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志愿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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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 理论篇

“我们”是谁

(在“‘公益2007’:志愿者论坛”上的讲话)

我们是第二次举办这样的“志愿者论坛”了。这说明了志愿者队伍的扩大,看来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这是一件大好事,而且来之不易。有人告诉我,据民政部门统计,现在全国各种类型的公益性组织,已达三十余万个——我估计还要多,因为有许多是没有注册登记的。我算了一下,如果每个组织参加者有三十人,就有近一千万人;如果每个组织的活动受益者也是三十人(当然这是大大保守的估算),那么,也有一千万。朋友们可以想一想:这两个“一千万”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就是说,全国将有两千万人在尝试着、感受着一种新的生活,尝试着、感受着一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尝试着、感受着一种新的人生价值理想。如果持续下去,坚持三年、五年、十年、十数年,那又将意味着什么呢?这样的精神效应的不断扩大,是会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积极影响的。面对这样的发展与前景,我们是应该受到鼓舞的。

但在欢欣鼓舞之后,我们还要冷静下来。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在一项事业草创时期,提出自己的目标本身就会受到巨大的压力;而当事业得到承认与发展,这时候要坚持自己的目标也不容易,因为会有许多的因素介入,模糊甚至歪曲你的目标。因此,从事这样的事业的人,就必须有明确、自觉、强烈的目标感,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坚守自己的目标,不断地思考、诘问自己:“我们是谁?我们要干什么?我们追求什么?我们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我们能干什么?我们的限度又在哪里?”这就是我今天要和朋友们讨论的问题。

我想从五个方面来展开我的思考。

我们是志愿者

我们是自愿地选择了志愿者公益事业的。所谓“自愿”,有两个特点:一是“内发性”,它是出自自我生命的内在需要,而不是出于外在的功利的诱惑;二是“自发性”,是自己的主动、自主的选择,而非外在的强制所致。

于是,又有这样的追问:我们为什么要自愿选择公益事业?是出于什么样的自我生命的内动力?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今天的青年志愿者,主力是在校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大学毕业不久的各行各业的青年,大多是“八〇后”这一代。这一代人是自有其特点以及我所说的“特殊的魅力”的;但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我和许多当代大学生讨论过,发现“生活缺乏目标,缺乏责任感”是一个最根本的、让许多年轻人最感困惑的问题。在讨论中,我反复强调一点:问题要靠这一代人自己来解决,而且相信这一代人一定能够自己解决;而解决的途径,主要有两个,一是通过自由读书,最广泛地吸收民族和人类文明的精神资源;另一就是适当参加社会实践,主要是到社会的底层,到西部农村去,给那里的弱势群体以力所能及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在志愿服务的过程中,了解中国的国情,和中国这块土地、土地上的文化和乡亲,建立血肉联系:这就会为确立自己的世界观、人生目标,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一位最早参加“西部阳光行动”的大学生的日记,他说自己在城市里长大,“心中的西部是一种田园诗般的印象”,但真的踏上了那块土地,“用双脚去丈量现实时”,看到了“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在此条件下挣扎努力的农民”,面对“因为辍学而哭泣的孩子”,“那一张张温暖稚嫩的笑脸,那渴求知识的眼神”,就觉得一切都变了,一切都需要重新思考——而新的人生也许就开始在这重新思考中。

因此,我们可以说,青年志愿者运动,实际上是一个当代大学生自己联合起来,在参与社会变革的实践中,寻求新的价值理想,确立新的人生目标的自我教育运动。

这首先是出于我们自己生命成长的需要。

我们是民间参与者

“民间性”,这是志愿者运动的第二个本质特征。

这是出于这样一个信念:中国改革和建设事业必须既有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导,也有自下而上的民间参与、监督,以保证相互促进与制约。这是改革和建设事业能否健康持续发展的关键。

我们,普通的中国公民,中国的年轻一代,是中国改革和建设的主人。“参与”既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的权利。

我们既是“非政府性”的组织,同时,又是“非营利性”的组织,是人们所说的“第三部门”。它对政府机制和市场机制形成必要的补充和制约,是所谓“第三种力量”。如论者所说,有效的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是离不开社会领域里的发达的第三部门的支持的,而且后者将在“社会改革与建设”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参看徐永光:《中国第三部门的现实处境及我们的任务》),这是可以肯定和期待的。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为社会弱势群体服务

如前所说,我们联合起来,首先是“自助”,但我们更要“助人”,在“助人”中“自助”;而我们“助人”的主要对象,是社会弱势群体。我们要为他们谋利益。

这同样是出于我们的信念。我们追求社会的公正、平等,追求社会正义。我们认同这样的生命观:全社会的每一个具体的生命的价值与幸福,是最重要的;只要还有一个生命不自由、不幸福,我们就是不自由、不幸福的。因此,我们是永远站在社会弱势群体这一边的,为他们呼吁,为他们服务,是我们自觉的使命。

我们因此特别关注“西部”,关注“乡村建设”,关注“农村教育”,这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基础,却又是最为薄弱的环节。我们为当今中国西部、中国农民、中国农村教育的恶劣的生存状态而焦虑,也就是为中国的未来焦虑。作为中国未来的建设者,我们中国的年轻一代从现在起,就要开始担负起我们的责任。

我们的“先锋”和“桥梁”作用

和政府部门相比,我们没有权力;和企业相比,我们没有经济实力;和知识界相比,我们的知识力量显然不足。这三点,构成了我们的限度。一位青年志愿者在下乡以后这样写道:“我们在没有来这里以前,可能满腔热情,踌躇满志,一心想为村民干些什么。而真正到了这里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在丢弃了不切实际的自我期待以后,他反而有了一种生命的实在感:“踏在这片西部热土上,起初的激情,年轻的冲动,都化作愈加沉重的脚步和更为踏实的工作”,“我们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唯有全心尽力地工作,才能或多或少弥补自己内心的沉重”,“在生活中,还没有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重要,又如此渺小”。

应该说,这样的感受非常真切;这样的自我认识非常真实:我们是“渺小”的,因此,在中国的农村建设、社会改造中,我们不是主力军,我们的作用是有限的;但我们更是“重要”的,我们有自己的特殊优势,我们有自己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们有年轻人的敏感与热情,因此,我们是首先觉醒的人,我们意识到中国西部农村问题的重要与迫切,首先行动起来,就能够在学校和社会中营造“关心农村教育和建设”的氛围,起到“先锋”的作用。

我们更充满生命的活力,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活动,促进“政府”(他们是乡村建设的主导者)、“农民”(他们是乡村建设的主体)和各种“社会力量”(他们拥有丰富的社会资源,又具有支持乡村建设的巨大热情,却处于分散的状态)之间的结合与互动,我们的任务是为他们搭建平台,建立关系网络,用尚立富先生的话说,就是起一个“绳子”的串联与“双面胶”的胶合作用,也就是发挥“桥梁”作用。

“公民社会”就创建在我们脚下

我们的讨论,最后还要回到“自愿”上来。我接触的许多青年志愿者,他们都告诉我,他们的自愿参与,是出于对自己现有的生活方式、生命存在方式的不满,因而希望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新的生命存在方式。在我看来,这样的不满和尝试欲求,正是青年志愿者运动最重要的存在理由和价值,是它的强大内在驱动力。

因为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一方面发展经济,开始进入小康社会,另一方面却又是物欲横流、价值混乱,充满着精神和道德危机的时代。后者引起我们不满,前者也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在物质生活基本达到小康以后,我们需要重建新的价值、新的生活。我在演讲开始时提到,人们在志愿者的公益组织里“尝试和感受着新的生活、新的人与人的关系、新的价值理想”,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当许多人奉行个人中心主义和极端利己主义,拒绝任何社会责任和承担时,我们却尝试“利我利他,自助助人”的新伦理,参加以帮助弱势群体为主要宗旨的社会公益活动,这是因为我们深信:自我的潜能,将在公共领域里得以发挥;自我的价值,将在公共事业的参与中得到实现——我们正在尝试着建立一种新的价值观。

当许多人沉湎于个人的无止境的物质享受、感官刺激、奢侈消费时,我们却相信人不仅有物质的欲望,更有精神的追求,我们尝试着一种“物质简单,精神丰裕”的新的生活方式。我们更关注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以及我们生活的生态环境,希望在共同富裕、共同发展、公正、平等的社会和谐中,在人和自然的和谐中,获得自己生命的愉悦和意义——我们正在尝试着建立一种新的幸福观。

当许多人奉行将他人视为敌人的丛林规则,进行残酷的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时,我们尝试着视他人为兄弟,在志愿者和服务对象之间,在志愿者之间,建立起人与人信任、尊重、支持、合作、互助的新关系。

当许多人陷于所想与所说、所做的分离,将真实的自我掩盖、保护起来,被迫或主动生活在谎言之中时,我们却尝试着通过志愿者活动将“想、说、行”统一起来,努力生活在真实之中。

正是对这些新价值、新生活的自觉的尝试,使得我们这些青年志愿者,注定了是一群理想主义者。我们的追求和尝试显然是对现实中国社会实际起支配作用的生活逻辑,对当下相当多的人的选择的一个挑战,因此,我们暂时还是中国人和中国年轻人中的少数,我们的孤独是必然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联合起来,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用我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相濡以沫”。用杨东平先生的话来说,这是好人联合起来做好事。我还要补充一句:就是理想主义者联合起来过新生活。但我们又深信,我们所追求的新价值、新生活其实是人人心中都有的生命欲求,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暂时被遮蔽了,只要有人开始尝试了,就有可能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这也是我们开始所说的志愿者队伍越来越扩大的内在原因和依据。

我们是理想主义者,我们知道,理想的完全实现,需要许多条件,包括体制的改革,等等。但是,我们确实又不能等待社会的根本变革,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遥远的未来。我们选择从现在做起,也就是说,我们要在现行体制下,开始我们的尝试。我们既清醒于这种尝试的有限性,又绝不因此放弃我们的努力。

许多人都在谈论,中国的未来社会将是一个公民积极主动地参与社会生活的社会,我们前面所说的关于人的生命的健全发展,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都需要在这种新型的“公民社会”里得到全面实现。这必然要经历长期的奋斗。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是首先把我们的志愿者组织建设成一所公民大学堂。我们将在这个自主、自由、多元、开放的群体中,学会参与和独立创造,学会对话、合作和互动,学会信任和尊重,学会平等、公平和互惠,学会宽容、妥协、自我约束和相互监督。

我们要在实践中培育未来的“新公民文化”,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志愿者文化”。

我们要在参与现实的变革的同时,改变和完善自己,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这既是对国家、社会、民族、世界的承担,也是一种自我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