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史》光绪二十——二十四年鉴注
光绪二十年 甲午(1894) 三十七岁
导读:光绪是清皇帝爱新觉罗·载湉(1871—1908)的年号,庙号为德宗,史家多用年号称载湉为光绪帝。他于同治十三年(1874)登位,由慈禧太后实行垂帘听政。光绪十五年(1889)亲政,但大政仍由慈禧太后所掌持。
此年,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年份,由明治维新而走向强大的日本,以朝鲜为题目,发动了对中国的战争。是年干支纪年为甲午,史称“甲午战争”。清朝海陆军在黄海、朝鲜、辽东等处战败。
康有为(1858—1927),此年为虚岁三十七岁。他出生于广东省广州府南海县江浦司银塘乡苏村(今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丹灶镇)。其祖父康赞修,道光年间为举人,曾任广东连州训导。其父康达初,曾随其叔祖父康国器从军,为江西候补知县,未补任而于同治七年(1868)病故。康有为从此随其祖父生活。光绪二年(1876),师从朱次琦,入礼山草堂,光绪四年离开。光绪十六年,开堂授徒。光绪十九年,中举人。
此年康有为的主要经历是参加会试,并因给事中余联沅弹劾其《新学伪经考》而一度陷于困境,于是去广西授学,另有收获。
手稿本光绪二十年初页右上角,有康有为手书“卷二”字样。顾颉刚抄本亦有“卷二”字样。
题头上括号内的公元纪年,是我添加的。后同。
(20·1)二月十二日,与卓如同入京会试,寓盛祭酒伯熙邸。伯熙先生,肃王从弟也,藏书冠满洲,颇见其秘书、玉牒、金石之藏,园亭幽靓。既而移居三条胡同金顶庙,与梁小山同寓。五月六日,下车伤足,遂南归。六月,到粤。
据手稿本,“三条胡同”为添加,补在行间;“六月到粤”为添加,补在行间。
此是康有为第三次来京。其第一次为光绪八年(1882),第二次为光绪十四年(1888)至十五年,主要目的是参加顺天府乡试。光绪十九年正月初一日,光绪帝以明年为慈禧太后六十寿诞,特于当年举行癸巳恩科乡试,明年举行甲午恩科会试。康有为参加广东癸巳恩科乡试,中举人。此时来京为参加甲午恩科会试。当时的交通路线是从广州坐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轮船到天津,由天津入北京。
卓如,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十六年第一次赴京参加会试。落榜后回籍,拜康有为为师,是康门大弟子。十七年冬,再次来北京,与乡试考官李端棻的堂妹李蕙仙完婚,并参加十八年的会试,亦未售。此亦是其第三次来京,也是第三次参加会试。梁启超后办《时务报》,以文显世。
盛伯熙,名昱(1850—1900),又字伯羲、伯希,号意园。肃亲王豪格七世孙。曾祖父永锡,袭封肃亲王;祖父敬征,道光年间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父恒恩,同治年间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盛昱于同治九年(1870)中顺天举人,光绪二年(1876)中满洲第一名进士。光绪十年授国子监祭酒,十五年去职。他于经史、地舆、国朝掌故,皆清核谙详。工书法,善绘画,拓满洲石碑,搜八旗文经,著述精要。又好结交,与各地名士多有交往,其家也常待来客。他一生最出名的事,是光绪十年(1884)劾“枢臣怠职”,结果为慈禧太后利用,成为引发“甲申易枢”的原因之一。康有为与盛昱的交往,始于光绪十四年康第二次进京。其时康以国子监荫监生的身份,请求由国子监为其代奏上书,盛任祭酒,与管理国子监大臣翁同龢联络。翁拒之。
“三条胡同金顶庙”,康有为来京多次居住的地方,据周育民考证,是位于北京东华门外东皇城根烧酒胡同(今韶九胡同)的关帝庙。当时的庙宇中,有一种为“庙寓”,出租客舍,供旅人居住。
梁小山,名庆桂(1856—1931),字伯扬,号小山,广东番禺人。祖上是广东十三行的天宝行商。其祖父梁同新,道光进士,入翰林院,后任湖南学政、内阁侍读学士、通政使司副使、顺天府尹。父亲梁肇煌,随父进京读书,咸丰进士,入翰林院,后任翰林院侍讲,云南学政,顺天府尹(任职为1870—1879)、江宁布政使等职。梁庆桂,光绪二年举人,任内阁中书,京中多有熟人。他与梁鼎芬、康有为交善。戊戌时,列名保国会。庚子事变后,奔赴西安行在,奉旨“五品衔内阁中书梁庆桂著以侍读升补”。此后赴美办理侨校,任学部参议等职。
康有为此次入京时间较晚,未能参加各省新中举人复试,二月二十六日,他参加在保和殿举行的各省新中举人补行复试。试题为四书题一道:“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诗题一道:“赋得实事求是(得求字,五言八韵)”。此次补行复试共560人,一等60人,二等240人,三等258人,四等2人。与康同行的大弟子麦孟华中二等第169名,康本人(使用祖诒之名)中二等第221名。二十八日上谕:此次补行顺天及各省乡试举人列入一、二、三等者“俱准一体会试”。梁启超不是新举人,参加过会试,故不必参加新举人复试。
正式的会试为三场,时间是每年固定的,即三月初八日入场,初十日出场,十一日入场,十三日出场,十四日入场,十六日出场。该科会试正考官为礼部尚书李鸿藻,副考官为左都御史徐郙、工部左侍郎汪鸣銮、左副都御史杨颐;会试钦命四书题为:一、“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二、“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三“庆以地”。诗题为“赋得‘雨洗亭皋千亩绿’(得皋字,五言八韵)”。参加该科会试的举人总数为6534人。康、梁、麦此次会试皆未中式。
康有为在京师伤足事,曾有一诗记其事,“京师晋阳寺下车伤足,陈简持庶常、黄湜生孝廉为吾裹药,赋谢(甲午五月)”,诗云:“康子下车伤其足,夜投萧寺求一宿。扶墙跛躃行不得,颓卧匡床如枯木……”康回粤后,梁启超仍留在北京,据其致汪康年函,是年十月初六日才离开北京。
康有为的南海同乡张荫桓,在此年日记中对康有为来京有多处记载,值得注意:
二月二十九日,“……法源寺桃花尚盛,凌闰台遂约餐僧饭……座客有康长素。深入法海,谈禅不倦,不图城市中有此清凉世界。晚宿山舅寓庐,长素、闰台夜话将曙。”
三月二十四日,“……申正返寓,康长素、梁少山、梁卓如已来,检埃及各图与观,诧叹欲绝。长素屡言谋国自强,而中外形势惜未透辟,席间不免呶呶,此才竟不易得,宜调护之。”
四月十九日,“……返寓后长素来谈,山舅在寓,相与抵掌,余得先睡。”
四月二十七日,“长素因山舅觥筵大醉,逾夕始醒。前日相过,询其拼醉之故,为诗调,昨来寓,夜谈甚畅,酒力微矣。”
四月二十九日,“余曩阅叔耘日记亦虑及之,不悟叔耘竟尔印行。前晚长素啧啧称道即此书也。”
张荫桓(1837—1900),字皓峦,号樵野,广东南海人。捐班出身,以知县发往山东,阎敬铭、丁宝桢、李鸿章皆器重之,处理对外事务精明强干。光绪十年即“甲申易枢”后,以安徽宁池太广道赏三品卿,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由李鸿章保荐,任驻美国公使,兼任驻西班牙(日斯巴尼亚)、秘鲁公使。时任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左侍郎。他是光绪帝的宠臣,常被召见。从日记来看,康有为是由同乡京官军机章京凌福彭介绍给张荫桓的。从此之后,张对康之事业多有帮助。
后来与康有为甚有关系的户部尚书翁同龢,在日记中亦有记录:
五月初二日,“看康长素(祖诒,广东举人,名士)《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窜乱六经,而郑康成以下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
五月初五日,“答康长素,未见。”
翁同龢(1830—1904),字声甫,号叔平,晚号松禅,江苏常熟人。大学士翁心存之子。咸丰六年状元。光绪帝师傅。曾任军机大臣、工部尚书。“甲申易枢”后,退出军机处。时任户部尚书。光绪二十年再入军机处,并为督办军务处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被革职。翁同龢曾向光绪帝密保康有为。(参见24·20)
(20·2)七月,给事中余晋珊劾吾惑世诬民,非圣无法,同少正卯,圣世不容,请焚《新学伪经考》,而禁粤士从学。沈子培、盛伯羲、黄仲弢、文芸阁有电与徐学使琪营救。张季直走请于常熟,曾重伯亦奔走焉。皆卓如在京所为也。以电文“伯羲”字误作“伯翊”,徐花农疑为褚伯约之误也。时褚方劾李瀚章,而余之奏实乡人陈景华贿褚为之。李畏褚,遂令自行焚毁。粤城谤不可闻。
据手稿本,“给事”前删“余”字,后添加“中余晋珊”四字,补在行间;“同少正卯,圣世不容”为添加,补在行间;“新学”二字为添加,补在行间;“盛伯羲”三字为添加,补在行间,且而“羲”与前写“熙”不同;“电文伯羲”之“羲”,诸刊本抄本皆作“熙”;“方劾”之“劾”字,由“参”字改;“而余之奏实乡人陈景华贿褚为之”为添加,补在行间;“李畏褚”之“畏”字前删“惧”字;“自行焚毁”的“自行”二字由“板书”改。
余晋珊,名联沅(?—1901),湖北孝感人。同治四年报捐内阁中书,七年考取军机章京,光绪元年传补军机章京。光绪三年榜眼,入翰林院。十四年补河南道御史,时任吏科掌印给事中。二十一年十月授福建盐法道,后任上海道、浙江巡抚等职。
沈子培,名曾植(1850—1922),号乙盦,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以主事分发刑部。时任总理衙门章京、刑部郎中。他是京中的名士,与翁同龢等人多有交往。光绪二十三年丁忧,赴湖北等地,后任上海南洋公学监督、安徽提学使等。据康有为《我史》及《汗漫舫诗集》,康与沈交往始于光绪十四年康第二次赴京时。
黄仲弢,名绍箕(1854—1907),号鲜庵、漫庵,浙江瑞安人。黄体芳之子。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院,散馆后授编修。二十四年四月,升翰林院侍讲,九月补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他也是京中的名士,与张之洞等人甚有关系。后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读学士、湖北提学使等职。康与黄交往也始于光绪十四年康第二次赴京时。
文芸阁,名廷式(1856—1904),字道希,号云阁,又作芸阁,江西萍乡人。光绪十六年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二十年大考翰詹,光绪帝亲擢一等第一名,超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甲午战争期间,文廷式极为活跃,是翁同龢门下大将之一。光绪二十二年为御史杨崇伊弹劾去职。(参见21·26)文与康有为的交往,很可能初始于光绪六年。又据康有为《我史》光绪十二年所记,两广总督张之洞是年命文与康负责翻译西方政书,未成。然后一说法,我尚未能证实。
徐琪(1849—1918),字花农,号玉可,浙江仁和人。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院,散馆后授编修,此时以编修出为广东学政。后任内阁学士、署兵部侍郎等职。“学使”即为学政。
张季直,名謇(1853—1926),号啬庵,江苏南通人。光绪二十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他是翁同龢门下大将之一。后在家乡以开办近代纺织业出名。民国期间,曾任农林部长、工商部长。据康有为《汗漫舫诗集》,康与张的交往始于光绪十四年康第二次赴京之时。
曾重伯,名广钧(1866—1929),湖南湘乡人。曾国藩之长孙,曾纪鸿长子。光绪十五年进士,入翰林院,散馆后授编修。他与康有为的交往始于光绪十四年康第二次赴京时。
李瀚章(1822—1899),字筱泉,安徽合肥人。李鸿章之兄。拔贡生。时任两广总督。
余联沅弹劾康有为一事,时为光绪二十年七月初四日,余上了一折三片,其中第三片为“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有新学伪书请饬查禁片”。称言:
“查有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以诡辨之才,肆狂瞽之谈,以六经皆新莽时刘歆所伪撰,著有《新学伪经考》一书……康祖诒自号长素,以为长于素王,而其徒亦遂各以超回、轶赐为号……康祖诒乃逞其狂吠,僭号长素,且力翻成案,以痛诋前人,似此荒谬绝伦,诚圣贤之蟊贼,古今之巨蠹也。昔太公戮华士,孔子诛少正卯,皆以其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故等诸梼杌、浑敦之族。今康祖诒之非圣无法,惑世诬民,较之华士、少正卯有其过之,无不及也……相应请旨饬下广东督抚臣行令,将其所刊《新学伪经考》立即销毁,并晓谕各书院生徒及各属士子,返歧趋而归正路,毋再为康祖诒所惑。至康祖诒离经畔道,应如何惩办之处,恭候圣裁。”
又据康自称,此次弹劾由其同乡张乔芬托余联沅办之。(参见21·1)《新学伪经考》是康有为刊刻的第一部重要著作,主要内容为:历代所重之古文经典,如《周礼》、《古文尚书》、《左传》、《毛诗》都是西汉末年刘歆所伪造,以适应王莽之新朝,而孔子所创经典并未亡缺。该书的写作方式是大量引用《史记》等文献,康加按语。以今人的研究来判识,康的基本立论“刘歆伪造说”不能成立。该书前有康有为序文,署日期为“光绪十七年夏四月朔”。当日,光绪帝发出给两广总督李瀚章的寄信谕旨,措辞严厉:
“有人奏,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诋毁前人,煽惑后进,于士习文教大有关系,请饬严禁等语。著李瀚章查明,如果康祖诒所刊《新学伪经考》一书,实系离经畔道,即行销毁,以崇正学而端士习。原片著钞给阅看。”
“即行销毁”一语,表示光绪帝已同意余联沅的处置方案。此时在北京的梁启超,听到消息后,大为活动。他当时给夏曾佑两信,提到此事:
“昨日嘉兴致花农一电。今日小湘乡致合肥一电。惟闻花农监临,重伯又非甚重之人,仍恐未得当耳。前仆已面托通州君,若相见时可再托之,但得常熟允致电(待此间自行电去)。其电语或由本人自定,或仆处代拟亦可耳。
“前仆已面托通州君,若相见时可再托之。”
由此可见,沈曾植为此发电给广东学政徐琪,曾广钧为此发电给两广总督李瀚章。梁启超恐分量不够,再托张謇,由张出面请翁同龢发电。梁氏以上两信的目的,是让夏曾佑出面向张謇说项。八月下旬,梁又致信康有为,说明其在京中的运动情形:
“前参案已屡发粤电,近更有事否?同学咸言进呈,某已言其不可,有公函复诸君矣。即驳奏,觅人亦不易易,非肝胆交及深明此道者,安肯为力!且政府向无交情,曲折更数人乃始达之,未有能尽心者也。顷欲俟杨副宪出关商之,惟太迟耳!原奏语甚辣,若有人从而媒蘖,亦可招大祸,故某以为事若逼迫,则板勿爱惜也。一片江山,已近黄昏时候,纵为无道,亦只若嬴秦之于六艺耳,何足芥蒂,但在粤稍窒耳!其实已经此事,此后若有来游者,必皆命世之才也,所缺者亦不过风流沾被之人,多寡不关轻重,听之而已。
“季直来云:常熟已允周旋一切,惟日来军务倥偬,常熟又病剧,已请假十日矣,恐未必能十分尽力也(季直亦往三次,始见之)。”
“同学咸言进呈”一语,似有将该书进呈光绪帝以作断评之意,“驳奏”一语,即请人上奏驳斥余联沅之片,梁对此表示反对。“杨副宪”,似指左副都御史杨颐,广东茂名人,为同乡京官。当时的印刷为雕板刷印,“板”即已雕的木板。“某以为事若逼迫,则板勿爱惜也”一句,即梁提议可以“毁板”而避祸。该信最关键之语为“常熟已允周旋一切”,即梁启超通过张謇已打通了翁同龢的关节。这是康有为与翁同龢早期关系的重要证据。
戊戌政变后,张之洞的主要幕僚梁鼎芬撰《康有为事实》,提及此事:
“康有为所撰《新学伪经考》,私意害道,邪说诬民。御史安维峻、余联沅先后奏,恭我皇上严旨查办毁板。
“康有为中举人后,不认座主、房官为师,及被参日急,营营于房师之门,卑躬屈膝,无所不至。其时李中堂胞兄李筱泉制军瀚章为两广总督,康有为托人干谒,再四恳求宽办,制军初甚恶之,后见其卑谄,从宽不革举人。康当日曾受李家厚恩,不意后来反力攻李中堂也。”
梁鼎芬此文之目的,是向日本控康劣迹,言辞多贬意,但称康在广州也有所活动,我以为,似有其事实。在康、梁的活动下,李瀚章于九月二十一日上奏“遵旨查复康祖诒新学伪经考折”:
“伏查举人康祖诒,溺苦于学,读书颇多。应举而得科名,舌耕以资朝夕,并非聚徒讲学,互相标榜。其以长素自号,盖取颜延年文,‘弱不好弄,长实素心’之意,非谓长于素王。其徒亦无超回、轶赐等号。所著《新学伪经考》一书,大致谓秦世焚书,但愚黔首;而博士所职《诗》、《书》百家自存,后世诵习者中,有刘歆所增窜,引《史记》、《汉书》,曲为之证。以歆臣新莽,故谓其学为‘新学’。其自序有‘刘歆之伪不黜,孔子之道不著’等语,本意遵圣,乃至疑经,因并疑及传经诸儒。自以为读书得间,不为古人所欺。揆诸立言之体,未免乖违,原其好学之心,尚非离畔。其书于经义无所发明,学人弗尚,坊肆不鬻,即其自课生徒,亦皆专攻举业,并不以是相授受。虽刊不行,将自澌灭,似不至惑世诬民,伤坏士习。惟本非有用之书,既被参奏,奉旨饬查,自未便听其留存。臣已札行地方官,谕令自行销毁,以免物议。至该举人意在尊崇孔子,似不能责以非圣无法,拟请毋庸置议。”
李瀚章的奏折,全面维护康有为,一一否认了余联沅提出的指责。其折可能与李瀚章交办的官员有关。李折虽提出将该书“自行销毁”,这是谕旨中已有之令;但对原折“至康祖诒离经畔道,应如何惩办之处,恭候圣裁”一句,针锋相对地提出了“拟请毋庸置议”的处理意见。该折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到京,光绪帝朱批:“知道了”。
褚伯约,名成博,浙江余杭人。光绪六年进士,入翰林院,散馆时授编修。二十年五月,由掌江西道监察御史迁吏科给事中,二十二年九月转礼科掌印给事中,后迁广东惠潮嘉道。
陈景华(1865—1913),字陆逵,号无恙生,广东香山人。光绪十四年(1888)举人。二十一年赴京参加会试,在梁启超领衔的广东公车80人上书中列名第五位,未久以其领衔广东公车289人上书(参见21·4)。曾在广西任知县等官。二十八年被清朝革职查办,逃往暹罗(今泰国),组织同盟会暹罗分会。辛亥革命后任广东警察厅长,被龙济光所杀。
康称“时褚方劾李瀚章”一事,为是年六月初二日。该日光绪帝发下明发上谕:
“前据两江总督刘坤一奏保道员李经楚,两广总督李瀚章奏保道员陆维祺,经吏部带领引见,降旨:将李经楚发往江苏补用,并交军机处记名,请旨简放;陆维祺发往广东补用,并仍交军机处记名,请旨简放。嗣于李经楚谢恩召见时,因其在江苏服官,询以洋务等事,奏对未能明晰。念系大员之子,未加深究。兹据给事中禇成博奏,该员从未亲民,并无实在政绩,与原保讲求政治得失各节,诸多不符等语。刘坤一向来办事尚属认真,此次保奏,未免瞻徇。所有李经楚前得发往江苏补用及记名简放之处,即著撤销。又据奏,陆维祺前充李瀚章幕友,李瀚章辄行保奏,殊属不合。陆维祺所得发往广东补用及记名简放之处,亦著撤销。嗣后各省督抚保举属员,务当懔遵叠次谕旨,秉公核实,毋得稍涉冒滥,用副朝廷延揽人材慎重名器至意。”
李经楚(1868—1913),字仲衡,号佑三,是李瀚章的次子;由刘坤一出面奏保李经楚,显然是大员之间的一种交易。陆维祺系前任两广总督张之洞奏调,后李瀚章所保。新任广东巡抚马丕瑶奉旨查访此事。褚成博出奏弹劾李瀚章、刘坤一,当属当时的政治斗争之一幕。
康称“余之奏实乡人陈景华贿褚为之”,其中的“余”指余联沅?或指“攻余(我)”之折?尚不可解,此一句在手稿本上是康添加的,可能有误笔;如果从字面上直解,即为“余联沅的奏折实由乡人陈景华贿赂褚成博而成”,似说不通;且与《我史》光绪十九年称“张(乔芬)缘怨托言官劾我”一句,即“张乔芬因同人局一事托余联沅劾康”,不相吻合。(参见21·1)
(20·3)八月,游罗浮。九月,归,复讲学。十月,曹箸伟卒。箸伟聪悟,坚苦成学,以诣罗浮求道,感瘴死,率同门吊其家,痛哉。
据手稿本,“复讲学”至“率同门吊其家,痛哉”一段为添加,补在行间。又,此处顾抄本上有眉批:“十月任公出京。丁文江。”
罗浮,即广东罗浮山,在博罗县西部,又称东樵山,为广东四大名山之首,与南海县之西樵山,并称“南粤名山数两樵”。山为道教与佛教的圣地,属道教的十大洞天之一,有葛洪炼丹灶、洗药池等古迹。康有为《万木草堂诗集》中有《游罗浮》一首,自注云:“《伪经考》被劾焚,携门人叶湘南同游。”即指此事。而叶湘南在《我史》手稿本上的跋文称:
“回忆从先师游,自光绪十九年始,平日追随先师最亲切而领益多者两次。一、《新学伪经考》被劾后,游罗浮山半月,遣予随行,登峰造极,事事物物皆有开示……”
叶明确说明了游罗浮山的背景。
曹泰,字箸伟,广东南海人,康有为的早期弟子。曾助康编《孔子改制考》。“瘴”,凡指热带病。
康有为《我史》称,他于光绪十六年设堂讲学,最初的弟子为陈千秋、梁启超、徐勤,讲堂设在其祖父在广州的祖屋云衢书屋。光绪十七年,又收韩文举、梁朝杰、曹泰、王觉任、麦孟华,讲堂设在长兴里邱氏书室。光绪十八年,收龙泽厚,讲堂移到卫边街邝氏祠。光绪十九年,讲堂迁到广州府学仰高祠,《我史》该处称:“冬迁草堂于府学宫仰高祠,赁之十年,为久计,徐君勉、梁卓如之力也。”似就在此年,康有为将其讲学处正式命名为“万木草堂”。云衢书屋、邱氏书室、仰高祠三者相距甚近;邱氏祠也不太远。康称光绪二十年“复讲学”,其授学人数已有了相当的规模。
(20·4)十一月,游广西,住风洞,刻记于党人碑。搜得康岩、素洞,自名而刻石焉。桂中诸士王浚中颖初、况仕任、黎文翰来学。王颖初老矣,尝为教官,志清而气直,好心学。寓桂林凡四十日,往来在山水窟中亦四十日。日日搜岩剔壑,及赴官绅燕会,若经年矣。
据手稿本,“搜得”二字由“及”字改;“素洞”后添“自名而刻石”五字,补在行间。“颖初”二字为添加,“来学”之“学”字为添加,皆补在行间;“往来在山水窟中亦四十日”一句为添加,补在行间。又,“黎文翰”的“翰”字,《戊戌变法》本作“瀚”,顾抄本作“澣”。
王浚中,字颖初,广西马平人。后入广西圣学会。“教官”指府、州、县学的教谕、学正、训导一类的教职。
况仕任,字晴皋,广西临桂人,举人。后任《广仁报》主笔。列名保国会。
黎文翰,字晓峰。
康有为的此次广西之行,应其门人龙泽厚之请。其目的一为避祸,一为讲学。桂林此时为广西省会。康住在桂林叠彩山景风阁。风洞是一个二十余米长的山洞,多石刻,在景风阁的右后侧。康有为的这次广西讲学,据龚寿昌回忆称:
“康有为第一次来桂林讲学的时候,他的地位仅仅是清朝的‘孝廉’,声名不大。这时听他讲学的有:龙泽厚、况仕任、龙焕纶、龙朝辅、龙应中(后改名志泽)、汤叡、汤铭三、程式谷、黎文翰、林泽普、林惠如、任祖安、薛立之、薛佑之、赵治天、王浚中、王秀峰、胡治堂等。龙潜和我以小学生的名份,也参加听讲。”
从当时的情况来说,听学的人数已不算少。康有为讲学仍一如其特点,即诋击古文经学,倡导孔子改制说,并列举了西学书目。其大体内容见于此期所著《桂学问答》。
桂林月牙山龙隐岩有摩崖翻刻的《元祐党籍》,记录宋代蔡京所定的政敌司马光等三百余人。翻刻者为党人梁焘的曾孙梁律,意在让后人辨明世之是非。康有为见之撰题记,请人刻于《元祐党籍》右下方石壁上:
“光绪甲午之腊,南海康长素以著书讲学被议,来游此岩,观党人碑而感焉。自东汉党人,南宋庆元党禁,晚明东林党人,并此而四矣。其攻党人者,则曹节、蔡京、韩侂胄、魏忠贤。其为党人者,则李膺、司马公、朱子、高、顾二先生也。后之观者,亦不必为党为讳矣。人亦乐为李、马、朱、顾耶?抑甘从侯览、魏忠贤耶?”
戊戌政变后,该石刻被毁,现残存“李膺、司马公、朱子、高、顾二先生”诸字尚可辨认。康有为在此题记中,明显自比党人。然康有为《万木草堂诗集》中有诗一首,题为《丁酉四月,携门人龙积之、龙赞侯、龙左臣、汤觉顿、汤铭三、王浚中等十余人骑马游龙隐岩,摩抚党人碑,刻跋题名其下》,若以此论之,“刻记党人碑”当属光绪二十二年康第二次来桂林时之事。
康有为在桂林期间,涉足于人迹罕至的石洞,其中发现人尚未察的两个石洞,自行命名为“康岩”、“素洞”。林克光称:
“康岩在于越山下,岩口向东,他以行书题写‘康岩’二字,刻于岩口上方,每字直径五寸。素洞在于越山北面山腰,他篆书‘素洞’二字,并行书题跋曰:‘光绪廿一年正月,南海康祖诒长素父,与临桂周榕湖、龙赞侯、龙左臣搜岩得此,因自名之。’刻石于岩壁(已毁)。”
而当康有为离开桂林时,又在风洞的后洞东南壁上,辟二尺高一尺宽岩面,镌刻行书:
“光绪甲午之腊,南海康长素以著书被议,游于桂山,居风洞月余。”
此石刻尚存。
据康有为诗集,他于此期交往的官绅有桂山书院山长周璜、广西布政使黄槐森等人。其叔祖父康国器,在追剿太平军余部时颇有胜仗,曾任广西布政使,一度署理广西巡抚,也为其结交广西官绅,开辟了通途。
(20·5)五月,方在京师,有贵人问曰:“国朝可百年乎?”吾答之以“祸在眉睫,何言百年?”贵人甚谬之。时拟以三千万举行万寿,举国若狂,方谋保举;而孙毓汶当国,政以贿成,大官化之,惟事娱乐,内通李联英,相与交关,政俗之污坏,官方之紊乱,至是岁为极。不数日,闻朝、日之事。十七日,出及天津,则调卫汝贵乘“海宴”轮船东渡,卫方被酒未醒也。已而东事累败,恭邸、李高阳、翁常熟入军机,并督办军务焉。吾昔日上书言:“日本改纪,将翦朝鲜而窥我边。”又云:“数年之后,四夷逼于外,乱民起于内,安能待我十年教训乎?恐无及也。”不及六年变作。不幸而言中矣!
据手稿本,“拟以三千万”为添加,补在行间;“海宴轮船”之“轮船”二字为添加;“吾昔日”之“吾”字前删“光”字,“吾”字并由“绪”字改,即此原本写“光绪二十一年”事,又添出一段内容;“又云”之“云”字,诸刊本抄本误为“言”字;“不及六年变作”一句为添加,补在行间。
孙毓汶(1834—1899),字莱山,山东济宁人,尚书孙瑞珍之子。咸丰六年以榜眼(与翁同龢同年)授编修,同治五年大考一等,擢翰林院侍讲学士。他因出入醇亲王府而参与机要。光绪十年“甲申易枢”,慈禧太后尽罢以恭亲王领衔的军机处,孙毓汶入值军机处。他背靠醇亲王奕譞、外联李鸿章,在军机处渐成势力,柄政近十年。光绪十六年底醇亲王病故,他的权势渐降。
李联英(1848—1911),民间多作李莲英,内务府档案中写作连英,宫内名为李进喜。直隶河间府大城县人。咸丰七年(1857)入宫为太监。同治三年调到长春宫慈禧太后御前当差。同治十一年赏六品顶带花翎,此后连续升迁。光绪五年为储秀宫总管太监,至光绪二十年赏加二品顶戴,在慈禧太后身边的地位极为稳固。
慈禧太后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十月初十日,按照中国的习惯,应于此年过六十岁生日。康称“时拟以三千万举行万寿”,当属随口之言,并无根据;但当时政治之败坏,又属事实。慈禧太后的干政,引出了一系列的恶果,也使一些官员不畏生死而进言,要求慈禧太后放弃政治权力。注1
注1刘光第在甲午战争初期有条陈,要求慈禧太后放权:“……若犹必以朝廷大政请于皇太后之前,则乾纲何以昭独断之神,而慈怀亦必有不安之处”;“应请皇上圣裁独断,即当重要事件,亦宜自运宸衷,无复重劳慈听。将皇上孝思,愈可得展,即皇太后于古来撤帘之典,无有不符,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在此条陈中,刘光第还要求“退斥”十年来贻误国家的军机大臣,即指孙毓汶等人。而刘的条陈呈堂时,刑部“各堂官均失色推诿,互相规卸”,不肯代递。(《甲午条陈》、《致刘庆堂》,见刘光第集编辑组:《刘光第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1—5、254—260页)于此后不久,福建道监察御史安维峻于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二日上折弹劾李鸿章,反对议和,连带攻击慈禧太后:“……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旨意,太监李连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臣民?至李连英是何人,斯敢干预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连英岂复可容?”(《军机处录副·光绪朝·内政类·职官项》,3/98/5317/12)当日发下谕旨:“安维峻著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示儆戒。原折著掷还。”(军机处《上谕档》,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二日,又该日录有两道谕旨,后一道多“原折著掷还”一句)尽管原折被退回,但军机处还是录下了副本。
卫汝贵(1836—1895),字达三,安徽合肥人。早年从刘铭传镇压捻军。后被李鸿章留下统领防军。曾任河南、大同、宁夏诸镇总兵,皆未到任,所部“盛军”12营约6000人,长期屯驻天津小站,是淮系的主力,然军纪废弛。后因朝鲜兵败而处斩。
“不数日”,指与“贵人”交谈之后。此时朝鲜发生东学党叛乱,四月三十日朝鲜政府请求清朝出兵相援。五月初一日,李鸿章派聂士成率军赴朝鲜。五月七日,日本公使大鸟圭介率日军入汉城。十七日康离开天津时,局势甚危急。卫汝贵部盛军赴朝为六月十九日之事,其部数量较大,运兵也需预筹,为此卫汝贵与盛宣怀有着多次商议。康称“被酒未醒”一语,只可以当作诗化语言。
恭邸,恭亲王奕訢(1832—1898),咸丰帝六弟。咸丰帝去世后,任领班军机大臣、总理衙门首席大臣。柄政约二十余年。“甲申易枢”后,退出政坛。
李高阳,名鸿藻(1820—1897),字寄云,号兰孙,直隶高阳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同治帝师傅,曾为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尚书。“甲申易枢”时降调内阁学士。时任礼部尚书。他是当时清流党的首领人物,与京中名士多有交往。
“东事累败”,指朝鲜战事。八月十五日,日陆军攻占平壤,十八日,日海军在黄海击败北洋海军。由此引发政坛变动:二十八日,翁同龢、李鸿藻奏请起用恭亲王奕訢,未获准。九月初一日,命奕訢在内廷行走,管理总理衙门、总理海军、会办军务。十月初五日,命奕訢督办军务,奕劻为帮办,翁同龢、李鸿藻、荣禄、长麟为会办,由此成立了督办军务处。初六日,命翁同龢、李鸿藻、刚毅为军机大臣。十一月初八日,命奕訢为军机大臣。至此,政坛再次恢复到“甲申易枢”之前状态,孙毓汶已失势。
“昔日上书”,指光绪十四年康有为来京乡试时请国子监代奏之上书,即“国势危蹙请下诏罪己及时图治禀”,其书日期为光绪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康党将之称为“上清帝第一书”。该上书称:
“近者洋人智学之兴,器艺之奇,地利之辟,日新月异。今海外略地已竟,合而伺我,真非常之变局也。日本虽小,然其君臣自改纪后,日夜谋我,内治兵饷,外购铁舰,大小已三十艘,将翦朝鲜而窥我边。俄筑铁路,前岁十月已到浩罕,今三路分筑,二三年内可至珲春,从其彼德罗堡都城运兵炮来,九日可至,则我盛京国本,祸不旋踵。英之得缅甸,一日而举之,与我滇为界矣。滇五金之矿,垂涎久矣,其窥藏卫也,在道光十九年,已阴图其地,至今乃作衅焉。法既得越南,开铁路以通商,设教堂以诱众……夫敌国并立,无日不训讨军实而虞敌之至也。”
由此可见,康有为当年确实已看出了日本之野心,但非为专指,而是称日、俄、英、法环伺中国,情形危急。当时许多智者皆有此类言论。
至于康有为所言“贵人”为何人,我尚不能确认;然据前引张荫桓日记(参见20·1),我推测,有可能是指张荫桓。
(20·6)桂林山水极佳,山居舟行。著《春秋董氏学》及《孔子改制考》。
据手稿本,“山居”二字为添入。
据龚寿昌回忆:“康有为有两种嗜好:一是好习古礼,讲学之暇,常率带门徒在风洞山后洞福庭学习‘乡饮酒礼’、‘投壶礼’及‘庚子拜经’等……其次是嗜好游览山水,在桂林讲学期间,所有附城的山水岩洞,游历殆遍……很多名胜,他游过后,都刻石题名或赋诗。风洞山还做有对联悬挂。”
康称“著《春秋董氏学》”一事,《我史》手稿本光绪十八年,在“……选同学高才助编纂焉”后,删“□□春秋原文考”一语。康为何删去,尚不明其意。康有为的著述中,未见《春秋原文考》。这是《我史》第一次出现《春秋董氏学》之作。(参见22·1、23·1、23·14)
康称著《孔子改制考》一事,《我史》光绪十八年记,“是书(《孔子改制考》)体裁博大,自丙戌年与陈庆笙议修改五礼通考,始属稿,及己丑在京师,既谢国事又为之。是年编次甚多,选同学诸子分葺焉。”“丙戌”为光绪十二年(1886),“己丑”为光绪十五年(1889)。此时在桂林,康有为继续写作。(参见22·1、2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