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1289]
无名氏
序曰：汉末建安中[1290]，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1291]，为仲卿母所遣[1292]，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1293]。时人伤之，为诗云尔[1294]。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1295]。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1296]，十六诵诗书[1297]。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1298]，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1299]，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1300]，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1301]，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1302]：“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1303]，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1304]！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1305]，汝岂得自由[1306]！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1307]，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1308]！”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1309]：“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1310]，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1311]，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1312]。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1313]。以此下心意[1314]，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1315]，谢家来贵门[1316]。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1317]，伶俜萦苦辛[1318]。谓言无罪过[1319]，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1320]，葳蕤自生光[1321]；红罗复斗帐[1322]，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1323]，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1324]，留待作遗施[1325]，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1326]。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1327]。足下蹑丝履[1328]，头上玳瑁光[1329]。腰束流纨素[1330]，耳著明月珰[1331]。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1332]，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1333]。初七及下九[1334]，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1335]，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1336]！君既若见录[1337]，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1338]，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1339]，性行暴如雷[1340]，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1341]。”举手长劳劳[1342]，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1343]。阿母大拊掌[1344]，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1345]。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1346]。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1347]。”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1348]，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1349]。自可断来信[1350]，徐徐更谓之[1351]。”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1352]。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1353]。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1354]。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1355]。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1356]，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1357]！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1358]，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1359]，其往欲何云[1360]？”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1361]，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1362]，渠会永无缘[1363]。登即相许和[1364]，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1365]，诺诺复尔尔[1366]。还部白府君[1367]：“下官奉使命[1368]，言谈大有缘[1369]。”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1370]。良吉三十日[1371]，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1372]，四角龙子幡[1373]。婀娜随风转[1374]，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1375]，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1376]，交广市鲑珍[1377]。从人四五百[1378]，郁郁登郡门[1379]。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1380]，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日欲暝[1381]，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1382]。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1383]。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1384]。我有亲父母[1385]，逼迫兼弟兄[1386]。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1387]，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1388]！”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1389]。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1390]，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1391]。奄奄黄昏后[1392]，寂寂人定初[1393]。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1394]。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1395]，戒之慎勿忘。
【注释】
[1289]选自《玉台新咏》，原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这里沿用后人常用的题目。这是我国古代最长的叙事诗，作者不详。[1290]建安中：建安年间（196～219年）。建安，汉献帝年号。[1291]庐江：汉郡名，在现在安徽省潜山县一带。府小吏：太守衙门里的小官吏。[1292]遣：休。女子被夫家赶回娘家。[1293]缢（yì）：吊死。[1294]云尔：句末的语气助词。[1295]徘徊：犹疑不决。[1296]箜篌（kōng hóu）：古代的一种弦乐器，23弦或25弦，分卧式、竖式两种。[1297]诗书：原指《诗经》和《尚书》，这里泛指一般经书。[1298]贱妾：仲卿妻自称。妾，封建社会里妇女谦卑的自称。[1299]断五匹：断，（织成一匹）截下来。一匹是四丈。[1300]不堪：不能胜任。驱使：使唤。[1301]白：告诉、禀告。公姥：公公婆婆。这里专指婆婆。[1302]启：告诉，禀告。[1303]偏斜：不端正。[1304]区区：小。这里指见识小。[1305]忿：怒。[1306]自由：自作主张。[1307]可怜：可爱。体：姿态。[1308]取，通“娶”。[1309]槌床：用拳头敲着床。[1310]举言：发言。新妇：指妻子（不是指新嫁娘）。[1311]卿：这里是丈夫对妻子的爱称。[1312]报府：赴府。到庐江太守府里去办事。[1313]迎取：迎接你回家。[1314]下心意：有耐心受委屈的意思。[1315]初阳岁：冬至以后，立春以前。[1316]谢：辞别。[1317]勤作息：勤劳的工作。作息，原义是工作和休息，这里只是工作的意思。[1318]伶俜：孤单的样子。萦：缠绕。[1319]谓言：总以为。[1320]绣腰襦：绣花的、齐腰的短袄。[1321]葳蕤：繁盛的样子。这里形容刺绣的花叶繁多而美丽。[1322]复：双层。斗帐：帐子像倒置的斗，所以叫作“斗帐”。[1323]帘：通“奁”。六七十：形容多。[1324]后人：指府吏将来再娶的妻子。[1325]遗施：赠送、施与。[1326]严妆：打扮得整整齐齐。[1327]通：遍。[1328]蹑：踏（穿鞋）。[1329]玳瑁：一种同龟相似的水生爬虫，甲壳黄黑色，有黑斑，有光泽，可制装饰品。[1330]纨素：洁白的绸子。流：是说纨素的光像水流动。[1331]著：戴。珰：耳坠。[1332]钱帛：指聘礼。[1333]好自相扶将：好好服侍老人家。扶将，这里是服侍的意思。[1334]初七及下九：七月七日和每月的十九日。初七，指农历七月七日，旧时妇女在这晚上乞巧（用针作各种游戏）。下九，古人以每月的二十九为上九，初九为中九，十九为下九；在汉朝时候，每月十九日是妇女欢聚的日子。[1335]隐隐：车声，“甸甸”同。何：副词，何等。[1336]区区：这里是忠诚相爱的意思，与上文“何乃太区区”的“区区”不同。[1337]录：记。[1338]纫：结。[1339]亲父兄：即同胞兄。[1340]性行：性情和行为。[1341]逆：逆料、想到将来。[1342]劳劳：怅惘若失的状态。[1343]仪：容貌。[1344]拊掌：拍手。这里表示惊异。[1345]悲摧：悲痛。摧，伤心、断肠。[1346]便言：很会说话。令：美好。[1347]应之：答应他。[1348]丁宁：嘱咐，也作“叮咛”。[1349]非奇：不宜。[1350]断：回绝。信：使者，指媒人。[1351]之：它，指再嫁的事。[1352]适：出嫁。[1353]宦官：就是官宦，做官的人。[1354]娇逸：娇美文雅。[1355]主簿：太守的属官。[1356]结大义：指结为婚姻。[1357]量：思量、考虑。[1358]否：坏运气。泰，好运气。[1359]义郎：仁义的郎君，指太守的儿子。[1360]其往：其后，将来。[1361]适：适合、依照。[1362]要（yāo）：约。[1363]渠：他。[1364]登：立刻。许和：应许。[1365]下床去：从座位上起来。[1366]诺诺复尔尔：连声说“是，是，就这样办，就这样办”。尔尔，如此如此。[1367]部：府署。府君：太守。[1368]下官：郡丞自称。[1369]缘，因缘。[1370]六合：古时候迷信的人，结婚要选好日子，要年、月、日的干支（干：天干，甲、乙、丙、丁……支：地支，子、丑寅、卯……年、月、日的干支合起来共六个字，例如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都相适合，这叫“六合”。相应：合适。[1371]良吉：好日子。[1372]舫：船。[1373]龙子幡，旗帜名。[1374]婀娜：这里是轻轻飘动的样子。[1375]赍（jī）：赠送。[1376]杂彩：各色绸子。[1377]鲑：这里是鱼类菜肴的总称。珍，美味。[1378]从人：仆人。[1379]郁郁登郡门：热热闹闹地起到户江郡门。郁郁，繁盛的样子。[1380]适：刚才。[1381]暝：日暮。[1382]摧藏：摧折心肝，伤心。藏，就是脏，脏腑。[1383]不可量：料想不到。[1384]详：详知。[1385]父母：这里指母。[1386]弟兄：这里指兄。[1387]日冥冥：原意是日暮，这里拿太阳下山来比生命的终结。[1388]四体：这里指身体。直：意思是腰板儿硬。[1389]台阁：原指尚书台，这里泛指大的官府。[1390]郭：外城。[1391]青庐：用青布搭成的篷帐，行婚礼的地方，东汉至唐有这种风俗。[1392]奄奄：暗沉沉的。[1393]人定：古时计算时间以地支分为12时辰，人定是亥时（相当于现在夜里9点到11点），这里指夜深人静的时候。[1394]华山：庐江境内的一个小山。[1395]多谢：多多劝告的意思。
【赏析】
《孔雀东南飞》是我国古典诗歌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叙事诗，与北朝民歌《木兰辞》并称“乐府双璧”和“叙事诗双璧”。后人又把《孔雀东南飞》、《木兰诗》与唐代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为“乐府三绝”。本诗取材于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在今安徽境内）的一桩婚姻悲剧。沈归愚称其为“古今第一首长诗”，是我国古代民间诗歌中的杰作。
诗中所讲述的是一个悲惨的爱情婚姻故事。一开始在这首诗歌的前面就有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是刘兰芝与焦仲卿的诀别，也可以说是两人相约另一个世界的约定。刘兰芝决定妥协了，她知道要想回到焦仲卿的身边只有这个办法，这个男人爱她却无法保护她，在这个封建的牢笼中，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束缚的弱者。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聪明伶俐的刘兰芝却在嫁人之后失去了少女时期的快乐，不过聪明如她，那些悲伤她都是冷静地收敛于内心深处，从不外露。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这是刘兰芝离去的理由，她希望可以用无声的离去让婆婆对自己好一些。毕竟刘兰芝是舍不得离开焦仲卿的，她爱这个男人，希望焦仲卿可以说服他的母亲，将她接回家后开始新的生活。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之后从母子的一番对话中，我们看到焦仲卿在他的母亲面前始终是唯唯诺诺的，面对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无能力改变自身的命运。在那个封建的时代，长幼尊卑分得十分明晰，以至于刘兰芝进退两难，焦仲卿无言以对。
母亲要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至于婚姻的当事人作何想法，她是不会考虑的。焦仲卿不论做何解释，做何劝说，都无法改变母亲的看法，他忍受着内心的折磨，而此时的刘兰芝却面临了新的危机。
古时候的媳妇被婆家赶出家门是很丢脸的事情，刘兰芝的娘家自然也觉得颜面无光，所以，在刘兰芝住在家的几天里，她哥哥迅速地为她谋得了一门亲事，不顾刘兰芝的反对，便将日子定了下来。或许，在他们看来，刘兰芝可以嫁给县令是攀了高枝，但在刘兰芝看来，不能和焦仲卿一起，比死还要难过。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刘兰芝最后的决定是令人惋惜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而焦仲卿也为了她“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这样悲苦的故事结局自然让人们惋惜哀叹，所以口口相传。结尾夫妻两人化为鸳鸯，相依相伴，永不分离，多少表达了在那个思想行为多受钳制的时代，人们对自由的爱情与婚姻怀有的同情。“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也是前人对后人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