谊为师生情同父子:李叔同致刘质平
李叔同(弘一法师)的弟子中名气最大者,无疑是丰子恺了。因为丰子恺书画文章俱佳,是艺术领域的全才,一组“缘缘堂随笔”读之令人无不倾倒,若说句“天下谁人不识丰”,似也算不上是过于夸张吧。然而,李叔同与弟子中最亲近的,却不是才分超拔的丰子恺,而是忠厚淳朴的刘质平。
资深读者大多见过这么一幅著名的照片,即弘一法师出家前与两位弟子的合影,画面上的弘一法师,身披袈裟盘腿居中而坐,其座下两位弟子亦盘腿分左右席地坐之,那就是刘质平和丰子恺。细观此图,弘一法师颔首低眉,仿佛已沉浸于入山修行之中,神态安然;两位弟子则神情庄重,双眸深邃正视前方。师徒仨的神情不一恰恰映示了他们的心态不一,因为在弟子的心目中,老师突然剃度出家,以后受戒茹素,代众生受苦,不免内心为之戚然;而在弘一法师心里,能顺利出家乃是福德圆满的好事,终得大欢喜,等于灵魂有了归属。
这一张照片摄于一九一八年五月的杭州。当时正在日本东京音乐学校留学的刘质平,接到了老师决定披剃的信后,提前结束学业回国。而丰子恺这一年刚好二十岁,正就读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尚未毕业。此照的传世并流行,也使得刘质平和丰子恺,成了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中最具代表意义的两位弟子,我们知道李叔同在浙江一师教音乐和美术两门课,而刘、丰两人正好,一个传承了先生的音乐,一个传承了先生的美术。
当然,李叔同的弟子还有很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成名的自然也不少,但这里我们只说一个刘质平。
刘质平家境贫寒,他是一九一二年由海宁来到杭州,考入浙江一师(当时称杭州两级师范学校),这一年,李叔同也因浙江一师的校长经亨颐之邀,由上海来到了杭州执教。在学校里,李叔同结识了同事夏丏尊,又看中了学生刘质平并着意培养他,从此,李叔同予他俩结成了一生的莫逆之交。出家之初,特书“珍重”二字赠予夏丏尊,并有一段题记曰:“余居杭九年,与夏子丏尊交最笃。今将如新城掩关,来日茫茫,未知何时再面?书是以贻,感慨系之矣。”即便到了圆寂之前,弘一法师也将遗嘱一式二份,关照分别寄至夏丏尊和刘质平。
从目前存世的弘一遗墨看,就书信方面,给刘质平无疑是最多的,留存至今的计有一百零二通,当然实际写的信还应更多。书信从一九一五年起,直至一九四二年法师圆寂前的一纸遗嘱止,时间跨度为二十七年。刘质平在浙江一师读书期间,一度因劳累而得肝炎,故回海宁老家休养,此时李叔同则始与之通信,殷切地关心他的身体和学习情况,指导他卧病闲暇时不妨读读《论语》,并开示其许多人生道理。后又有信劝他家庭琐事万勿介意,如病势未减的话应换一僻静处疗养为佳,如稍愈则不妨到杭州来休养……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实非寻常。人们常说,李叔同与弟子刘质平,是“谊为师生,情同父子”。尤其是在李叔同的关爱帮助下,后来刘质平赴日留学,当他经济发生困难思想而困顿时,李叔同又不断写信开导他,为其申请官费事而奔走求人,无果后,又以自己不多的薪资,留出部分以供刘质平在日本继续学业……以下此信,即写于一九一七年刘质平在日本求学的第二年——
质平仁弟:
昨上一函一片,计达览。
请补官费之事,不佞再四斟酌,恐难如愿。不佞与夏先生素不与官厅相识,只可推此事于经先生,经先生多忙,能否专为此事往返奔走,亦未可知。即能任劳力谋,成否亦在未可知之数(总而言之,求人甚难)。此中困难情形可以意料及之也!君之家庭助君学费,大约可至何时?如君学费断绝,困难之时,不佞可以量力助君。但不佞窭人也,必须无意外之变,乃可如愿。因学校薪水领不到时,即无可设法。今将详细之情形述之于下:
不佞现每月入薪水百〇五元。
出款:
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
天津家用二十五元(年节另加)。
自己食物十元。
自己零用五元。
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
如依是正确计算,严守此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廿元,此廿元即可以作君学费用。中国留学生往往学费甚多,但日本学生每月有廿元已可敷用,不买书买物交际游览,可以省钱许多。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
又不佞家无恒产,专恃薪水养家,如患大病不能任职,或由学校解职,或因时局不能发薪水,倘有此种变故,即无法可设也。
以上所述,为不佞个人之情形。倘以后由不佞助君学费,有下列数条必须由君承认实行乃可。
一、此款系以我辈之交谊,赠君用之,并非借贷与君。因不佞向不喜与人通借贷也,故此款君受之,将来不必偿还。
一、赠款事只有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君之家族、门先生等皆不可谈及。家族如追问,可云有人如此而已,万不可提出姓名。
一、赠款期限,以君之家族不给学费时起,至毕业时止。但如有前述之变故,则不能赠款(如减薪水太多,则赠款亦须减少)。
一、君须听从不佞之意见,不可违背。不佞并无他意,但愿君按步就班用功,无太过不及,注意卫生,俾可学成有获,不致半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气浮是第一碍物(自杀之事不可再想),必须痛除!
以上所说之情形,望君详细思索,写回信复我。助学费事,不佞不敢向他人言,因他人以诚意待人者少也。即有装面子暂时敷衍者,亦将久而生厌,焉能持久?君之家族尚不能尽力助君,何况外人乎!若不佞近来颇明天理,愿依天理行事,望君勿以常人之情推测不佞可也。此颂
近佳
李婴(此函阅后焚去)
弘一法师给弟子的信大多简短,这封也许是最长的一封信了。我每每读之,都非常感慨并感动。弘一法师的人生非常的纯粹,他原先是富家子弟,琴棋书画,诗酒风流;后来当老师,则为人师表,一丝不苟;再后来出家做了和尚,他又是严守戒律,潜心研佛,终成律宗一代高僧。所以,弘一法师将每一段的人生,都发挥到极致,他的出家,是真正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在这一封信中,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坦诚与纯粹。
比较有意思的是,弘一早年给刘质平的信,凡议及人事,或涉及一些并不想让外人知晓的话题,信末都会关照一句“阅后付丙”或“阅后焚去”,此信也是。但忠厚老实的弟子刘质平,对先生的其他嘱托几乎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唯有此事却“有违师嘱”了。刘质平对弘一法师的墨迹十分珍惜,无论片纸只字,都不忍毁弃,而是一一保存。半个多世纪以来,经过了抗战逃难、国内战乱以及“文革”劫难,刘质平几近于生命而不顾,从而保全了先生留在其手中的千余件墨宝,弥足珍贵。当然,也正因刘质平未遵从先生“阅后焚去”的指令,才使得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能读到如此令人感动的信,如此师生如同父子的情。
尽管弘一法师对弟子的无私帮助并不图任何回报,但当弟子闻听先生即将出家,则提前返国,为报师恩,恳求出家后的弘一法师允其终身供养。因此我们看到,弘一法师出家后乃至晚年,生活中大小诸事,大到修缮房屋,小到做件布衫,买两盒饼干,大多托付刘质平。他天津虽有自己的儿子,但从未见他写信求办过事。出家人生活简朴,所费并不太多,只是常常为了弘扬佛法而印书,需要刘质平为之募款化缘。法师无以为报,故每每挥毫作书,寄给刘质平分送诸友以结善缘。
弘一法师的书法,灵逸高古,宁静澹远。早年他的书法就有着十分深厚的功力,真草篆隶,如《石鼓文》《峄山碑》《天发神谶碑》以及《张猛龙碑》《爨宝子》《龙门二十品》等,皆用力甚勤。他的楷书,多以北魏龙门一派的书体,尤喜《张猛龙》笔意,落笔重在神趣。马一浮曾在弘一书《华严集联》的跋语中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锋落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
要论弘一法师的书风之变,主要还是得自于普陀山印光法师的一语开悟。那是一九一九年弘一出家之初,印光法师看了弘一抄写的经书后回信写道:“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求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这一段话,对弘一书风的改变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其后,他逐渐改变自己的书法,力戒六朝习气,转而取以晋人的淡然神韵。
所述的这一封书信,弘一写时尚在浙江一师任教,自然是书风变革之前。其实我们从弘一法师的百余封书信集中,可以明显看出弘一法师书风变化的一路轨迹。早期书法由碑学脱胎而来,体势厚重雄强;后融入楷意,体势变方而秀逸;再后则字体修长而清癯,不有意炫技,正如他自己对友人所言:“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后终于自成一格,创下他那种清澈澄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且带有禅意的“弘体书法”。
顺便再说一句,弘一书法近年来已愈来愈受到市场和藏家的关注。二〇一四年的某场拍卖会上,弘一的一幅楷书“放下”二字,竟拍得四百七十余万的高价,可见其字之珍。然而,刘质平不惜以生命保存下来的墨迹书信,却并非为了它的经济价值。上世纪四十年代时期,刘质平只是一介书生,但当孔祥熙欲以五百两黄金换他手中所藏的法师十六条屏楷书《阿弥陀佛经》时,刘质平却甘于清贫,不为所动。二〇〇〇年,刘质平的长子、耄耋老人刘雪阳先生,根据父亲的遗愿却将家藏的近百通弘一法师信札以及这幅十六屏条《阿弥陀佛经》,无偿捐赠给了法师的故乡平湖市。雪阳老说,父亲历经了千难万险,保存下来的珍迹,如果仅仅只是藏之于秘阁,传之于子孙,岂不埋没了大师的珠玉之辉?唯有展示于世人,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发扬大师的艺术精神。
前辈风范,总是令人感动。刘雪老是我的忘年交,虽然他难比李叔同、刘质平那样的艺术成就,但在他的身上,我同样感受到大师和刘质平那种纯粹无私、永怀感恩之心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