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无知,父亲的痛
在兄弟姐妹中,可能源于我小时体弱多病,不好养活,父亲对我是格外的关照和宠溺,在家里,哥哥姐姐不敢说的话,我在父亲面前敢说,不管说啥,父亲总是不愠不怒。父亲爱喝酒,加之年成不好,条件不济时造成了喝酒不吃菜的习惯,全家人担心父亲因酒伤体,不赞成父亲喝酒,我虽不懂事,但也知道喝酒定不是好的习好,所以只要见着父亲喝酒,就把酒藏在站子里的花生里,有时干脆将酒一股脑倒在地上,父亲依旧不气不恼,只是笑哈哈的哄我将酒还给他,看到我将酒全洒在地上,心疼的只说:“你看这孩子,你看这孩子,花了好几块钱买的,都瞎了。”
我小时候是最让父母操心的,支的惊多,花的钱也多,但从小到大,父亲从没和我说起过一个字,只是慢慢长大后,姐姐有时粗略的给我说些。姐姐只长我三岁,小孩子家家的有些事就是知道,记得也不那么清。隐隐约约知道,七十年代初,全国区域大面积爆发流行性肝炎,不曾记事的我不幸患上流行性肝炎。(顺便说一下,肝炎传播主要是血液,胎源,医源等多种方式,父母都无肝炎病史,小时候也未曾住过院,何患此病?况且是全国性大面积爆发,发病的都是五六岁不谙世事的孩子,近年多次爆出乃幼童防疫一针多用导致,具体何因只能后人去解读了)。
父亲用独轮车推着我到处求医,王判镇,淄角,县医院,反正该去的医院都去了。医生让吃点好吃的,恢复会快些,那年头,哪有什么好吃的,顿顿都是地瓜窝头,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医生就告诉父亲说吃洋柿子对治病有好处,回来后听父亲一说,祖父讨还来洋柿子种,在天井东墙根底下种了几趟洋柿子,父亲也东借西凑借来了半屯麦子。姐姐说,那年在天井里种的洋柿子结的格外多,长得又大又红,特别好吃,哥哥姐姐们没捞着吃,都让我一个人吃了。不到一年功夫,吃完了洋柿子不说,大半屯麦子也让我吃了个精光。看着我慢慢好起来,父亲和全家也放下心来。等我懂事了,家里偶尔说起这桩事,父亲总是笑着对我说,哪里长啥病啊,那是馋的!多年以后,在部队吃上了好饭食,想家时,每每想到父亲说的这句话,想着父亲处处为子女着想,心里总是酸酸的……
86年,在王判镇上初二,那年刚好17虚岁,就像父亲养的小牛犊一样,刚学活儿不出活儿,一摸乱蹦跶,非常反叛。那时的我对世事初懂但又不太懂,眼光刚探到社会,对社会新鲜,好奇又莽撞,其实作为一个孩子还看不清家里家外,却自以为事事领会,一副壮志难酬的样子。看着家里日子窘迫,入不敷出,仍旧吃着棒子面窝头,心里不是滋味。麦季周日放学在家,姐姐带我到沟堰上花生地里拔草,刚下过雨的缘故,草势疯长,有的都漫过了花生。我和姐姐一人一趟,顺着档子边拔边说,说完了城市说农村,城市的话题非常有限,根本没去过城市,也不知道城市究竟啥样子,只是讲些在电影或生活中听闻的事情,不知不觉说到了家里,拉起了家里便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自己总是片面的认为城市里思想先进,农村里思想保守,人们固守于一亩三分地,甘于束缚,没有魄力和闯劲儿,不能走出去另创天地。有时我会列举出一大串广播里听来的农民致富的事例,什么蘑菇大王,养兔大王,蔬菜大王等等,说着说着有时恨不能立马回家圈个院子养上几十只鸭,鹅什么的。想想当时激昂澎湃的自己,不觉好笑,虽然思想有些浮漂,却还能顾全到现实,想到家里境况不堪,条件不许,激情一下跌落下来,想法也不得已转回来,地里的草拔得怎么样全没在意,脑子里一股劲儿扎在致富上,恨不能一下想出个行得通又完美的办法。这不行那不行,干个小卖部总行吧?人家兴俊大爷早开了小铺,西头的梁光忠也在家开了代销,咱卖点啥也行啊?慢慢打个基础,积攒点钱再转道干别的,就这么呆着,不干永远没有出路!姐姐一边听一边也说着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总之拔了一天的草,说的全是怎么寻出路,怎么换思想,怎么致富之类的话题。
父亲在地里忙活了一整天,晚上回来的较晚,回来时已经掌灯了。母亲掀开锅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坐下来吃饭。父亲显然累了,吃饭时话语比平时少了些。我小时习惯坐在饭桌外面的柱子旁,正好面对着父亲,母亲盛好饭也在饭桌端头的木墩上入座。我喝了几口粥,见哥哥姐姐埋头吃饭,话题中断的档口,便将白天拔草时的想法说出来,见父亲没吱声,想是父亲固根保本,思想守旧,不同意我的想法,不由着急地说:“人家都干着干那,咱家也不干点啥,大的干不了,先干些能干的,买些鸡鸭养养也行啊,怕这怕那不敢干,多咱也没个头!”父亲仍旧不知声,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右手边拿筷子边掰窝头边一口口默默地吃着,只是头有些低,脸色有些凝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沉重的脸色,父亲当时的情形让我一辈子记忆犹新,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不懂得也体味不到父亲的心情,就如现在的我,吃饭时,申玉也会这样对我说,“你思想太保守了,观念落伍了,有钱就得花,就得做生意,只有做生意才有机会发家,前怕狼后怕虎,啥事也不成,光靠死工资只能将就着养家。”其实孩子只知其面,不知其里,哪知道当家的难处,一家人吃喝拉撒,四面透风八面堵,哪里有事哪里挡,哪件事不花钱?哪还有钱支吾事?现在条件比父亲那时好百倍,那年景,一大家子人,既没经济来源,有没其他收入,里里外外全靠父亲一双手撑家,兄妹五六个,动一动就得花钱,一分钱八瓣使,处处堵洞,饭口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钱?哪还有气力干别?这还不说,去年祖父刚故去,父亲给祖父发送丧事花费不少,还要供应着我和弟弟上学,秋后又得准备给二哥换号,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单门独户,遇上事儿也没个帮手,大事小节都得父亲一个人支派。像我还好点,遇到事还能四处借借,跑个贷款,事也就解决了。父亲那时候遇事就是死活一个人抗,一个人受难为,儿女们又不顶事,要钱没钱,要物没物,硬着头皮四下求人讨落。一个大人,经风经雨,多大的苦难都挺过来了,非常时期差点饿死,顶家立户时处处受挤兑,一辈子一个人拼劲力气强拉着一家人向前奔日子,一辈子强弓满弦,精疲力尽了,宁可弦断弓折也不敢松一下手,松一口气,看着孩子们不理解,父亲心里究竟有多痛,谁又能知道?一想起父亲的沉默,心里万分忏悔,现在也称为人父的我,那时不仅不能体谅父亲,反而在父亲的伤痛上撒盐,父亲的沉默是一种折命之痛,是一辈子截心之痛,而我,却因为无知带给父亲的这份心灵创伤,至死也无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