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盖茨黑德府
那天早上,我们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中闲逛了一个小时,但从午饭时(只要没有客人,里德太太总是很早就吃午饭)开始,外面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乌云滚滚而来,冰冷的雨水也紧接而至,现在再想进行散步之类的户外活动是不可能了。
这倒是正合我意,因为我一向不喜欢长时间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对我来说,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家,手脚都冻僵了不说,还要受到保姆贝茜的责备,再加上我的体质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心里就会既难受又惭愧,那情形真是糟糕透顶。
此时,里德太太正半躺在客厅壁炉前的沙发上,身边围着她的三个小宝贝——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眼下,三个孩子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哭闹,看起来极为快活。至于我呢,不仅被里德太太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还得忍受她说的那些话,诸如什么“她很遗憾必须要与我保持距离,除非她从贝茜那里亲耳听到并且亲眼看到,我的性情确实在慢慢变得友善天真,我的举止渐渐变得活泼可爱,看起来既优雅坦诚,又亲切自然,否则这种只为快乐知足的孩子们而设的待遇,将永远不会提供给我。”
“贝茜又告我什么状了?”我问道。
“简,我不喜欢看见别人吹毛求疵,也讨厌他们刨根问底。更何况你还是个小孩子,竟敢对长辈摆出那样的态度。要是连句讨人喜欢的话都不会说,就找个地方坐着,把嘴巴闭上。”
客厅的隔壁是一间早餐室[2],那里有一个书架,我悄悄溜了进去,并很快为自己挑了一本书,带有很多插图。我爬上窗台,蜷起双脚,盘腿坐着,然后将猩红色波纹窗帘几乎拉拢,这样我就像被供奉在神龛中一样,显得格外隐蔽。
窗帘的褶皱挡住了我右手边的视线,而左边是明亮的玻璃窗,既保护我免受十一月阴郁天气的侵袭,又不会让我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趁翻书的空当,我观察了一下冬日下午的景色。远处是一片氤氲的雾霭,近处则是经受风吹雨打的草地和灌木。寒风阵阵袭来,持久而凄厉,雨水连绵不断,横空扫过。
我的注意力转回到书上,继续翻看比尤伊克[3]的《英国鸟类史》。一般说来,我这样小的孩子不会太在意文字,但是这本书中有几页导言,我却不愿把它们当作空白页随手翻过。那几页讲到了海鸟栖息之地,讲到了只有海鸟停留的“孤独的岩石和海岬”,还讲到了从最南边的林讷角[4](即纳斯)直至最北边的北角[5],周边岛屿星罗棋布的挪威海岸:
北冰洋掀起巨大的漩涡,
在光秃凄凉的岛屿四周奔腾咆哮。
大西洋的狂涛汹涌澎湃,
泻入风暴中的赫布里底群岛[6]。[7]
书里也讲到了拉普兰[8]、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岛[9]、新地岛[10]、冰岛和格陵兰的荒凉海岸,读到这些地方我自然会多看几眼。“广阔无垠的北极地区和阴郁凄凉的不毛之地宛若严霜与冰雪的储存库。硬如磐石的坚冰,经过数个世纪的累积,犹如阿尔卑斯山耸立的高峰,晶莹耀眼,围绕北极造就了无比的酷寒。”看着图画上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白色地域,一个影像浮现在我脑海里,虽然它带给我的是似懂非懂的感受,却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导言里的这些句子与下文插图联系起来,使得浪涛飞溅中的礁石、孤寂海滩上搁浅的破船,还有那透过云缝俯视沉船的冷月,都变得更加含义隽永了。
一座孤寂的墓园、刻有铭文的墓碑、一扇院门、两棵大树、环绕四周的残垣断壁、远处低垂的地平线,还有一弯初升的残月,表明此时正是黄昏,其间到底萦绕着什么样的气息,我也说不清楚。
无风的海面上,有两艘大船静静地停泊着,我想它们应该是海上的幽灵。
一个小偷背着包袱,正被魔鬼紧紧按住,我飞快地翻了过去,因为那实在恐怖。
还有一只浑身漆黑、头上长角的怪物,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围观绞刑架的人群。
每一幅画都包含着一个故事,对于年幼无知的我来说,它们太过神秘,难以充分理解,但又无不趣味盎然,简直就像贝茜冬夜里讲给我们的童话一样有趣。赶上贝茜心情好的时候,她就会把熨衣桌搬到育儿室的壁炉旁,让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她会一边把里德太太睡帽的边檐熨出褶线,一边讲出一个个关于爱情与冒险的故事,以满足我们旺盛的好奇心。这些故事大多来自古老的神话和民谣。后来,我发现它们也有些来自于《帕梅拉》[11]和《莫兰伯爵亨利》[12]。
有比尤伊克的这本书摊在膝头,我感到无比快乐,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生怕有人来打扰,可怕什么来什么,早餐室的门被推开了。
“哈哈!忧郁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传了进来。但他随即就住口了,因为他发现这屋子空无一人。
“她到底死哪儿去了?”约翰朝他的妹妹们喊道,“莉兹!乔琪[13]!琼[14]不在这里,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去了,这个坏蛋!”
“幸好我拉上了窗帘。”我心想。我多希望他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处,当然单凭他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不仅眼力差,脑子也不灵光。可就在这时,伊丽莎把头探进屋内,扫了一眼后说道:“她在窗台上,杰克[15],我敢肯定。”
一想到要被约翰揪出来,我就禁不住浑身颤抖,于是只好主动站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我怯生生地说道。
“你应该说,‘您要干什么,里德少爷?’”约翰答道,“我要你过来。”说着,他就在一把扶手椅里坐了下来,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我站到他跟前。
约翰·里德今年十四,比我大四岁,是个学生。比起同龄的孩子来,他长得头大脸圆、五官肥硕、皮肤灰黑、四肢粗壮,生就一双大手大脚。他在餐桌上永远都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这种吃相让他不仅肝火旺盛,而且目光呆滞、双颊松弛。这个时候他本该待在学校,但里德太太却把他接回了家,而且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只是为了他那糟糕的身体状况着想”。约翰的老师迈尔斯先生明确表示,约翰的身体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只要他家人能少给他寄些蛋糕和糖果就行了。但做母亲的决定对这种刺耳的劝告不予理会,转而认定另一种更好听的说法,即约翰气色差全是用功过度所致,没准还是因为过于想家。
约翰对他的母亲和妹妹们没什么感情,对我就得说是极为讨厌了。他欺负我、惩罚我,不是一周两三次,也不是一天一两次,而是见一次有一次。只要他一走近,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会紧张,每一滴血液都会凝固,每一块骨头都会瑟缩。我常常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控诉他对我犯下的暴行。仆人们自然不会站在我这边,更不会去惹恼他们的少爷。至于里德太太,尽管这种事情有时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当然在她背后发生的就更多了。
我又习惯性地屈从于约翰,朝他走过去。他一直冲我伸舌头,有三分钟之久,伸到不能再伸,舌根差点儿都要绷断了。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动手了,看着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我心里着实惴惴不安。也许从我的表情中,他看出了我的想法。突然间,他一声不吭地狠狠挥拳打来。我踉跄了一下,后退了一两步才勉强站住。
“这一下是对你的教训,叫你跟我妈妈顶嘴,”他说道,“叫你偷偷摸摸藏在窗帘后面,叫你两分钟前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这个混蛋!”
对于他这样的谩骂,我早就习以为常,从没想过要还嘴。我担心的只是他骂完后的那顿毒打,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挨过去。
“你躲在窗帘后面搞什么鬼?”他问道。
“我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返回窗边,把书拿了过去。
“你没资格拿我们的书!妈妈说了,你不过是个寄生虫,一分钱也没有,你父亲一个子儿也没给你留下。你本应该去讨饭,而不是和我们这种上等人家的孩子住在一起,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我妈妈花钱买的衣服。我要给你点教训,看你还敢不敢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都是我的,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用不了几年就正式归我了!现在,离开镜子和窗户,站到门那边去。”
我虽然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还是照做了。突然,他站起身,举起那本书,摆出要砸向我的架势,我本能地一声惊叫,往旁边躲闪,但还是晚了一步,正好被飞过来的书砸中了。我一下子摔倒在地,脑袋撞到了门上,磕出了血,痛不可当。恐惧的心理超过极限之后,其他情感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
“你这个残忍恶毒的家伙!”我喊道,“你就像杀人犯,像奴隶监工,像罗马皇帝!”
我读过哥尔斯密的《罗马史》,对尼禄、卡里古拉这些暴君有自己的理解,也曾默默地将他们和某些人做过比较,不过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么大声地喊出来。
“什么?她说什么?”约翰大声喊道,“她刚才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都听见了吗?难道我不会告诉妈妈吗?不过首先——”
他一头向我冲过来,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使劲揪我的头发,压我的肩膀。从他身上,我真的看见了杀人犯和暴君的影子。鲜血从我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我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恐惧心理一瞬间就被驱散了。我疯狂地跟他对打起来。整个过程中,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听见他一直骂我:“混蛋!混蛋!”他的帮手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慌了神,赶紧跑到楼上去找她们的母亲。里德太太很快就赶到了,身后还跟着贝茜和女仆艾博特。我们立刻被拉开了,只听有人叫道:“上帝啊,她竟敢对约翰少爷如此撒野!”
“哪有生这么大气的?”
这时,里德太太大喊一声:“把她带到红屋子里去,锁起来。”
随后就有四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