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个头像(二)
能细心写吃的人,一定比他人少许多烦恼。
桂花馅、如珠的江米,
听起来就觉得十分美好。
生活从来不曾缺少美,
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柴米油盐,处处皆美。
当吃遇上了美食,
既有生活,亦有诗和远方,
这才是圆满生活。
生命长河一黄酒,活在当下半红泥。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晴岚出国前就喜欢逛街,如今终于回来,首要的任务是先将提袋里的日常的必需品补充到位,如果你如她一般,是一个有一把年纪的单身女性,定知此言不虚。她的目标是,穿着一定要是个公主样,吃食必须是太后标准,至于那些体现“心灵美”,足够能证明“想嫁可心老公,智商起码达到120以上”,还有能够解读自己“IQ,EQ,AQ”的有关物品,随时装在手袋最容易摸到的地方,一个储存神器即可搞定,暂且不提。提袋里的各种小包装调料足够她应急几次烛光晚餐,当然不会是牛排红酒,她一个地地道道的江边人,自然要做出地地道道的辣,麻,香,“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搞定他的胃。”此话绝对是真知灼见,虽然--大多时候,他或他都是抹完嘴就人间蒸发了,但是—她越战越勇,总会碰到那个心甘情愿被拴住的人,真理嘛,总该颠簸不破!
那些小包装的香水,粉底,眼影块,眼线笔,唇膏,眉夹,睫毛膏,腮红,够用几个月的,翻看着这些东西,她很有安全感,毕竟这副长得有些着急的尊荣,稍加修饰,暂时还拿得出手儿,她要随时做好准备,万一哪天在大街上,等了很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拉着她的手,决定立刻逃离这个世界,到了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个时刻,她无怨无悔的笑容,仍需一些精致的修饰,那时,只为他···她一脸的花痴,美美地憧憬着,手中握着那瓶“风吹来的方向”,无意识的摁着,柜台里的美女有点按耐不住了:
“哎,姐姐,姐姐,”
“啊?”她惊醒,
“您,呵呵,还没付账。”一脸的赔笑。
“哦,”她举起香水瓶,
“打包,开票,我要了。”喜欢这个商场,只有这里的很多商品会是恰到好处的小包装,正对她的胃口,心血来潮的烹饪冲动,换妆颜如云般幻化的她,如何背的动诸多瓶瓶罐罐,想来这里的经理应该很暖心呢。
走出商场,晴岚自然是要去江边咯,这是这个休息日她的第二个节目,坐在位于危崖绝壁,陡然于半空中伸出钢框架结构搭出的数间玻璃房中的茶餐厅里,迎着朝阳,临窗而眺那横跨大江的轻轨列车。据说一位摄影爱好者为了能拍摄到一张两条轻列在大江上交错而过的瞬间,在这间茶餐厅里蹲守了数百个小时呢。当然这种狂热,是一切以安逸为前提的她所不齿的。
旻昊和元旦两口子不会来这么早,她可以象在任何一家不相干的咖啡厅里一样悠闲,自由地渡过一段温香时光。现在的时间刚刚好,有事忙也没心情的人不会来这里,没事做还有心情的起不了这么早,她很享受地嗅满了一鼻腔正在煮的新鲜咖啡豆的丝丝缕缕的浓香,夹杂着刚出炉面包的暖甜,走到靠窗的一溜仍空无一人的卡桌前,以胜利者的姿态选择了有最好视角的一扇窗前的沙发,在那里,横跨天堑的玻璃钢架在晨阳中幻化为质感彩虹,脚下,一江怒涛劈开两仞青山,浊流狂涌着奔腾去了天边。在暖而不燥的明亮光线里落座,没见过的盯早班的侍者小姐小跑着过来,现在也是她们心情最好的时间段:
“姐姐,早啊,来点什么呢?”她夸张地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
“蛋糕坯子刚烤好端出来吧?赶快趁热给我做一个黑森林,今天心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我是不是要遇到什么好事啊,你说?哈哈。”没等微笑的小姐有所反应,她又接着说,
“跟你开玩笑,刚烤出的蛋糕坯子当然不能做黑森林了,就用你们冰箱里的就行,我只要一小份,不然会被齁死的,冰冰的感觉更好,嗯,你们刚磨出的咖啡豆已经煮上了吧,应该快好了,给我来超大杯的意式浓缩,温度,温度是关键,就是,柜台与茶桌的距离。”她用手从那边到这边地比划着,小姑娘用心地听她指手画脚地讲着,一直面带着微笑,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很快记单,然后转身去后厨准备。
她有些小得意地想,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太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虽然,她是大家公认的话痨,但是,她绝对不会犯耽误别人生意,或让人厌烦的错误,比如现在,想来小姑娘也很寂寞吧?当然,无伤大雅多讲了几句,也一定会拉近大家的距离吧,虽然,有没有距离,在这里,与能否享受到足够品相、味道的蛋糕,品质可与国外的品牌相媲美的咖啡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忽然想起了点什么,她向远处就要消失在柜台拐角的小姑娘喊道:
“嗨,妹儿,记着给我多加个奶盖儿,要七分糖。”那女孩转身甜甜地回了一笑:
“OK!”她拿出准备发呆的劲头,往下滑了几寸身体,窝在沙发里,打开手机,回国才几日,除了每日跟王彬在微信里逗逗嘴,她更多地是宅在家里睡大觉倒时差,物差,很长时间没有浏览朋友圈里的神段子了,出国前比较关心那些发表旅游感言的,看着他们把钱花光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她想,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出国后她才明白,那种异国他乡的滋味真的不是几个段子能说明白的,外面再舒适快捷,还是不如自己的老圈子安逸啊。
正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微信朋友圈,黑森林蛋糕和超大杯的意式浓缩咖啡已经端了上来,摆放停当,空气中余留一点水样的淡香,那是侍者小姐转身离去时,从她的身上悄悄挥散出来的,这味道不禁勾起她的一点回忆,因为这可是她大洋彼岸的闺蜜Kenruy的最爱,同一时间Kenruy那张夸张表情的脸,夸张的音调好像也一同蹦了出来:
“这黑色的巧克力碎,会不会让你让人联想到茂密的原始森林?这雪白的奶油啊,仿佛冬天那黑森林山区的皑皑白雪。啧啧啧,还没吃,我的嘴唇已经明显感到,中间夹层的那乳酪多么的多么的浓郁,松软···”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蛋糕盘子,好像Kenruy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每次Kenruy一开吃,就基本没她什么事了,早就有了心理阴影。她忽然好笑,紧张什么,今天这块蛋糕只会由她自己独享,没Kenruy什么事,毕竟那位半老徐娘现在远在大洋那边的某个角落休年假呢,慢慢吃,慢慢喝,我慢慢享受···她一边嘚瑟地哼唱着,一边拿起盘边的小勺,刚要伸向蛋糕,啥叫乐极生悲,这小肚子怎么就一下子跳跳的疼起来啦?她默念,别呀,让我吃完你再疼。可是那痛感像一张网向肚脐周围蔓延,疼得她瞬间乱了方寸,唉,她只好乖乖放下勺子,站起身,向洗手间方向小跑。
阳光明晃晃,穿过前方的玻璃窗,肆无忌惮,她知道那里,那里有一道没有栏杆的玻璃桥,通到隔壁的茶屋,桥下是空溜溜的几十米悬崖,元旦早在数月前,就在电话里告诉过自己,因为没有任何安全保护措施,早已让有关部门喊停而封闭多日了。现在,那门外却相对站着两个男女,女人背影长发飘飘,身材欣长,看不出年龄,那幸福地向后仰着的头如,男人因为是正脸,虽然有阳光的折射,仍能看出年轻的朝气。他两臂圈向女人的脖颈,明亮的金色为他们镶上了光环,剪出了影···年轻真好,她为自己晃到的这一眼的美丽而感慨。
不对,她觉得脑袋忽然像被谁抡了一棍——那女人的脸红到了耳根儿,那不是幸福的眩晕,是,窒息,那年轻男子正掐她的脖子呢!她已经跑过门边,又往回捣步,瞬间已已经听见了女人恐惧的尖叫,不成腔调!她冲向玻璃门,想着怎样撬开门,门却轻松地向里一拽就开了,玻璃桥的那头,年轻男子的身影在旋转门边一闪就不见了,桥上没有女人!没容她多思量,女人小鸟样的尖刺哀嚎声就从桥下传了上来,真真的吓疼这位一直以淡定为豪的大姐了。于是乎,她看见了惊悚大片里的桥段:
那个女人指节发红地扒着她脚下的玻璃桥的边缘,像在风中荡秋千一样摇晃着身体,双腿徒劳地踢腾着,“啊,啊”地断续发出尖叫,充血的眼睛里写满绝望···她不顾一切地跪下身体,试着伸了几次手,想着从哪个方向,怎么拉住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如今正面看,也因为惊吓,用力过度,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青筋毕露。怎么做才是最稳妥的?这时的晴岚,大脑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她迅速弯身,左腿试图勾住门边的消防栓,够不着,就身子全趴在桥上,双手准确地捞下去,抓住了那女人的双腕,于是乎,她开始了不顾一切地大喊:
“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吗?快来啊,快来人啊。”第一次没有烦自己多话,反而恨不得多张几张嘴,一起喊!没想到那女人在她抓住自己的瞬间,马上从桥上撒手,十个长着长指甲的手指直接就反扣到她的手腕上,掐进肉里,一百多斤的身体垂直吊在了她的双臂上,她的身体立时向桥下划去,她咬咬牙,一边用左腿奋力圈住消防栓,一边没命地大喊,只是因为低着头,喊声冲下,根本没法传进屋子里,就在空气中消散了。那女人如一尾搁浅在海滩上的鱼,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那装满恐惧的身体无规则的晃,她的手臂就随着女人的身体晃动,一次次地,重重地被玻璃桥的尖锐毛边磨蹭,几下子就被磨破了皮,钻心地痛!她不禁破口大骂,好像这样会稍微减轻点疼痛,但很快这招就不灵了,鲜血顺着手臂蛇般下延,慢慢加快速度,血滴不停地滴到女人的脸上,更加重了女人的恐惧,也就越发没命地尖叫,而她已经听不清了,她感觉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左腿在慢慢离开消防栓,身体在迅速下滑···随着玻璃门被咣当打开,先是侍者女孩的持续尖叫,随后,一定是被顺手提溜到了一边,一个魁梧的身体直接趴倒到她的身边,一股力量先是注入她的右臂,马上就感到垂吊在上面的重量瞬间消失了,突然到来的舒适感,让她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去了天堂,在棉花糖样的云窝里休眠,眼前出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个高高的白帽子被风吹向了远处……
“嘶···”一下子就清醒了,晴岚发现自己坐靠在沙发上,侍者小姐一手拿着一瓶医用酒精,一手拿着蘸足了酒精的棉花球,正准备再次蘸到她手腕的伤口处,看到她已被刺激清醒,不禁如一个被抓正着的小贼,又是愧疚又是抱歉地笑着说:
“实在不好意思,姐姐,我看你手腕都被磨破了,但是没有大的伤口,就想给你先消消毒,涂一些云南白药,包扎一下,姐姐,您一定要理解我的难处,我们店长如果知道店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所以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叫120.您一定···”晴岚打断她,摆摆手,示意她接着给自己涂药,包扎,那小姑娘见此情景,立刻像吃了定心丸,喜上眉间,咬咬牙说:
“您,一定要忍着点啊。”晴岚故作镇静地示意其加快速度,并在人家哆哆嗦嗦的蘸上伤口时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吓得小姑娘快速缩着起手,怯怯地看着她,晴岚则一脸的无辜地笑,接着示意人家继续:
“得叫叫,叫叫就不疼了,你不用管我的反应,赶快给弄完,给我包扎上。”如此几次后,小姑娘终于熟练地给她包上了手腕,尖尖地刺痛感变成钝钝地麻着疼,好歹比刚才强多了,疲倦的晴岚终于可以靠在后座上了,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桌子旁坐着那个被救的女人,像一个灵魂脱壳的躯壳,虽很有年龄感但仍不乏秀气的脸上毫无生气,见她已经被包完,连忙走到她面前,深鞠一躬说:
“你的救命之恩我可如何报答啊。”晴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一下又被她手腕上疼痛弄得雌牙裂嘴,但她还是坚持说:
“别,别太当事,谁遇到这事都会去救你的,按说,我还得感谢你呢,让我有这么大的成就感,呵呵。”晴岚竟然还勉强笑出了声。那女人示意侍者姑娘拿纸笔来,侍者姑娘飞奔取来自己的点菜单?那女人从背面撕下来一张,写上一个电话号码,在下面又写:泰康大厦,王霁晗。写完放到晴岚手边的桌子上说,
“我现在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什么也没法想,没法说。”晴岚同情地笑,这回她学乖了,不再挥手臂,只是配合地连连点头。王霁晗接着说,
“这是我的名字,电话,地址,请方便的时候来泰康大厦找我,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说完不待晴岚的反应扭身走了。晴岚和侍者小姐一起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到门外很久了,两个人才一起回过头。侍者妹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她就这么走了?这可是救命的大恩啊。”晴岚淡然一笑:
“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恩,应该是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给个机会还而已。只是,被伤害,差点被心爱的人杀害的切肤之痛,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忘记啊。”哇,她忽然老佩服自己的善良了!那妹妹却没有被感动,两眼发直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接受不了,唉,人情凉薄啊!”她哈哈大笑,顺手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不想被自己手腕的大动作抻到了伤口,不禁吸溜了一下:
“嘶······小屁孩,未成年呢吧?都会感慨人情凉薄了。咦,刚才是谁救了我?就看见一个高帽子飞走了,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咱们的厨子吧?”
“是啊,捡帽子去了。”俩人互相审视了一下对方的脸,然后开怀大笑,肆无忌惮,这时,还没有人进来,气氛虽然莫名地奇怪,但是很惬意。
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那块“黑森林”和那杯“意式浓缩”相了相面,唉,温度啊温度,如此温度,如何去找那烫烫的微苦和阳光下慢慢成熟的饱满豆香,咖啡脂在表面形成的红棕色泡沫在冷却后只剩下黑黑的色块,这咖啡还如何喝啊!“黑森林”也不会再有那凉嗖嗖、滑腻腻的舌触感咯!忽然对面有人说:
“你还想不想吃,如果不想吃,可不能暴殄天物,就给我吃了吧。”她猛惊地抬头,发现对面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位穿着灰色盘扣布衣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