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词

欢情已似花零落

诗思还同酒浅深

自序

此《留春词》一卷，计词四十又六首。除卷尾二首外皆十九年秋至二十二年夏所作。三年之中仅有此数，较之已往，荒疏多矣。然亦自有故。二十年春忽肆力为诗，摈词不作，一也；年华既长，世故益深，旧日之感慨已渐减少，希望半就幻灭，即偶有所触，又以昔者已曾言之矣，今兹不必着笔，二也；以此形式写我胸臆，而我所欲言又或非此形式所能表现，所能限制，遂不能不遁入他途，三也。有此三故，则其产量之少不亦宜乎。自家暇时，亦往往翻阅此词稿，辄觉不如前此所作之有生气。气之衰耶，力之竭耶，才之尽耶，而吾呜呼知之？然吾有喻于此。小小园地开垦种莳者有年，地力渐薄，人力不继，天时又乖，则其中之植物或种焉而不生，或生焉而不茁壮、不华、不实，华焉、实焉而不肥、不腴，亦固其所。《留春词》或亦有类于斯耳。后不如前，正宜藏拙，付之排印，抑又何说？则以二十年前一时兴之所至，忽学填词，后来一发而不能收拾。及夫《无病》《味辛》《荒原》三本小册子相继出版，见者遂多，年来意兴阑珊，知交或不及知，或知焉而不详其由，每见辄问近中时时为小词乎？积作若干？何时印第四本小册子乎？虽不必意出于督催，而逖听之下，亦若有不能自已者在。秋来课暇，因整理此稿便交排印，并略述其经过，后此即再有作，亦断断乎不为小词矣。

二十二年秋日于北平东城萝月斋

一九三〇年

浣溪沙

一抹残阳一带山。城边撩乱起炊烟。北云黯黯接南天。

古道西风行客少，长林老树暮鸦还。始知萧索是萧闲。

诉衷情寄涧猗

戍楼夜静角声残。何处说新欢。旧欢也莫回首，回首更凄然。

催急管，闹繁弦。又新年。想君此际，下了重帏，独抱琴弹。

浣溪沙

青女飞霜斗素娥。霜华重处月华多。鸳鸯瓦冷欲生波。

试把空虚装寂寞，更于矛盾觅调和。莫言此际奈愁何。

留春令

去年别夜，枕边涕泪，窗前风雨。却说将来再相逢，便作个长相聚。

绿水滔滔东逝去。者相逢无据。风雨今宵小窗前，枕边响，当时语。

忆秦娥

黄昏时，窗前夜合红丝丝。红丝丝。微含清露，轻袅凉飔。

人间无复新相知。人生只合长相思。长相思。回廊绕遍，细数花枝。

声声慢与荫旧话

收寒放暖，约雨回晴，夭桃解笑东风。岁岁年年，春光总是雷同。堪叹病来不饮，漫衰颜、得酒能红。寻芳事、剩一帘芳草，几树青松。

今夕不知何夕。似青春羁旅，归去衰翁。夜幕张开，窗影逐渐朦胧。年时有谁见我，爇沉檀、独坐虚空。灯未上，话黄昏、如在梦中。

浣溪沙

梦未成时酒半醒。为谁重赋短歌行。会心难会浅深情。

香印烧残心样字，霜华减尽鬓边青。隔帘依约见春星。

清平乐

朝阳屋角。庭树金光抹。雨后长天真自得。万里青青一色。

可怜如梦浮生。新凉便觉怡情。风动花梢露，向人坠地无声。

浣溪沙

没得相思亦可怜。夜来一雨晓来寒。出门尚觉袷衣单。

沉絮沾泥争解舞，新荷出水未成圆。眼前又是忆人天。

木兰花慢

问长安甚处，人共指，夕阳边。甚上尽层楼，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山川。自今自古，更何须、重问是何年。漠漠长空去雁，悠悠自下遥滩。

苍然。暮色上眉端。作弄晚来寒。看白日西沉，四围夜幕，逼近阑干。东南。素蟾弄影，早今宵、不似昨宵圆。收尽双眸清泪，重寻月里河山。

浣溪沙

千古文章一寸心。杜陵此语重千金。宵长烛短几沉吟。

客气未除豪气减，诗情日浅世情深。当年争信有如今。

一九三一年

水龙吟

立春日自西郊入城

正嫌郊外荒凉，车行又入牢笼内。黄昏时候，暮寒乍作，阴沉沉地。尘起如云，烟飞成雾，行人似水。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都包在，昏黄里。

林下荒坟栉比。九衢中、尘嚣未已。春来春去，花开花落，有谁理会。不道人生，者般艰苦，者般容易。算不须赞美，何容诅咒，是人间世。

浣溪沙

日日春风似虎狂。飞沙作雨洒寒窗。未成薄暮已昏黄。

城北城南尘漠漠，春来春去日荒荒。人间何处着思量。

浣溪沙

记得年时已可哀。风帘烛影自徘徊。屋梁落月费疑猜。

底事今朝花下见，不如夙昔梦中来。空花此后为谁开。

凤衔杯

用《乐章集》体

见说人生真无价。多年里、敝车羸马。记行遍荒山，密林冰雪铺平野。又独自，归来也。

梦魂中，心还怕。醒来时，成何说话。只揽镜看时、依然眼在眉毛下。算此外，都虚假。

好女儿

地可埋忧。酒可销愁。想人生、万事安排定，算旧曾游地，只堪做梦，莫再重游。

一夜风吹云散，望西北、见高楼。老红尘、自有安身处，更不须重问、象牙塔里，十字街头。

凤衔杯

用《珠玉词》体

眼前风土又纷纷。倩谁留、天上行云。试问平生、何处最劳神。心上事，眼中人。

愁绿鬓，惜青春。算如今、虚老红尘。爱向碧纱窗底、坐黄昏。不是为思君。

鹧鸪天

九陌缁尘染素襟。秋阴才了又春阴。欢情已似花零落，诗思还同酒浅深。

长夜饮，十分斟。倩谁听我醉中吟。回肠荡气无人会，况复年来寂寞心。

八声甘州

白夫渠一叶一婴儿，一花一如来。正夜钟响澈，云随声远，天宇晴开。鱼没水纹徐动，月影共徘徊。谁弄临风笛，一曲生哀。

三十馀年行脚，剩半头白发，满面黄埃。尽沿门托钵，踏破几芒鞋。走平沙、绿洲何处，只依稀、空际现楼台。算今朝、到灵山了，莫再空回。

一九三二年

鹧鸪天

燕女弥月为赋此词

一片生机未可当。试看东海浴朝阳。清眸点水澄潭影，笑靥生花散乳香。

尘满面，鬓盈霜。生身谁不有爷娘。可怜往事思量遍，不记当初似汝长。

浣溪沙

与屏兄夜话

二十馀年定省稀。倚门常是数归期。剧怜游子芰荷衣。

清泪眼中云漠漠，繁霜鬓上草离离。相看漫作小儿啼。

水调歌头

平津车上

此际小儿女，笑语夜灯红。先生今日西上，昨日始来东。左顾斜阳没落，右眄冰轮涌出，原只一虚空。旅客思沉闷，平楚夜朦胧。人间世，问何处，不匆匆。风流云散，常事争便怨天公。酿造一场飞雪，扫尽四山黄叶，只剩满林风。四序自无语，双鬓已成翁。

永遇乐

西郊所见

混沌开前，此时风景，莫也如此。暮霭浓时，平原尽处，一带连山紫。彤云低压，寒枝高举，万籁沉沉声死。问山前、断碑起仆，伊谁留得名氏。

耳边隐隐，轻雷续续，只是催人眠意。千古乾坤，百年岁月，落寞人间世。饥来觅食，困来高卧，谁会人天意旨。试翘首、天边新月，素光如纸。

临江仙

万事都输白发，千秋不改红尘。相思两地漫平分。半生浑似梦，一念不饶人。

眉月可怜细细，眼波依旧粼粼。心花开落已缤纷。隔墙桃与李，各作一番春。

菩萨蛮

拥炉反复思前事。划灰写作伊名字。记得下湖船。月明水接天。

今宵窗外月。比似当年洁。簌簌北风中。青光筛碧空。

浣溪沙

满酌蒲桃泛夜光。可怜痛饮不能狂。空教酒力战回肠。

斜日西沉云漠漠，故园南去路茫茫。醉乡依旧是他乡。

减字木兰花

明灯影里。娇压眉梢抬不起。一笑生辉。颊上红霞晕欲飞。

情怀零碎。双袖龙钟千点泪。心上残欢。只供云岚烘乱山。

一九三三年

临江仙

除夕

几处明灯艳舞，谁家急管繁弦。荒斋小院太萧闲。红炉虽自暖，白月不胜寒。

拚取扶头一醉，消融往事千端。更阑烛灺忽茫然。此身非我有，今夕是何年。

浪淘沙

用周晋仙明日新年韵，与家弟六吉同作。

没得买山钱。何处高眠。吟诗也是咽残蝉。争似弟兄同一醉，玉浪金船。

絮语小炉边。暂谢尘缘。窗前风月正凄然。可笑山妻还说向，明日新年。

附 家弟作

沽酒不论钱。醉了高眠。爱听高柳乱鸣蝉。万里青天连碧海，稳泛轻船。

心事小词边。是甚因缘。临风独立更茫然。万事消沉君莫问，明日新年。

鹧鸪天

旧作此词，稿弃故纸堆中，一夕为鼠子衔出，重吟一过，未能割弃，因复录此。

旧日郊居爱醉眠。酒醒拄杖绕湖边。春来柳发能梳月，雨后蚊雷欲沸天。

今隐市，只随缘。尘嚣一任到窗前。东风吹尽丁香雪，一架藤萝生夏寒。

踏莎行

闹市人喧，暮笳声裂。楼阴尚有宵来雪。黄昏风定更清寒，天边况见新黄月。

卷舌无言，愁怀千结。伊家不信肠如铁。层楼高处凭危阑，看人影共车尘灭。

满江红

夜雪飞花，更映衬、宝刀如雪。看今夕、健儿身手，立功奇绝。星斗无光天欲泣，旌旗乍卷风吹裂。只衔枚、袭近敌营时，心先爇。

鸣画角，声清越。扬白刃，光明灭。冒枪林弹雨，裹创浴血。保我版图方寸土，是谁青史千秋业。算英雄死去也无名，肠如铁。

踏莎行

为老兵送人出关杀敌赋

百战归来，半身癃废。此生自分常无谓。晚来独看鸟投林，宵深相伴灯成穗。

笳鼓悲凉，河山破碎。阵前嘶马摇征辔。为君重少年心，为君重下青春泪。

浣溪沙

春事今年未寂寥。映窗垂柳一条条。紫丁香腻海棠娇。

枕畔眉痕随月瘦，炉中心篆作烟销。闲愁又到最高潮。

临江仙

连日阅禅宗语录，迥无入处。

春去已成首夏，秋深又到初冬。悠悠飞鸟度长空。却来杨柳岸，高唱大江东。

万事从教草草，此生且莫匆匆。共谁狭路好相逢。拈花知佛意，一笑见宗风。

西河

用清真韵

燕赵地。悲歌慷慨犹记。雄师故国已千年，梦酣未起。眼中落落竟谁豪，风云撩乱天际。

算天险，难仗倚。横江铁锁谁系。茫茫万里古长城，只馀坏垒。凭阑极目送斜阳，滔滔东去流水。旧京短巷更闹市。见呼朋、归去乡里。试问只今何世。甚仓皇、落魄无言相对。萧索黄天红尘里。

定风波 六首

旧岁秋日艺菊满院，曾仿欧公“把酒花前”之作，赋词六阕。今岁风雨无凭，春光有限，花事倏过，夏木阴阴，又是一番境界，因重拈此解再赋。

 

把酒高楼欲问佗。谁家庭院得春多。小白长红能几日。狼藉。残花片片落庭莎。

一瓣花飞春已减。君看。风飘万点奈愁何。却喜宵来风雨定。波静。珠露滚圆荷。

 

把酒高楼欲问伊。对花可有不愁时。开了怕他零落尽。缘甚。未开却又怨春迟。

人静日长台榭好。啼鸟。阴阴正在最高枝。如此风光如此酒。消受。试看清影落清卮。

 

把酒高楼欲问公。何妨新绿替残红。岁岁春来春去了。人老。朱颜也自换衰翁。

枕簟胡床安顿好。醉倒。卧看杨柳舞东风。西下夕阳东逝水。谁会。人间万事太匆匆。

 

把酒高楼欲问君。春来春去可劳神。愁雨愁风三月尽。沉恨。花飞絮舞两销魂。

试向青青池畔路。闲步。芦芽荷叶一时新。小院梧桐今夜月。清绝。始知夏浅胜残春。

 

把酒高楼更问谁。好将平淡换新奇。如梦悲欢凋落尽。方信。分明眼上是双眉。

随处为家堪送老。多少。杜鹃犹道不如归。一笑出门谁会得。寥廓。青天不碍白云飞。

 

举起金杯放下愁。酒酣再上最高楼。朝日一轮沧海上。浩荡。金光碧霭冱林丘。

莫道满怀千古意。山水。茫茫何处觅神州。却看平原天尽处。神禹。凿山曾放水东流。

临江仙

重向赤栏桥下过，夜深积水明楼。绿荷风里漾轻舟。依然灯上下，恰似梦沉浮。

多少临分珍重意，此言常记心头。文章事业各千秋。从教银汉水，终古限牵牛。

风入松

当时冲雨下南楼。笑我泪难收。风云变色鸡声乱，便将身、耸入洪流。握手菀然一笑，临歧更不回头。

五年音问俱沉浮。生死两悠悠。安心未得参禅力，甚金经、能破闲愁。忍说文章事业，与君分占千秋。

青玉案

题冯问田先生《紫箫声馆诗集》

诗豪落落人中杰。向个里、言亲切。雅志高怀谁与说。玉溪风格，剑南情绪，一瓣心香爇。

苍天已醉河山裂。几度才人费心血。读罢新诗悲欲绝。三千里外，乌龙江上，只剩荒寒月。

鹧鸪天

再题

同是燕南赵北人，相逢一面亦前因。壮年豪气凌江海，老去诗篇泣鬼神。

消白日，上青云。更无一字不清真。文章自是千秋业，肯与齐梁作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