時的神態,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俠還是十分不客氣:“是!我相信,他在電話中說些什麼,你一定通過某些裝置,早已聽到了——”
劉博士震動了一下,長嘆一聲,仍然不睜開眼,講的話,也像是自己在喟嘆:“真不明白,現在年輕人……為什麼總不相信父親。”
原振俠悶哼一聲,沒說什麼。
劉博士的那個問題,可以寫一篇論文,絕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現在也絕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場合,所以原振俠不出聲。
又過了足有兩分鐘,劉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電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十分低——”
原振俠又忍不住說了一句:“知道有人偷聽,誰都會那樣!”
劉博士陡然睜開眼來,用一種十分異樣,難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看出他想表達什麼,可是又無法確切知道他的用意。
劉博士沉聲問:“在電話裏,他向你說了什麼?”
原振俠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他說,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請他到我住所來,他答應了,結果——”
原振俠講到這裏,也感到了一陣難過,難以說得下去。劉博士反倒鎮定得多,吁了一口氣,忽然問:“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什麼態度?”
原振俠全然無法預料到,劉博士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和他討論起處事的態度來。他皺了皺眉:“當然盡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劉博士“嗯”地一聲:“所謂盡一切可能,到什麼程度?”
原振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頂點!”
劉博士苦笑:“一點也不留餘地?”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是!”
劉博士又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或許每個人性格不同,或許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沒有結果,就放棄了,不會再探索下去。”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話去。劉博士再長嘆一聲,疲倦地揮着手:“我的態度是對的,年輕人!”
原振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劉博士再度睜開眼:“在行事態度上,你不會聽我勸;在具體事情上,你也不願接受我的勸告?”
劉博士的話,莫測高深,原振俠只好姑且答應着。劉博士雙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上面有什麼值得專注的東西——事實上當然什麼也沒有。
他道:“在最近幾天……或許今天,或許若干天之後,要是有陌生女孩子來找你,千萬不能受她所惑!”
他說話時,態度十分認真且嚴肅。原振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測,簡直莫名其妙!
原振俠在呆了片刻之後,才道:“我不明白——”
劉博士突然憤怒起來:“我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怎會不明白?”
原振俠嚥了一口口水:“譬如說,什麼叫‘千萬不能受她所惑’?”
劉博士嘆了一聲,像是盡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別被她騙!不論她看來多麼可憐,講的話多動聽,多麼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當——”
原振俠心中奇絕,只當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擊之後,一種異常的反應。他只是“嗯嗯”地應着,不置可否。
劉博士卻用相當嚴厲的目光逼視他,他只好大聲:“是,我知道了——”
劉博士又長嘆一聲:“你去吧——告訴院長,我不會自殺……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藥,只不過想睡得沉一點……最好永遠睡着,可又不是死——”
劉博士的話,聽來有點語無倫次。“長眠”是死亡的同義詞,他卻將之分了開來。
接着,他又喃喃說了一句話,卻令原振俠震動:“至少,睡着了,那些冤魂不會一直纏着我——”
原振俠感到一股寒意,失聲道:“冤魂?”
劉心芹博士現出疲倦之極的神情。他閉上眼睛的動作緩慢而堅決,像是雙眼一經閉上之後,就再也不準備睜開!
他嘆了一聲,並沒有反應。原振俠還想問些什麼,可是又實在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劉博士言行,都十分怪異,可以揣知他內心深處,一定蘊藏着不願被人知道的大秘密。
但如果劉博士決心要不讓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逼他講出來!
原振俠想到這裏,不禁暗嘆了一聲,感嘆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方式之落後——人和人之間溝通,只能靠間接的方式,通過語言或文字進行,而無法根據對方的思想,直接了解。
由於溝通方式之落後,所以人和人之間,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不知多少紛爭,都是由於互相間有秘密才發生的!
原振俠也想到,瑪仙不但是愛神在實驗室中,精心培育出來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的巫術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劉博士內心深處的秘密?當原振俠想到瑪仙時,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瑪仙態度的怪異之處。
瑪仙曾在劉量中車子失事的現場,現出過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俠事後,甚至沒有機會問她,她就離開了他。
瑪仙的離開,當然是臨時決定的,是不是有什麼怪異的事,使她這樣做?使她竟然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處一會?
一時之間,原振俠的思緒極亂,他還想劉博士多說一些什麼,可是劉博士卻並不出聲。病房中極靜,原振俠剛想悄悄退出去,劉博士卻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掙扎着說:“量中……的死……不是意外……遲早會發生……我曾責怪你……當然那不是你的責任。請你原諒一個喪失兒子的老父親——”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每一個字,原振俠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真的無法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劉量中車子墮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說“不是意外”?甚至“遲早會發生”?
原振俠走近病牀,吸了一口氣:“我不明白,請——”
劉博士的動作雖然緩慢,但是作了一個極其堅決的手勢:“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講理地說了這句話之後,突然嗆咳起來,一直緊閉着眼,咳了好一會,才喘着氣:“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自然不同意這個說法。而且,他對劉博士的那種態度,覺得極不耐煩,他的語氣也就不那麼客氣:“博士,你要是想說什麼,而又不明白說,那不如提都別提——”
劉博士雙眼閉得更緊,神情痛苦,幾乎是叫出了一句話來:“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
然後,他用力揮着手,趕原振俠離去。原振俠退到了門口,才又問了一句:“你指名要見我,該講的話,全都對我說了?”
劉博士沒有說話,仍然堅決地向外揮手。
原振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長在他的身後,向他問了幾句話,可是他卻沒有聽進去。因為這時,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劉博士的對話想上一遍。
劉博士指名要見他,一定有目的。可是這時,原振俠已經退了出來,竟然無法弄清楚,劉博士的目的是什麼?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看到院長滿臉焦急!
他道:“放心,劉博士說他不會自殺……他拿了安眠藥,是為了可以沉睡——”
原振俠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糾纏!”
院長現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俠不等他發問,就道:“別問我,我也根本不懂他那麼說是什麼意思!”
院長嘆了一聲:“那意外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原振俠想反駁一下,可是卻沒有說什麼,他不以為劉博士是因為受了打擊,而精神頹喪。劉量中的死,對他自然有打擊,可是整件事,劉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一定是極其怪異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長又問:“他又對你說了些什麼?”
原振俠一面伴着院長走開去,一面約略把劉博士的話轉述了一下。院長神情愈聽愈疑惑:“什麼意思?會有什麼女人來找你?”
原振俠搖頭:“一點概念也沒有——”
院長嘆了一聲,很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難過。
原振俠再次來到停車場,上了車,定了定神,才駕車回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