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风雅:近世文人书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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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中自有风雅

管继平

书信尺牍,自古就是书法传承的最佳载体,如二王的《平安帖》《丧乱帖》《中秋帖》等,不都是千秋传世的法书经典么?而流传在民间的一些古代书札,虽断缣尺楮,即便真伪尚存争议,但只要递嬗有据,也一样为世所珍。最著名的一例,如前几年纽约苏富比的一场拍卖中,苏轼的《功甫帖》,仅两行九字,最终以八百二十二点九万美元的天价成交,折合人民币五千多万元。《功甫帖》即东坡先生写给亲密朋友郭功甫的辞别信,字数虽少,却极富神采,历代鉴藏家均对《功甫帖》评价甚高。据清人翁方纲之考,《功甫帖》乃苏轼三十六岁时所作,作品结构紧密,气完神足,充分展现了苏轼的笔墨情怀。

也许古代的书札年代过久,故增加了专家鉴别的难度,引起的争议也多,相对而言,民国时代的文人书信因去时不远,则更受藏家喜爱。就近年的书画行情来看,梁启超、胡适、周作人、郁达夫等一批民国文人的书信,其市场的成交价都远超同时期的书法大家。究其原因,首先是名人书信具有艺术和历史的双重价值,旧时文人善书者多,尺素中自有一种风雅的性情流露。再者,书信中所涉及文人间的诸多内容,较之于常用的诗词警句等书法题材,无疑更具收藏价值。

一般而言,对于名人书札的价值评定,通常的标准是:书札历史越久远,名头越厉害,内容与重大事件越有关,那么价值就越高。就近代的历史来看,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在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那批改变历史走向或是影响社会风气的文化名人,譬如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等一批文化名人,他们在五四运动前后站在时代前列,对历史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属于标杆性人物,他们的书信手稿可以为那个时代提供更多的研究信息。记得在二〇〇九年春拍中,陈独秀、梁启超与徐志摩等致胡适的一批书信,曾创下七百多万元的成交高价。梁启超、陈独秀、胡适、徐志摩都是历史新旧交替时期于文化运动中的关键人物,他们身处历史事件的中心,许多信息都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的注脚。还有就是鲁迅,这位百年来最受关注的作家,关于他的每一条新闻,都会成为热点。在二〇一三年嘉德春拍中,鲁迅一页《古小说钩沉》残稿,只有短短两行字,后来由周作人在稿纸的末端再加题了两行文字:“右为鲁迅辑录《古小说钩沉》时手稿。时在民国初元,距今已五十年矣。一九六一年一月二日,知堂附记。”说明这页手稿为鲁迅真迹,随手寄给当时香港的鲍耀明。这样一来,新文化运动“双峰并峙”的“二周”,却在一页手稿上“并峙”,所以引起格外的关注是必然的。结果,此页手稿从最初的估价六十万元,一路竞拍,最终以六百九十万元的高价被藏家收入囊中,是起拍价的十倍多。鲁迅先生的书信手稿,一直是拍卖市场上吸聚众目的焦点,在两年前的一场西泠绍兴春拍中,先生的一枚一九二八年致章矛尘的信封皮,二十二万元起拍,四十二万元落槌,加佣金需四十八点三万元了,可见市场对名家手札的追捧热度。

确实如此,随着藏家审美水平的提升以及专家学者的介入,如今,文人手稿的书法艺术性得到了重估。而艺术性以外,更重要的是,文人的书信还体现了趣味性、真实性以及极高的史料文献性。因为书信大多写给自己的亲友,是一对一的关系,它不求公开,直抒胸臆,不事雕琢,这就可能包含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有的书信历经大半个世纪从未披露,如今读来,还原并丰富了当时的情景,也使每一个人物或事件,更接近了他的本源。记得梁实秋先生曾写文章说,他收藏的名人尺牍必须有几条标准:用钢笔写在宣纸上的不收;太恭楷或太潦草者不收;还有“作者未归道山,即可公开发表者不收”;或是“作者已归道山,而仍不可公开发表者,亦不收”!我觉得最后两条颇有意思,如果一封书信毫无价值,或是太有价值而永远不可示人,那又有什么收藏意义呢?

由于受民国文人书法的影响,我于平素闲暇时,也尤为关注文人尺牍的收藏与鉴赏。当然,对一般的收藏爱好者来说,一线名人的书札虽好,但万众瞩目,其价格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我财力有限,则更喜欢关注一些并非炙手可热的名人手札。我以为收藏最讲究的是一个缘分,或众里寻芳,或不期而遇,幸而得之,皆有一份自在,且两情相悦,皆大欢喜。有时即便是人弃我取,又何尝不是藏玩一乐?所以,近年来由于缘分之惠顾,也使我获得了如张元济、陆澹庵、梁实秋、沈从文、平襟亚、赵景深、陈巨来、张伯驹、来楚生、陈从周、郑逸梅等一批民国文人的书信手札。在收藏上我从未有过那种在所不惜、志在必得的豪举,人生如寄,因缘聚散和合,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是必须拥有的。

这一册《尺素风雅》,即是我近年来所写的文人书信之解读,书中小部分的书信原件属我所藏,甚至是首次公开,但更多的是来自上海档案馆以及其他几处的珍藏。过去文人的一通书札,有的书写相当随意,不署年月;有的所说之事或人,仅通信当事者所知……所以在解读过程中,不光是辨释文字,更要了解其时间的背景以及信中所谈的本事,困难自然不少。我虽勉为其难、陆陆续续地完成了三十八篇,但其中错讹之处一定在所难免,希望读者诸君能随时给予批评指谬,我一定闻过则喜,珍惜任何一次学习的机会。

一书之成,自然少不了诸多师友之助。感谢同道李晨小姐,每月按时并不止一次地催我写专栏,包容我的拖沓。说实话,若无她的鞭策,这些文章都会在我的惰性中遁逃得无影无踪,更何谈编书成册?感谢陆康先生,还有郑有慧、邢建榕、王金声、唐吉慧、吴东昆、王叔重等几位师友,此书中好多信件、图片等资料,都有赖于他们的提供和帮助。还要感谢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屈笃仕和张金辉两位编辑,没有他们的大度接纳和用心制作,此书恐仍在计划的空中摇曳。最后,要感谢语言文字专家王敏和沈阳的李景祥先生,尤其是李老先生不顾高温酷暑,在很短的时间内为我的书稿审读,提出了多条很有价值的意见,避免了不少错误出笼,让我感佩无尽……当然,要鸣谢意的还有很多,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若有阙漏,还望宽容海涵为幸。

二〇一八年七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