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贩卖私货的六街
1 简爸的愤怒
简墨心中忐忑地推开门。简爸不在家。
他有些意外,星期天除了买菜,简爸能去哪里呢?这个点还没回来,难道是工厂临时加班?
桌子上留着的四菜一汤,都是他喜欢的。简墨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偷看展览而产生的愧疚感将前几日对他爸的怒气抵消了一大半,简墨现在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话说就算不消气又能怎么样?那是他爸啊。难不成他还能与他爸生一辈子气不成?
简墨心念一定,坐下吃饭。
吃完饭后,简墨照例回到自己床上懒洋洋靠着,随手拉开旁边桌子下的第一个抽屉,手习惯性在抽屉上方的暗槽处一摸:这是以前他藏阅读器的地方。
但此刻,里面空无一物。
简墨的手停顿一下,缠绕他多日的阴郁此刻又爬上心头。
七八天前,他也是这样吃完了饭便靠到床上,正准备看书却突然发现阅读器不见了。
他强自镇定地将房间所有角落都翻了一次后,才忍不住跑到他爸的房间:“爸,我的阅读器不见了!”
简爸听完后居然神色如常,拍拍椅子让忐忑不安的他坐下来。
“小墨,有些话我一直很想正式和你谈一谈。你已经十六岁,是个大人了,可以对自己未来负责了。在大多数问题的处理上,我对你都很放心。但唯有一件事情,你总是无法理性地去面对。小墨,你是……纸人,无论怎么喜欢、努力,都不可能写造出纸人。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这一点,对不对,可你就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你爱看书,对造纸也感兴趣。这原本不算什么错,但也要看对谁而言。为什么不能果断放弃这些无用的东西,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对你有益的事情上呢?那些东西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这些话简墨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他在椅子上绷直了身体道:“爸,我都已经听您安排在工厂里上班,规规矩矩,从不偷懒。只不过是业余时间看看书,写写文,这并没有耽误我的工作,怎么就不行呢?”
“虽然你是在上班,但是它们才是真正占据了你心思和时间的东西,不是吗?”简爸仿佛能够透视的目光让他无法否认,“我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你的精力仍然会被这些无用的东西霸占。你会依旧沉浸在那些虚幻的、不切实际、对你毫无益处的事情上,永远无法把注意力放在你真正应该重视的事情上去……小墨,我知道要改掉一个习惯很难。所以爸爸替你做一个决定——我的做法可能有些不妥,但都是为了你好。”
简爸的话让他升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你把阅读器扔了?”
“是的,我把它扔到腐蚀液里了。”简爸平静地回答。
阅读器对他有多么重要,简爸不会不知道。然而简爸却连与他商量一下都没有,直接毁了它。简墨当时就很想质问他爸:“是不是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你想要我怎样我就得是怎样的?我是怎么想的,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不过那时他急于查看阅读器还能不能救回来,没顾得上发火。而抢救失败后,简墨就觉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大块肉,情绪极度低沉,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得慌。因而后来,当封三再次怂恿他去看李氏的展览时,一想到这是简爸最讨厌他做的事情,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现在展览也看了,阅读器反正也不可能再回来,简墨自我安慰了几句,总算心平气和地打开抽屉下的柜子。
柜子装满了厚薄不一的软面抄和硬面抄,一共六十七册,里面是他从小到大写的所有的小说。笔迹从稚嫩到成熟,构思从简单到复杂,内容从短小浅白到长篇大论,充满了他对这个世界最精致的幻想和最热忱的期待,也包含了他对这个世界最澎湃的失望和最深沉的不满。
如果能将这些本子里的角色变成真正的人类该多棒啊,简墨想。
叹了一口气,他从床上翻身过去,打开窗户,伸出脑袋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通向自家巷子的小路上行人并不多,但没有简爸的身影。
简墨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简爸早点回还是晚点回——或许还是晚点回的好,这样就能晚点面对与简爸冷战的尴尬气氛。
关上窗户,拿出一本崭新的硬面抄在桌边坐下,简墨回想着今天在会展中心看到的景象,心里像有一根细细的弦被谁的手指勾得微微作响,又像有一股热流从心涧淌过,汇集到心窝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创造那样一个奇境的异级纸人,如果由他来写,该如何下笔呢?
严格来说,一名真正的造纸师需要通晓造纸所有操作的环节。然而大工业生产时代下,点睛、魂笔、孕生水这些可以脱离造纸师独立进行生产的东西,已经被社会化分工分担,实际落到造纸师们身上的任务就只剩下写造这个核心环节,其他的东西只需要付出货币就可以换回来了。
其实六街的造纸工具十分齐全,魂笔和点睛简墨自己便会制作和调配。诞生纸被造纸管理局管制得最严格,是最为难弄的。孕生水配置的繁琐程度是最高的。大众的孕生水配方和它所需要的材料倒是易得,但据从卖孕生水材料的店铺伙计口里打听到的信息分析,这东西处理方法和下料的顺序都不能有丁点出错。并且一旦调配好,就必须在一定时间内使用,否则就会失去造纸活性,变成“死”水。
但对于他这个六街土著来说,若是真想要,费上一番工夫,未必不能瞒过他爸的视线将造纸的全部流程走一次。只不过就算他冒着惹怒他爸的风险,耗费大量心思、时间、金钱去造一回纸,又不可能真的创造个纸人出来,何必白折腾一番呢?
“……女主管已确认不是会展中心的员工。”小个子保镖手捧一叠文件,表情严肃,“监控室以及物业办公室的所有职员都被打晕,扔在平常没人的档案室。我们接触的那些会展员工,恐怕大都是由凶手团伙的人伪装的。”
“那个副总呢?”谢子韬抬眼问。
“他倒是会展中心的人,不过平常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对自己的下属和业务细节并不熟悉。加上会展期间,这些‘员工’分散在各岗位上,他也没有发现异常……韬哥,从被攻击对象和行事作风上看,我怀疑他们是复原社的人。”小个子保镖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说。
谢子韬皱了下眉头,眉头拧得更紧了。
“复原社。”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吐出一口烟雾后,语气平静地说,“就是专门针对造纸师,声称要‘制裁罪恶之源,让世界恢复正常秩序’的那个复原社?”
“就是他们。”小个子保镖脸色也不好看,“五年前,复原社前社长被楚中市的异查队抓获后,他们就从楚中市销声匿迹了。新社长上任后,行事比之前低调收敛了许多,不过行踪也更变幻莫测了。”
“被抓住的前社长现在在哪里?”谢子韬弹了弹烟灰。
“还在市纸人管理局的重犯监狱里关着呢。”小个子保镖回答道。
谢子韬按灭烟头,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先给这里的纸人管理局打个招呼吧。让他们把人看紧点……对了,你之前说,那个发现安检门里大头钉的人也不是展馆的人?”
简墨是被强行从椅子上揪起来时惊醒的。
他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茫然看着他爸站在他面前,面色阴沉地说:“你今天去哪里了?!”
这句话就像一盆迎面泼来的冰水,让简墨的瞳孔猛然一缩: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定了下心,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乱飘,但一直盯着儿子表情变化的简爸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你敢胡编乱造试试!”
身上穿的铁灰色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应该是刚刚从工厂回到家,但从表情看,他爸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简墨心里叹息道,如果只是怀疑的话,他爸不会那么干脆地把他从睡梦中拖出来。
沉默了两秒钟,他抬起头,语气无比平静地说:“我去看了李氏的展览。”
简爸的表情稍稍凝滞了一下,但下一秒,简墨就感觉对面原本压抑着的怒火一瞬间飙得更炽烈。他有预感,自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会火上浇油,但还硬是挺直了背,毫不退缩地对上简爸的视线。
见他死不悔改的模样,简爸脸都青了,大手一扬,向他的脸抽过来。
尽管早就做好了要挨顿狠揍的心理准备,但是耳光扇来的时候,简墨还是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然而等了好久,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简墨有点忍不住,微微掀起眼皮:简爸的右手停在离他脸颊不到十厘米的地方,虎口那道浅白色斜十字疤痕此刻在视野中模糊起来。他唯一清晰感受到的是,这只手此时像是得了帕金森一样,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是因为主人气得太过,还是停下来时用力太猛。
“爸?”
又等了半晌,那只手还是没有落下来。简墨的内心越来越诧异,他试着抬眼去看简爸的表情。
他爸正盯着他看,只不过那眼神给简墨的感觉复杂得难以形容:像是要把他心里的每个想法都看个透彻清楚,又像是要做一个难以决定的选择……还有一点,这或许是错觉——简墨觉得他爸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很遥远很遥远的什么地方的什么人。
“爸?”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简爸像是从梦境中惊醒,缓缓收回手,合上眼睛,一言不发,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钟。
这短短一分钟简墨感觉过了一个小时,十分漫长。他很想打破这种死寂的静默,却又感觉如果打破了,事情可能会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简爸便睁开了眼,眼底的怒火莫名消失殆尽,半点痕迹不剩。房间里的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平和下来。
简墨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有点古怪,心仍不敢完全放下。
“中午老板让我去一街的会展中心一趟。”简爸像是没有察觉自己态度变化得十分蹊跷,若无其事地在儿子的床沿坐下,平静地说道。
果然是知道了。简墨一惊,随后又放松了:反而已经都坦白了,还有什么好提心吊胆的。简爸的话倒让他想起三儿提过,大老板拿到了展览邀请函。
“一般电工遇到那种情况,少有会想到有人中途故意用异能放了东西进去。不过,”简爸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简墨一眼,“我记得曾经给你讲过一次类似的例子。”
此时简墨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便直接问道:“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为什么还把你叫过去啊?”
简爸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因为李氏的两名主要负责人被杀了。”
简墨微微张了张嘴:“怎么……还?”
“李氏的保镖队长觉得修好安检门的人也有嫌疑,给我看了监控。”简爸瞥了他一眼,“自己的儿子再怎么伪装,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简墨想起自己尴尬的化装技巧,不由得低着脑袋在地上找东西。
“你们运气不错,赶在事发前跑了,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破绽。李氏的造纸师被杀后,会展中心就封锁了,直到保镖团把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才放行,包括我这种后来的。”简爸说完了今天的事,顿了一顿,用极为认真的目光注视着简墨,“小墨,你认真告诉爸爸,你真的那么喜欢造纸吗?”
简墨的警惕心又提起来,不知道他爸问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谨慎地观察了一下他爸的表情,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努力选择既能表达自己想法又不会再次激怒他爸的措辞:“我是觉得造纸很有意思。可是就像爸你说的,就算我再喜欢,我还是个纸人。”他握了一下手指,努力笑着说:“我也不是想去学造纸,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有意思,当成一个业余爱好而已。我又不是那种真的认不清现实,以为自己能够打破纸人不能造纸这个规律,痴心妄想地做点什么。爸,我没那么傻!”
说完这话,简墨紧张地偷觑着他爸的反应。
简爸听完后,反应竟然出奇地平静。简墨甚至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到半分怒意,只听他语气淡然道:“说得也是。”
他爸居然会……赞同?!简墨半晌没说话,勉强控制自己没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傻相。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出破绽,简墨简直要怀疑他爸是不是被什么人给替换了。
“罢了,以后我再不干涉你了。”简爸的目光在桌面摊开的硬面抄上停留了两秒钟,长叹了一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终究……不能代替你选择你要走的路。工厂那边,我会代你辞掉。以后你不必再强迫自己去了。”
“爸,我、我……并没有不去工作的意思!”简墨这次真的被惊到了,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真的!”
简爸见到儿子茫然失措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他如同往常一样,拍了拍简墨的肩膀:“就这样吧,去睡吧。”
2 脏乱的六街
第二天早上简墨起来的时候,简爸已经去上班了。
看着桌上的早餐,简墨摸了摸后脖子,觉得想不明白:一旦涉及造纸的事情,他爸特别紧张。哪怕只是与造纸有点关联的阅读和写作都被严格控制,为此还特地把自己弄进了他所在的工厂,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如今一直抗拒去工厂上班的自己都已经妥协了,他爸反倒改变了主意。
简墨在早餐面前拉出衣领里的银链,看着淡黄色木纹的魂笔坠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也不是不能在工厂里好好工作,只是不希望他爸干涉自己做喜欢的事情。
要不要现在去告诉他爸,别帮他辞职呢?可他爸难得在这件事情上让步了,他反而要坚持,是不是……简墨突然自嘲地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小鸟,有一天放到野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飞了。
先不想那么多了。昨天说好了和三儿一起去上班呢,先出门再说吧。简墨决定。
马路对面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露出粉红的牙床,冲着简墨傻笑。
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婴儿莲藕般的小肉胳膊兴奋地滑动着,整个人原地移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这似乎让他很有成就感,粉嫩的脸上笑开了花,嘟嘟的小嘴吹出了一个奶白色的泡泡。
酱油色的污水从塑料袋的破口处渗漏出来,汇集成为一条条或深或浅的小溪,打湿了婴儿稀疏的胎发,顺着他胖乎乎圆溜溜的脑袋向下缓慢延伸。散发着腐臭味的污水表面五彩的油光拉成长长的细丝,液体表面模糊地映出晃动的小手掌。粉白小手背上沾的辣椒粉末,显得格外红艳。
婴儿浑然不知自己置身在一堆隔夜的垃圾中,对将他包围的气味也没有什么疑问,兀自玩得开心。或许在他记忆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处都是肮脏的、杂乱的、冰凉的……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绿皮白条的垃圾车摇摇晃晃开了过来,停在这一大堆垃圾旁边。巨大的铲子将婴儿同他旁边堆积成小山的垃圾猛地一推一铲,举过车顶,然后一倒,重物纷纷落入车厢。婴儿受惊的啼哭隐约传出,但不过一秒就淹没在车铲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中。
垃圾车清理完这个垃圾点后,又摇摇晃晃地走了。铁皮的车缝兜不住的残液臭水,在马路上滴出两道充满味道的轨迹。
与此同时,数百辆一模一样的垃圾车正在楚中市的各个街道勤勉地工作着。它们在不同的街道驶进又驶出,仿佛搬着过冬粮食的蚂蚁,最后汇集到一处大型的垃圾处理场。
垃圾处理场内垃圾堆积如山。每座山旁边都有一条巨大传送带,轰隆轰隆发出巨响,不断地将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传送进垃圾焚烧口……
木桶区的弃纸尤其的多。隔三岔五的就会有被旧衣服裹着、破背包装着的,甚至全身赤裸的纸婴在清晨的街头被人发现。如果有人想要收留,就必须在七点前去捡回来,否则七点后垃圾车路过的时候,会把这些呼吸尚存或者已经冻死的孩子铲进垃圾车,带去谁也不想知道的地方。
这些被抛弃的纸人婴儿下场凄惨,可被扔在木桶区的弃儿又岂止弃纸。不少原人的孩子也被遗弃在这里,从三四岁到十二三岁的都有。初生婴儿原人家庭一般不会丢弃,如果不想要这个孩子,完全可以提前打掉。而大一点的孩子,十四五岁只要再多养一两年,到了十六岁法定劳动年龄,总能讨上一口饭吃。原人家庭遗弃孩子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在生下小孩后又失去了工作,咬牙坚持一段时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扔到木桶区,希望有人能够收养,封玲和三儿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简墨站在街头,默然无言望着垃圾车远去,眼神麻木而冷漠。他习惯性假装没有注意着每天都会上演的这一幕,却很难控制自己的心神,不知不觉地跟着那辆车远离。
简墨一个人在路边发呆的样子引起了几个路过的原人少年的注意。
一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少年,看了一眼街那头,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故作好奇地凑了过来,学着他的姿势向那个方向张望:“哟,看什么啊?!”
简墨转头就走,懒得跟这几个混蛋纠缠。换了从前,就算三儿不在,拼着自己带点彩,也非把他们打成狗。
几个少年难得见简墨落单,哪会轻易放过他,齐齐跑到他前面,一边后退着走,一边表情夸张地说:“怎么走了?哎呀,看着那几个小纸头被垃圾车拖走,是不是想到你自己了?也是啊,当年要不是你爹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回去,那些小纸头就是你的下场——”
简墨骤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他们。
少年们以为简墨被他们激怒了,越发笑得开心了:“怎么生气了?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该不会连个玩笑也开不起吧——啊——”
几个少年一边转身一边去摸脑袋和后背,摸到一手黏糊糊又腥又臭的脏水,顿时露出恶心又惊怒的表情。
头发微黄的少年站在他们的背后,“啧啧”嫌恶地甩着手上不得不沾上的脏水——甩到几个少年身上的是垃圾车漏掉的一大袋垃圾,现在已经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他们脚边。
“你——”一个少年表情极为难看,“封三,你他妈的到底是原人还是纸人?怎么总是帮着这个家伙?”
封三抬了抬下巴:“老子爱帮谁就帮谁,你管得着?”他故意嘲讽着怒火渐燃的几个少年,一边暗暗冲简墨使了个眼神。
等将几个少年挑逗得怒气爆棚,封三就转身跑了。
几个少年吃了亏,哪会善罢甘休,立马追上去,但没多久就追丢了。等他们再回头来找简墨,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两人很有默契地在老地方会合了。
“怎么,小爷不错吧,给你出了口恶气!”
“不错个鬼啊,你刚刚把脏水也甩到我身上了!”
“你有没有搞错啊?还嫌我把脏水弄你身上了?我可是在帮你啊!我自己的手还不是弄脏了!”
两个少年一个一本正经地逃,一个咬牙切齿地追,嘻哈地向前跑去。
“你的腰不疼了?”
“你的腰才疼呢?小爷身轻体健,那一点小伤早好了。”
简墨突然站住脚:“那你去上班吧,我不去了。”
“啊?为什么?”三儿停住脚,呆住了。
“我爸已经答应我不去工厂了。”简墨笑了一下。是的,既然他爸已经同意了,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三儿惊讶道。
“你别管了,先去上班吧,小心迟到。”简墨怕拍他的肩膀,推了他一把,“你下班回来再跟你说。”
“那你现在干吗去啊?”三儿一边后退着走远,一边不甘心地问。
“我……去出摊吧。”简墨想了想,也只有这件事情可以做了。
封三是六街同龄人中唯一一个愿意和简墨做朋友的原人。
虽然六街的纸原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要高些,很多原人也是由纸人抚养长大,但这并不代表着六街的纸原关系与其他地方就截然不同。
封三刚来到六街的时候与简墨并非没有接触过。相反,两人与其他的纸原小孩一样,小小地交恶了几次。这并不奇怪,简墨相信,封三父母从前一定在他面前抱怨过,就是廉价的纸人用工使他们失去了工作。
直到有一天,封玲在距离简家不远的地方被五街的一个混混缠上。封三虽然在,但年小力薄,如何是一个成年壮汉的对手。简墨那日正好进完魂笔材料回家,看到这一幕,出手帮忙吓走了混混。后来封三就完全转变了态度,把简墨当成了亲兄弟。
中秋过后的天气依旧有些炎热,但是那热气明显有些外强中干的意思,至少站在树荫下,还是能够感受到薄薄的凉意。
经过漫长的酷夏,楚中市市民对这丝凉意还是感觉非常满意的。
不满意的大概只有树上那些用长长的鸣叫哀叹自己寿命即将终止的蝉儿,还有此刻毕恭毕敬站在木桶区警务室办公室里的二十七名巡警。
这二十七名巡警平常在卑贱的木桶区居民面前仿佛是贵族一般的存在,何等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果说他们是封地的贵族,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木桶区的“国王”——他们的顶头上司夏尔警长。
“56号公文都看见了吧。”夏尔警长推了推眼镜。
巡警们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过了。”
夏尔警长“嗯”了一声,继续道:“废话不多说。平日里下的那些公文你们执行得怎么样,我们彼此心里都有数。你们也都是这一区的老人了,什么该要紧什么可马虎的心里都有个谱。不过这次不同——”
他用修理得光滑齐整的指甲敲了敲桌子:“今天开始,有大人物会在楚中市停留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夏尔警长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扫了自己的下属一眼,把他们的表情神态变化都收在眼里,冷笑一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心里想什么我很清楚。旁人都喜欢把我这木桶区叫饭桶区,笑我们这一区尽出饭桶!别不乐意——楚中市犯罪率最高和破案率最低的地方是哪里?就是我们这里。”
巡警们心想:既然上司你都这么说我们还有什么好反驳的,齐齐闷着脸听上司训斥。
夏尔警长见这群家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们心里憋屈。这也不全怪你们,我向来也不在乎这些名声。所谓的政绩,不过是表面功夫。更何况不脏不乱,不鱼龙混杂,我们这些一年到头日晒雨淋提着性命做事却只能拿点干薪的人到哪来的外水呢?”
巡警们听到这里彼此互看一眼,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个平常最油滑的老巡警立刻奉承道:“都是头儿日常照应我们这些可怜的弟兄们,我们心里都记着头儿的好的。”
夏尔警长听完这话,露出满意的神色:“记得就好,话归正题。今天找你们不是我这个当上司的没事折腾,是上面有正事交代下来了,重点提了木桶区。从今天起,让那些牛鬼蛇神都给我消停下来,给我安安静静休息几天。这几天过去了,马照跑,舞照跳。但这段时间内,若是谁给我出了岔子——”他环视了众人一眼,敲了警钟,“留着自己的饭碗,才能吃得好,吃得久。若不想要这碗饭的,提前跟我说,别到时候带累其他人跟你一起倒霉!”
巡警们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肯定又是哪个高层领导巡视来了,他们差不多也要做做样子,不让那些糟心的、见不得光的事露出来。
“您放心,我们都是老人了。这种事不是经历了一回两回,哪次给您出过岔子?放心吧,就交给我们,这几天我们保证整个木桶区安静规矩得跟富人别墅区似的。”巡警们七嘴八舌地保证。
夏尔警长方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办公室,自己则打开抽屉,从暗金色的盒子里抽出一支雪茄。
如果有人认得这雪茄的牌子,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会是一个小街区警长能够享用得起的。
夏尔警长抽出了雪茄,却并没有立刻拿出火柴,而是夹在两根手指里轻轻晃了两下,仿佛是对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抽雪茄还有疑虑。
等下属们鱼贯而出快要不见的时候,夏尔仿佛才考虑好,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巡警:“六街,这次趁机清了。”
老巡警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说:“头,离上次清街才两年时间。六街虽然不如三街四街五街油水那么厚,但也算不错,胜在稳定又不扎眼,了不起禁街也就——”
看见上司突然变得冰冷的眼神,老巡警心里暗自抽了自己一耳光,立刻改口道:“不过那群家伙最近确实不怎么听话,也是时候换换水了。”
3 摆摊
木桶区六街,简家巷子斜对面小楼的二层。
“他们家除了那个叫简东的男人外,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孩?”穿着黑色短袖衬衣的男子问房间的主人。
封玲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戴着墨镜的高大保镖,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认识他们?不想说?”男子仿佛察觉到她内心的想法,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是一眼,封玲便感受到了其中的威胁和压迫,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这种压迫感与她那位富二代男友老爹看她时的那种高高在上截然不同。后者只是用财富垫起来的虚高,而前者则是通过无数次生杀予夺和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上建立起来的。
简家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封玲几乎要尖叫起来了,但她毕竟是从小在木桶区挣扎着长大的人,无数磨难给了她至少两个优点:识时务并且抗压能力强。
她立刻赔着笑小心地回答:“门对门的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不认识。打打招呼,说几句家常总是有的,但平常交往并不是很多。毕竟他们是纸人,我们是原人,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她最后一句话大概说服了黑色衬衣男子,对方并没有针对两家关系继续询问,而是道:“你是说,那家的男孩是个纸人?”
封玲马上点头:“是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爸好像……就是十六年前的造师节前后几天把他捡回去的。”
“捡回去的纸婴啊?”黑色衬衣男子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太阳穴,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意料,“有人亲眼看见简东将那个男孩捡回去吗?”
封玲怔了一下:“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到六街的时候,简墨已经有六岁了。至于有没有其他人看到,我倒没有听谁提起过这件事。”
这时一个保镖走过来道:“家里没人,也没找到照片。”
“行了,我就了解这么多。”黑色衬衣的男子闻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封玲一眼。
封玲立刻保证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您,也没有跟您说过任何话。”
“是个聪明人,不过,光是聪明是没有用的。”黑色衬衣男子笑了。
两个保镖几乎是同时动手,一个捂嘴,一个钳制身体。
看着封玲惊恐又愤恨的眼神,黑色衬衣男子露出一个温柔的表情:“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就打草惊蛇了。”
他对保镖中的其中一人道:“给她做记忆重建。”
那人点点头,走向被控制住的封玲。
“周先生,已经完成了。”
黑色衬衣男子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封玲,道:“明天你们带一个辨魂师同去。如果简家那孩子是纸人,就不用管他。若是原人……要确认他死透了。”
“是的。”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本以为不会再起什么风浪。没想到当年可能还留下了一个小尾巴。”周勇冷笑一声,“不过,就算那个老不死的藏得再严实,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
“去会展中心,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他站起身,“如果不是这两个人的死,我也不会看到那段监控,也正因为如此,才看到那个老家伙藏在这里,这两个人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六街街心公园的梧桐树下,简墨此时的心情很恶劣。
造成他这种不良情绪的,就是眼前这两个在他摊子上挑挑拣拣的一男一女。两人丝毫没有眼色,来来回回试了七八支笔,才挑中两支。这也就算了,居然还开口要还价,要附赠点睛。他已经声明不还价,没赠品,他们却磨了半个小时还不依不饶。
“小朋友,你这就不对了!做生意哪有不还价的?”
“我们也不多还,就打个八折,再送一管点睛吧。”
“是啊,这次算你吃点亏,以后我们多介绍朋友过来。”
吵死了,简墨皱起眉头,做了个停的手势,然后指着公园外街对面一家纸货商店,态度良好地推荐:“他家的东西全部都是七折,买得多还可以谈,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两个客人脸色就不好了:“小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我的货不适合你们,为避免你们空跑一趟,介绍一家不错的店给你们。”简墨诚心诚意地说。
对面那家老板平常对他不错,丝毫没有同行相忌的小心眼,偶尔还会推荐客人来他这里。
“小朋友,做生意和气生财,哪有把生意往门外赶的!”男子不悦道。显然他对挑中的笔是很满意的,根本没有换的意思。
“就是就是,八折八折了,我们也不要你送点睛了。”女子赶紧掏了钱,一副“我够爽快了吧”的样子,“赶快拿了钱,就这样了!”
简墨轻轻将他们挑好的两支笔收进了黑丝绒铺的木头盒子,一抖,就和其他笔混在了一起,立刻就分不出来了。
两个客人立刻面色铁青:“你——”
简墨将所有东西一收,放进背包里,客气道:“不好意思,收摊了,明天请早。”
两个客人望着简墨离去的背影,又是羞恼又是不甘心。
女子侧过身,跺脚低声抱怨道:“我早说了,这家摊子从来都是一口价。你偏要占便宜!刚刚你也试过了,同样品质的在我们那边店里最便宜也要一万。他这里五千五就可以拿到,你还要人家怎么便宜啊?”
男子也是皱着眉头,嘟囔道:“不就是个卖私货的吗?抓起来不怕牢底坐穿,居然拽成这样。”但语气明显有些弱了,不知道是不是后悔了。
女子似也受不了他,冷着脸索性掏了对方的钱包,追上简墨,笑容可掬道:“小朋友,五千五就五千五,两支一万一。喏,一块都不少你。我朋友不懂这里的行情,你不要见怪。”
简墨很想潇洒地说“明天请早”,但是看着已经递到眼前的蓝汪汪的票子,还是忍不住很没节操地伸手在背包里摸出两支递了过去。
“这怕不是刚刚选的……”对方犹豫说。
简墨不耐烦道:“都是一样的。”
想了想,他还是补充了一句,“用得不好只管来找我,一个月包修包换,但不退。”顾客是上帝,衣食父母少得罪。
女子不知道是晓得他摊子的规矩,还是已经付过钱认命了,点点头拿着笔拉着同伴走了。
简墨将钞票叠好放进钱包,掏出手机一瞄钟点: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
他走到半路,一抬头,一个头发微黄的少年正拿着一支冰棍优哉游哉地走来,没拿小冰棍的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轻轻弹了弹右耳。
简墨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只是微微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路过池塘的时候,突然滑下自己的背包,左手一扬扔了进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了他的右肩。
简墨回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夏尔警长,您怎么在这里。”
夏尔警长是一位欧裔,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肤色白皙,头发金黄,高鼻深目,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很是迷人,举止言谈亦是风度翩翩,与其他虎背熊腰的巡警截然不同。
然而这位看起来斯文优雅的警长大人,却能让五街那些长得比他健壮的大老粗噤若寒蝉。当然,木桶区所有的普通居民在他面前都是如此,包括简墨自己。
夏尔警长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又或者是有了不起的来历,简墨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一点:在泛亚的绝大多数地区,警察局绝对管不了纸人管理局管的事情,纸人管理局却可以管警察局管的事情。而夏尔警长手下的木桶区,却是个例外。
斜睨着一边咕噜咕噜冒着绿色泡泡,但是已经看不见背包的池塘水面,夏尔警长微笑道:“你手脚倒快!”
简墨一脸纯洁地望着夏尔警长:“您说什么,我怎么不太明白?”
夏尔警长笑容更盛:“你要我叫人来抽干池塘吗?”
每个月的“潜规则”从来没有少交过,居然还时不时来这么一下。今天要是被坐实了,半个月都白干了。简墨知道继续装傻也没有必要,索性收了假笑,等对方发话。
见少年变乖了,夏尔方开口道:“天气不错。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少年立刻换了警惕的目光看他。
夏尔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这里又不是三街。”
他五年前到木桶区就职时,这个少年就在六街街心公园最大的那棵梧桐树下摆摊。
少年每天早上十点出摊,下午四点收摊回家,比其他店铺营业时间都要短。货不多,叫价却极高。一支入门等级的制式魂笔在六街售价不过一千左右,中等的三千左右,他却敢叫到五千以上。起初少年生意并不好,但总有些猎奇的购买者会来尝试,但一买就成了回头客。自己回头不算,还带朋友来。一来二往,来六街的人都知道这个少年手上有好东西。
六街的私货老板们也不排挤他,甚至遇到有高要求的客人还主动给推荐过去。一则是少年嘴甜乖巧,二则少年的货并不多,一个月最多三四十支魂笔,几百毫升点睛,价格喊得极高且从来不还价,根本不影响市场。
不过夏尔知道一个六街的私货老板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少年的私货并不是如老板们猜测的那般是从某个厉害的魂笔制造师手上拿到的,而是出自少年自己之手。
“点心不吃一点吗?”夏尔问对面的少年。
少年虽然长在六街,但也许是父亲养得精心的原因,发黑眼亮,皮肤光洁,不似这里同龄人一般邋遢粗糙。虽然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但一对上眼神就知道不是呆蠢之人。头发长过耳,一低头刘海便遮住左边的眉眼。夏尔却自第一次见他,就发现那左眉眉尾有一道细细的破口,估摸着是小时候划伤过。但最引他注意的还是那一双手,漂亮得像是哪家娇养的小少爷,修长白皙,灵活有力。夏尔见过他与封家的黄毛小子在游戏厅跟人PK,从没输过,也不知是不是经常制作魂笔锻炼出来的。
今天少年的衣服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看着十分讨喜。这一点也与六街大多数小孩不太一样。当然,打架的时候除外,夏尔心想。
“不用了,谢谢。”少年面前的点心一动未动,目光仍是带着戒备。
“你今天怎么不去上班了?”夏尔又问。
“不想上班,太累了。”少年垂下眼睛,显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也是。”夏尔也没有刻意找话题与少年攀谈,只是一边喝茶,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少年。
是那个孩子吗?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啊。夏尔垂下眼眸,温和笑容变得有些萧瑟。都五年了,他还是没有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看来老师是判断错误了。
夏尔转头喊了服务员结账,回头发觉少年表情严肃地盯着他,眼里充满怀疑。他不由得笑了笑:“只是闲得无聊找你聊聊天,不用在意。”
夏尔始终没有提一句明天清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