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发热,烫的不行,嘴中不知咕哝着想说些什么,可偏偏脑中一片空白,只剩疼痛,也不知这样又恍惚了多久,睁开眼时是在晚上。
天黑透了,屋内只余一盏烛火,光线只落在一隅,在屋内暗沉地照着,叫人心中生出些寡淡寂寞。
像是曾经在金陵的那个夜晚一般,此时的烛火前也坐着一个人,她正对着自己笑,她本身也长得很美,此时更是恬静可人。
只是一直疯癫的人忽的这样寂静,倒添上些许诡怖。
刘婕妤撑起身子,声音虚弱如蚊般:“你也是装的。”
后宫真假她早已辨认不清,真或假她也早就不在意,只是每一个人的伪装究竟归咎于谁,是什么把一个个的妙龄女子都逼到这样的地步,她不敢想。
这深宫像一个怪物,将里面所有人的坦然、天真、单纯、幸福统统杀死,为她们注入狠毒、疯狂、贪婪,又让它们生生不息。
她们都是受到折辱的人。
李贵嫔的声音宛如孩童一般好听,却字字讽刺入骨,“不装如何在这冷宫待的下去,你是过得轻松,你一来,那些恶心的奴才突然统统暴毙,真是托了刘婕妤的福啊,倒是给这冷宫里带来了好日子。”
她渐渐走到床边,眼神蛇一般阴冷,与平时截然不同,刘婕妤忽的有些心悸。
“王美人在哪里?”
“她啊,像是被皇后接走了吧,这冷宫里啊如今可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闺阁里最亲密的耳语,却让人背脊发凉。
“呵呵,你呢,是皇上的人,我呢,是孤魂野鬼,丞相逼宫,胜负早有决断,我本想对你动手,但用不了多久,自会有人来处置你,我也免得脏了我的手。”
“丞相逼宫,皇后呢?”她的思绪不知飘到何处,隔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皇后?大概里应外合吧,谁知道呢,不过你又何必知道,皇上马上就会死,若是她们仁慈一些,你也马上会与他团聚。”
李贵嫔又坐回凳上,指尖转动茶杯,轻轻抿一口茶,是她当帝妃时候的模样。
“你恨我,为何?”她们素未谋面,恨由何处来。
闻言李贵嫔轻笑,带着些许的嘲讽,“你倒是想呢,在宫里,一个女人恨另一个女人,除了男人还有什么。”
“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恨她承担不起。
“是啊,刘婕妤宠冠后宫,哪还记得我呢。那日莲池旁,我看得清楚,分明是那宋美人推你下水,偏偏还连累一众姐妹,她们落得什么下场,我跪着跟皇上解释,那是宋美人的错,偏偏他执意砍断我们双手。”
说着李贵嫔举起自己双手,那是修长匀称的手指,没有涂蔻丹,“我父亲,他可是将军啊,跪在金銮殿外,双手交出虎符,要保我一双手。”
“父亲保了我一双手,可是他回家途中便遇害身亡,我进了这冷宫,受尽折辱。”
“你说呢,他为何执意要砍断我们双手,你以为他这样是待你好吗,这是一场交易。”
“哈哈,他用你来做筹码,与丞相一党做交易啊。”
屋子里许久没有开过窗了,刘婕妤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我父亲那样爱我,用他的命来换我后半生安稳,我真是恨啊,入这森森宫廷,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吃人的怪物。”
她的声音忽的沉下去,是陷入极大的痛苦。
刘婕妤忍着头疼,“我刘氏全族都没了,我没有了一个亲人,你比我好一些,你还有亲人。”
这时候外头忽的传来些许响声,李贵嫔忽的笑了,极怖极讽,“你猜啊,是谁来了,究竟这场宫变,是谁赢了呢。”
李贵嫔转身,刚要走出门,门却冷不防被猛得推开,带进来一阵风雪。
进来的是王美人,还有一众兵将,灯火暗得很,刘婕妤只能勉强看到王美人的脸廓。
王美人率先走进屋内,看到李贵嫔像是没有见到一般,刘婕妤只看到她向李贵嫔那边指了指,然后吩咐身边的人,“杀掉她。”
李贵嫔还没来得及做些反应便应声倒地,刘婕妤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惊恐地望着地面上,灯光恰好落在李贵嫔的脸上,照出她扭曲的五官,她死不瞑目。
“你们出去守着。”王美人如是说。
一时室内只剩她们二人。
“你是谁的人。”王美人陪她度过在冷宫最艰难的时候,她打心底里信任她。
“我是皇上的人。”意料之中的回答。
“外面怎么样了。”
“刘婕妤放心,皇上让我来守着你。”王美人眼中却明显有着忧虑。
“王美人,你知道宋美人吗?”刘婕妤看着她在自己塌边轻轻坐下,轻声问。
王美人动作有片刻不自然。
刘婕妤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时候见到的断裂的双手,忍着头痛,“她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她是谁的人。”
王美人并没有出声,屋内寂静得像是灵堂一般,屋外想必还落着大雪,时而有雪压落枝丫掉到地上的声音。
这次的头疼较往常更甚,像是炸裂一般,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眼神却清明得很,盯住王美人的侧脸,将她的一言难尽收尽眼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王美人嗫嚅,“是皇上的人。”
刘婕妤忽的笑了,原来是他的人,都是他的人,从那样早的时候,他便布了这样大的局,所有人皆不过是他的掌中之物罢了。
“那日落水,我是要去皇后宫里领赏,路上恰好遇上她们,他是怎样安排这样好的‘恰巧’的?”
“白公公故意传的消息给那些嫔妃,说皇上那日会来御花园,她们便都来了,再让宋美人趁乱推你落水,这样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她的头突突疼得要命,几乎就要昏过去,她的声音寡淡得不似在人间。
“原来是这样啊,那最后呢,只有李贵嫔的父亲愿意交出虎符,别的大人都不愿意交出权利吗?”
“他们都死了,在李贵嫔的父亲进宫的时候死了,是丞相做的。”
“他们的权利最终落在皇上和丞相手里,其中,皇上的权利统统交给了刘大人。”
烛火忽的跳了一下,发出“爆”的一声,刘婕妤恍惚,忽的记忆跳到那时候父亲进宫时候的场面。
那时候她晋为婕妤,父母还有哥哥获得许可进宫看望自己,父亲的声音她至今都记得,那是厚重沧桑的声音,像是在交代什么。
他说:“玉儿啊,进了宫里,时刻记得皇上是君,要事事听皇上的,皇上对你很好,这样我们全家都放心啊。”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恃宠而骄,心中得意得很,只是嫌弃父亲唠叨,转身与母亲讲起体己话。
她的脑子突然放空,往事像是烟一般,忽的从她的记忆中飘散,她用尽力气想要回忆起父亲那时候的模样,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只麻木地听着王美人的声音,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刘大人的死,是计划之一,皇上早就知道丞相会对刘大人下手。丞相污蔑刘大人通敌叛国,证据充分,皇上没有办法挽回什么。丞相要拿走刘大人手中的权利,皇上将计就计,顺势将这些都交给御史大人跟我爹。”
“御史大人是两面派,他在两边周旋,看着是谁都不帮,丞相却是他老师,一路上提携他走到这个位置。丞相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初遇就是一个局,他幕后的主子一直是皇上,皇上将一些信息透露给他,叫他告诉丞相,好让丞相更加信任他。”
王美人忽的也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闭上了嘴巴,刘婕妤轻笑,“那你父亲呢,也是皇上布的局?”
王美人眼中失了颜色,一直垂眸,手指不安地拨弄,只说,“不是。”
刘婕妤失了力气,也不欲追问下去,只是愈发觉得身子发凉了,便往被窝深处缩了缩。
头撕裂般疼痛,眼角泛出些泪,忽的窗外都通亮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王美人笑,“许是皇上来接你了。”
她也在等,她前所未有的虚弱,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昏过去,她怕见不到他。
她等了好久,一秒又一秒,都是漫长又痛苦的煎熬。
终于,“嘎吱——”。
门被推开,她终于见到他,无数个日夜里魂牵梦萦的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带着些许着急地望着自己。
也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身后,那位竖着发,穿着军装的女子,是每日给她送饭,讲宫里轶事的小红!
她早该想到的,一个普通的宫女,哪能有这番本事,知道宫里这样多的事情。
那她的身份呢,她是以什么身份在宫里的,是那位久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谢容华吗?
或许是,抑或不是,她无暇顾及。
所有她眼前的,通通消失了,面前是白茫茫一片,转而又到了那年的灯会,她望着她手中的红纸,秀气端庄的字迹,俨然写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河灯越漂越远,她望着两盏南下的河灯,身子忽的轻了起来,竟浮起来,随着河灯飘荡。
飘到京城之外,飘过山谷丛丛,不知飘了多久,到了曾见过的白瓦青墙间,在一处桥洞搁浅,被两个不知世故的孩童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