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梧桐更兼细雨
“瞧这天竟下起了雨。”王美人卧在被中，侧首看窗外。
刘婕妤病了许多天，好是好了些，只是有时头还会疼起来，窗外明晃晃的，她艰难才将眼睛睁大，却还是看不清下的是雨还是雪。
或许都有。
不知是除夕后又过了多少天，像是五天，也像是六天，她们整日也没事做，只是躺在床上取暖。
王美人是个妙人，看过许多话本，讲了许多故事，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
能打发时间的还有每到饭间小红讲的宫里的轶事。
“丞相日日上奏要皇上封小皇子为太子，听说御史大人也赞同，几乎半个朝堂的大人都奏请此事，皇上已经不止一次为此大怒。”
“后来皇上答应，等过了正月，再择良日册封。可是丞相大人还是不肯，偏要在正月十五。”
“宫里的人都说丞相大人是要谋反的。”
宫里风波从不停歇，或许这冷宫是皇城里最宁静的一处吧。
夜里，刘婕妤头一阵一阵的疼，睡意也是一阵一阵的，翻来覆去睡不好，王美人也没有入睡。
忽然便想要说些什么。
“王美人，他带你出过宫吗？”刘婕妤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两人心知肚明，那一字“他”指的是谁，都心照不宣。
“不曾。”
“他带我出去过。”不是炫耀，不是得逞，甚至不是怀念，只是忽然想说了。
王美人翻身的动作顿了顿，朝着刘婕妤，双目对视，她眉目间没有半点情绪，“你想说便说吧。”
“是前年的春天。
他带我去江南姑苏，江南的春天真的很美，白瓦青墙，路边都是柳树，许是入春不久，野花不多，却开得繁盛，我们就住在一户人家里，说是要去姑苏投奔亲戚，可是还没有找到。”
“那家主人是个樵夫，他有妻有子，妻子在家织布，孩子还在念书，他们过得清贫极了，孩子的书费啊都是去亲戚家里借来的，他们的亲戚啊人都好，都大方借给他们，盼着他们孩子将来能有仕途。他家孩子倒也实在争气，书念得好得很。
我们住在他家里，那时候带的衣裳都不方便穿，便跟主人家里借了几套粗布衣裳，那里的人家都很会捕鱼，那天我嚷嚷着也要去捕鱼，他便借了船和杆，带我上船了。
只是天气很不好，刚去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下起大雨，风也很大，我们的船都翻了，我又不会游泳，他竟然也不会，差点都要死在河里，好在那主人家来寻我们，救起了我们。”
“不过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是跟着女主人干些活儿，他呢，去山里帮忙砍些柴或是打些猎。”
“不过我们住的不久，才半个月，后来就回了宫里，只是真的就那样喜欢上了姑苏，若是能生在那里也好。”
王美人：“我倒是没有去过姑苏，听你这样讲，你们很像是民间寻常夫妻般过的日子。”
“是啊，后来就很少出宫了。”
再后来，什么都成了泡沫，她到了冷宫。
忽然，两人都意兴阑珊。
梦里是刘婕妤未说出的故事。
他们赴往江南是以南巡的名义，一行十人，微服私访，住在繁华的金陵，金陵是很繁华的，还有夜市，夜间便灯光璀璨，她兴致勃勃地要出门逛夜市，金陵没有很多的杂耍，但是小物件样样都很别致，发簪式样都很别致，饶是她平时并不喜这些小首饰，此时也被狠狠吸引住，从一个小摊看到另一个，挑挑拣拣想选出最中意的来。
大抵男人都不适合逛铺子。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些不耐：“你若喜欢，都买下来便是，回去再慢慢看。”
铺子老板一听，直乐呵：“这位公子出手真是大方，小姐好福气呀。”
她扭头，瞪住他，“你若不愿陪我，大可先回去。”
他难得吃瘪，摸摸鼻子跟在身后。
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她闷闷不说话，他也从未劝慰过别人，话到了嘴边也不知怎么说出口，只好就跟在她的身后。
白公公化作管家，跟在闹别扭的两人身后只觉得周身冻住一般，余下的人隐在暗处微微同情白公公。
自己又在一处摊前驻足，慢慢看着木梳，脑中想着白头偕老的佳话，这些梳子都精美极了，忘记前面刚闹的不愉快，转头笑嘻嘻，“送我一把好吗？”
他自然答应，于是弯腰细细挑拣，看他这样细致的模样，她心中也是欢喜的很，弯腰与他一道挑选。
终于选到最喜欢的，小贩铺老板笑着收了钱，还道：“两位好眼光，这是南夷的货，做工可精致极了。”
他将梳子递到她手上，道：“收好了，可只此一把。”
他只买过一把梳子，送给她，这把梳子，她要用一生。
路上熙熙攘攘，心中喜悦掩盖不住。
江南的苏绣最是闻名，她此番来到江南，也是很想买一件地道的衣裳。
于是又走进一间很大的店铺看布匹和成衣，衣裳都是好衣裳，尤其一件十分华美。
他想必也看中这衣裳：“这件衣裳想必适合你。”
掌柜的见两人模样颇好，身上衣物不俗，便凑近来，“这位公子眼光真不错，让您夫人进里间试一试吧。”
这一声“夫人”取悦了两人。
她笑着转头，“在这里等我。”
他也点头笑，“是，夫人，为夫就在这里等着夫人。”
只是她才往里走了几步路又被人拦下。
来人与她一般年纪，衣裳布料很华贵，但她却嚣张跋扈，抢过她手中衣裳：“你这件，我要了！”
她皱眉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
掌柜的拿袖擦汗，小跑过来，对着那小姐点头哈腰，“佟小姐，这件衣裳是这位夫人先看上的，您不如看看别的样式？”
“夫人？谁的夫人？”她其实早就看到清冷俊俏的男人，如今就是故意来找的茬。
那男人已经站到刘婕妤身边，白公公是个极会看眼色的，不愿惹了主子难得的好兴致，上前周旋：“这位小姐，这衣裳是我家夫人先看上的。。。。。。”
话却被从中截断。
“谁是你家夫人，本小姐宣布，这男人我要了。”
此话一出，震惊在场的人。
刘婕妤似笑非笑看向身边男人，真是够招人的。
那男人皱眉，哪来的泼妇。
白公公擦汗，这位小姐，你胆量真大。
掌柜的最先反应过来，但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一边是身份不明的大人物，一边是府衙的掌上明珠。
忽的，门外涌进许多官兵，佟小姐吩咐，“杀了这女的和老的，把这男的送到府上去。”
皇上手上早就凝住气团，白公公也准备护驾，刘婕妤只是站在他们身后，不给他们惹麻烦。
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待解决完所有的人之后，扭头已不见刘婕妤身影，连带着那位佟小姐也不见了。
而她那时候只觉得头晕晕的，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处别院，昏黄的烛光氤氲，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带着白纱，她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可以确定她并非是那位佟小姐。
她的声音有些熟悉，只是记不起来。
“容华，南巡还不错啊。”她的脑中轰——一声，她竟然知晓自己身份，那么这次骚乱并非是偶然，而是设计，是朝堂上的阴谋还是后宫的是非，又或许两者都是，那背后究竟是谁。
她开口却发现很难说出话来，声音粗糙得不成样子，“你是谁？”
“呵呵，我是谁？你可真蠢，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那人坐在凳上，抚弄着自己的蔻丹。
“你说皇上会找得到你吗？”
“你在这样的地方，他会来找你吗？”她的声音缥缈极了，像是再晚一秒就要飞散了一般。
“会！”他定会找到自己，他永远是自己的信念。
“他可自顾不暇，竟还带你出来游山玩水，真是昏君啊昏君。”
她的头晕得很，也懒得陪她聊天，确定她不会杀掉自己便放松懈了一点，昏睡过去。
待她醒过来身边的人换成了皇上，他果真是找到了自己，他们已经身在姑苏，便在那个小村庄里。
后来，白公公寻到了他们，他们假装寻到亲戚，向那对淳朴夫妻告辞还留下了些银子，便起身回宫了。
她醒来的时候有些心悸，天还没有亮全，王美人还合着眼，她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眼前的虚无发呆，想着好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像网一般在她脑中织着，想得头又疼了，想被虫子啃噬一般，真是疼极了。
她忽的好想找一件东西，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但是它存在于她的记忆中，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她拖出箱子，一件一件都摸出，细细想着，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但是就是想不到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王美人醒来的时候就是看到刘婕妤才穿着单薄的衣裳，跪在地上，地上东西一堆，但她还在箱子中急急地翻找，不知是寻什么重要的物件，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手却一刻不停歇。
王美人赶忙下床到她身边，问：“你寻些什么？”
“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找不到了，怎么办？”
刘婕妤头也没有抬，还在狼狈地寻着。
王美人安抚她，让她穿好衣裳，帮着她慢慢寻。
但是到了中午时候也没有寻到，刘婕妤像是死心了一般，道：“罢了，该出现时候也会出来。”
吃饭时候刘婕妤沉默得很，一口饭生硬地吞下去，小红还是讲着宫里的事情。
“宫里最近实在事情很多，皇后也病着了，据说是连续几夜照料小公主，染了风寒，小公主的病倒是好上许多了。”
“宫内宫外已经着手准备太子的封诰，皇后却关着小皇子不轻易让他出门。”
“皇后宫里最近打死了一个宫女，据说她偷窃皇后的簪子。”
“但是大家私下都说是皇上多看了那宫女两眼。”
小红口中的皇后好似与她见到的并不太一样，她见到的皇后温柔贤淑，大方得体，是最和蔼的人，怎么似乎如今的皇后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皇后？！”
刘婕妤大惊，背脊发凉，忽的记起来，在金陵时候，昏暗室内那声音简直与皇后的声音一模一样！
原来是皇后！竟然是皇后！
王美人与小红被她惊恐的声音吓了一跳，直直看着她。
刘婕妤按住自己心中的怖惧，装作若无其事摇了摇头。
小红不久离开，刘婕妤望着窗外，心中那些陈旧的疑惑，忽的有一些，像是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