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熄灭的星光
当我们纵览历史长河时,会发现这样的现象,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虽然无不各领风骚,但其身后之事却迥异不同:有的青史永垂,万般劫难而不可磨灭;有的昙花一现,风靡数载便销声匿迹;也有的虽雄极盖世,却难逃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有这样的人,他们风流潇洒时,未放浪形骸,寂寞岁月时,也未失意消沉,历经沧桑沉浮而不改初衷……
当中国人民刚刚走出“瓜菜代”的饥馑岁月,河北省大明县西店乡柏村的生产队长,告别了他新婚妻子和年迈的父母,头也不回地当兵去了。15年以后,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签署命令,授予这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以“模范饲养员”的荣誉称号,他发明的用于养猪的“中曲”发酵饲料,作为一项科研成果,载入中国科学院的档案。
他叫叶洪海。是天津警备区某坦克团战士。
猪倌副团长走火入魔地要求转业。新华社发了通稿, 记者却压根儿没摸透他的心思。
1985年,春寒料峭的首都。京西宾馆的草坪上刚刚泛出淡淡的嫩绿。一弯新月,为摇曳的松枝镀上了一层银色。在秦基伟将军寝室里,叶洪海坐在紫红雕花的沙发上神情有些拘谨,他不太自然地卷着“喇叭筒”,等待着将军的裁决。秦基伟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茉莉花,望着眼前这位瘦骨嶙峋的中年人,望着他那双青筋裸露、粗糙的手问道:“小叶呀,你这是哪来的怪念头,是工作不顺心,还是个人有什么实际问题?”
叶洪海赶紧摇了摇头:“首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我一个猪倌能当上副团长,组织已经很器重我了,再干下去,就让领导们为难了,与其大家都难受,还不如让我干点有把握干好的事情。”
将军笑了,摆了摆手:“你这个叶洪海,作报告把嘴皮练得那么利索。今天不谈这个,专心开好人大会吧,你转业的问题以后再议……”
叶洪海走出房门又补上一句:“首长,我说的都是心坎里的话,不是闹啥情绪哟。”
将军点了点头。
这一年,邓小平向全世界宣布了一个重大决策:中国军队将裁减员额一百万。不久,师政治部主任和干部科长找叶洪海谈话,转告了准备安排他离职休息的意见。叶洪海二话没说,当即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当询问他对个人去向的考虑时,叶洪海把大腿一拍,连说回他的大明县落户。细心的干部科长在叶洪海说话时,闻到了他嘴里的酒味,扯了扯主任的衣角:醉话不可信啊。
谁知,第二天上午再问叶洪海时,他还是这个态度。政治部主任和干部科长惊叹不已。是啊,在百万大裁军中,有多少战士需要提前退役,有多少干部需要转业安置。为了尽可能照顾个人的实际困难,政治机关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伤透了脑筋。而像叶洪海这样被军委授予荣誉称号的一等功臣,可谓凤毛麟角,即使对他特殊照顾也没有人攀比。但他选择的却是农村籍干部认为是下下策的退路。这在当时确属难得的好典型。
北京的记者们蜂拥而至。几天之后,新华社的电波向全国播发了这样一条消息:全军“模范饲养员”叶洪海脱下军装,立志回乡务农。叶洪海就是80年代的甘祖昌。
其实,叶洪海对这种效果是未曾想到的。
叶洪海在授予荣誉称号后被提升为干部,由管理员升到后勤处长,后来又当上副团长,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但是自打离开养猪倌这个行当,他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起来。随着国家连年的农业大丰收,在粮票贬值的同时,人们对使用“中曲”发酵饲料的概念也淡漠了,他在“备战备荒”的背景下研究“中曲”发酵饲料,就是使猪娃子既少吃粮食又能快长肉,而且简便易学,成为当时在节约粮食的前提下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好办法,因而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但是现在不同了,面对着五谷丰登,人们似乎觉得此物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叶洪海亲眼看到,有的人把搞“中曲”发酵饲料的大缸砸破了,扔掉了;有人把他介绍“中曲”发酵饲料的本本扔进了垃圾堆。“中曲”似乎过时了。叶洪海闷闷不乐。他对老伴说:
“你说,粮食过关了,就不该省着点用?”
“你说,明明少用粮食喂猪也长膘,为什么还把粮食白白糟蹋了?”
“你说,富日子当穷日子过该不该呢?”
尽管叶洪海一个劲地“你说”、“你说”,但是,老伴王秀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跟着连连叹息。
这天凌晨2点多钟了,老伴一觉醒来,发现叶洪海还没睡。只见他正捧着一本杂志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还认真地记着什么。这本杂志提供了世界生物极限的一系列标准和数据,其中包括“斤换斤”的饲料标准。也就是说用1公斤粮食换1公斤猪肉,但目前世界各国只能用4~5公斤粮食换1公斤猪肉,差距还不小。叶洪海想,我应当在达到世界生物极限方面进行探索和实践。如果能达到这个极限,它所产生的经济效益是不可估量的。不过,在部队搞这种试验,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困难,因此他想到了他的大明县老家,他暗自盘算着,如果组织上对我下一步的安排感到为难时,我就回老家搞试验去。
此时,距离他在参加人大会议时找秦基伟将军谈话还相差7个月。但是,他在与将军谈话时,并没有泄露“天机”。没干的事,先不要说,没干成的事,更不能吹牛。这是他的脾气。
1986年6月,也就是组织上找叶洪海谈话的几个月之后,他举家南迁,重返故里了。
他荣归故里,却几乎倾家荡产。他默默地做着暂时 还不能为乡亲们理解的事情,女儿因此 过年没穿上新衣裳。
五月骄阳,麦穗焦黄。在暖风的吹拂下,麦浪起伏,溢出扑鼻的清香。这年风调雨顺,小麦抽穗灌浆赶上了几场及时雨。看样子冀中一带的麦收又是个好光景。这是1988年春末,叶洪海回乡已经整整两年了。
这一天,柏村村前的土路上颠簸地开来一辆“小北京”。车上坐着两个新华社记者,他们专程从北京来看望叶洪海。在乡亲们的指点下,吉普车开到了村东头的一个农家小院。院子不大,迎面是几间泥巴糊面的房子,房檐下摆着一溜大缸,缸上虽然都盖着木板,但是还能闻到一股酸溜溜、甜兮兮的味道,门帘一掀,叶洪海老伴把他们让进屋里,八仙桌、长条凳,根本谈不上什么摆设,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炕上、桌上、窗台上摆满的那些瓶瓶罐罐,正房当作灶间,左右各盘了一个大锅台,满屋子雾气腾腾,王秀娥正挽着袖子,在大锅里煮饲料。这两位记者事后评价说,如果说叶洪海家里也有家用电器的话,就是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叶洪海不在家,据说到动物研究所请教问题去了。在王秀娥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叶洪海办的养猪试验场。这里距离他家1 000多米,是叶洪海花1 300元买的一块地皮。他在村边的这块乱石坡上开出了一块平地,盖了十几间猪圈,一共养了三四十头猪,并按照不同品种、不同重量、不同性别分圈喂养。叶洪海的女儿叶向青和小儿子叶向永正满身泥巴地蹲在圈里给猪洗澡,几个猪娃子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好不快活。王秀娥对记者说:“这俩孩子都还上着学,不过他们放学一回家就是老叶搞试验的好帮手。”
“听说叶副团长正在搞‘斤换斤’的试验,怎么个搞法?”记者问。女儿大大方方地赤着脚走过来,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笑着说:“没啥神秘的,俺爹就是想让猪吃猪屎长猪肉呗。”
说着她指了指肥猪们争抢着的饲料说:“俺爹把猪粪用配方发酵了,没几天就成了它们爱吃的好东西。”
“猪吃猪屎长出来的猪肉是什么滋味?”记者狐疑地问。
女儿“扑哧”笑了,“啥味道,味道强着呢,俺爹找专家鉴定了,和那些用粮食喂养出来的猪没啥两样!”
记者们对这种“天方夜谭”般的试验,不大有数。心里嘀咕着,但是他们未曾想到,叶洪海为了这个奋斗目标,几乎倾家荡产。两年前,叶洪海回到家乡。年事已高的父母和乡亲们都以为他一定会重整家业,为乡里“风光风光”。可谁知,他回乡几个月,房子不盖,祖坟不修,买卖不做,拿出多年积蓄的几千元钱,买地皮修猪场,弄来一大堆猪娃子,又搞开什么试验了。自己折腾不算,把全家也搭上一起干。
寒冬腊月,叶洪海踩着一尺多厚的积雪,拉上地排子车,给试验场运水拉料,一双儿女在后面推着。三伏天蚊蝇成堆,叶洪海光着膀子拱在猪圈里给猪打预防针,老伴在一旁给他打蒲扇,叫人哭笑不得。有人说叶洪海当官当傻了,也有人说叶洪海是靠养猪发的迹,临老了还离不开猪。村里的一些老人把叶洪海用猪粪喂猪的试验当作瞎胡闹。可叶洪海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转年春上,叶洪海回部队参加整党,临走时把试验场托付给家里人。谁知道他走后不久,一场瘟疫使试验场的猪“全军覆没”。吓得一家人吃不好睡不好,女儿干脆哭着跑回学校不敢回家了。3个月后,叶洪海回来没进家门就跑到他的试验场,一个人嘬着“喇叭筒”足足在那里蹲了一天,儿子叫,老伴劝,他一句话没说,就是不肯回家吃饭。从来不掉眼泪的叶洪海一双眯缝着的眼睛湿漉漉的。第二天他搭着自己兄弟的手扶拖拉机,又从集市上拉回好几车猪娃子。为此,他卖掉了当时全家唯一的高档用品——12英寸黑白电视机。老伴着实心疼呀,不免唠叨几句,叶洪海没拾这个茬儿。
这一年刚进腊月,叶洪海的老伴就张罗给两个孩子每人做一套新衣服,并盘算着最起码要给闺女做一件花哨点儿的棉袄。是啊,叶向青那年18岁,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是裹着她那青春胴体的却一直是叶洪海省下的“国防绿”,女同学们免不了叽叽喳喳,小青有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当娘的能不心疼吗?
这天晚上,王秀娥实在憋不住了,摸着黑到试验场找叶洪海“谈判”,叶洪海正点着汽灯,给一头猪治着病。老伴说:“你把钱都贴在猪身上,俺没说的,可那么大的姑娘总得置一身新衣裳吧。”叶洪海头也没抬,“正长个儿的时候,做啥衣服,以后有她打扮的。”
老伴急了:“十八了还长什么个。”
“二十三还蹿一蹿呢。”
老伴生气了,抹着眼泪。叶洪海劝道,“当父母的都是贱骨肉,人家不要你偏赶着做。”
老伴像抓住了把柄似的说:“小青张口要衣服你答应做吗?”
叶洪海嘿嘿一笑:“没问题。”
据说叶洪海和他的老伴很少开玩笑,商量什么事都是一本正经的。王秀娥也是个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事总是全力支持,百依百顺。这次不知咋了,跟叶洪海较起真儿来,可叶洪海也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第二天一大早,叶洪海带着女儿、儿子起猪圈,他边干边笑着说:“快过年了,爹让你们猜个灯谜,谁猜准了,爹有奖励。”
相貌酷似叶洪海的叶向永抢着问:“奖励啥?”
叶洪海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倒挺痛快:“你们要啥,爹就给啥。”
叶向永好不高兴,因为他一直想买把口琴,就是没敢开口,赶上这个好机会,就一个劲地催爹快讲。
叶洪海说:“爹有一年参加国庆观礼,毛主席请我们到中南海吃饭,就上了一道菜、一种饭,你们猜是啥?”
叶向永眼珠一转不等姐姐开口就抢先说:“肯定是山珍海味拼成了一个菜。饭嘛,就是过去皇帝吃的各种小点心呗。”
叶洪海摇了摇头,叶向青接着猜道:“是北京烤鸭和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对吗?”
叶洪海又摇了摇头,姐弟俩傻了眼。叶洪海放下手里的铁锨说:“就是你们在歌里唱的,红米饭和南瓜汤。你们想想,毛主席为什么请我们吃建立井冈山根据地时吃的这些东西呢,你们两个高中生不会不明白吧?爹是个党员,党给爹那么多荣誉,我虽然还乡了,但是总想着为国家为部队做点事情。搞试验场也有你们的汗水,遇到沟沟坎坎的你们也跟着爹受点苦,现在日子虽然是紧巴了点,但你们想一想,比起红米饭南瓜汤那个时代,咱们这点苦头算得了数吗?”
姐弟俩望着爹,似乎明白了让他们猜谜的用意。
中午吃饭时,王秀娥故意当着叶洪海的面,问姐弟俩:“快过年了,你们想不想要新衣服呀?”
出乎意料,这双儿女摇了摇头:“我们现在的衣服洗洗干净穿着蛮好,不用爹妈再做了。”
王秀娥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洪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连两个晚上,叶洪海和北京来的新华社记者彻夜长谈,他的一片拳拳之情,使这两位“秀才”为之动容。
回到北京之后,他们将叶洪海回乡的情况写了“内参”,并顺带提到他已有肠粘连等疾病,身体状况应予重视。各级领导对叶洪海离职休息后的生活十分关心,在组织的安排下,叶洪海又返回部队原地休养。
几经周折的子承父业。是对夙愿的追求还是寄托, 明白他苦心的不应当仅仅是叶向永。
夜深了,燕山脚下的军营静谧无声。一营长苗让查完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对于叶向永的工作安排到底如何是好,着实伤透了脑筋……
1989年春上,叶洪海的儿子叶向永参了军。新兵训练一结束,分到了苗营长这个营。而苗让既是叶洪海的老部下,又是同乡,两个人无论工作关系,还是个人感情都不同一般。叶洪海当副团长的时候分管后勤工作,当时苗让在连队当副连长,他们几乎天天打交道。可以说,他对叶洪海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叶洪海办事正统认死理,苗让早已领教过。就拿前几年叶洪海去某机关买运输车这件事来说吧,管开票的一位“大拿”认为在价格上给了他们很大优惠,就提出帮他买一辆摩托车。开票时,那个干部让叶洪海付款,叶洪海愣住了,一本正经地说:“你托我买车,怎么能让我替你付钱呢?”
那个干部气得直跺脚:“好你个叶洪海,这不是坑我吗?”
叶洪海眨眨眼睛,好像还没有回过味来:“我根本没有想过坑人,我只答应帮忙买车,并没有答应替你出钱呐!”
“可眼下有谁不懂我的意思!”那个干部直喘粗气。
叶洪海憨厚地笑了:“不管别人懂不懂,我是真不懂,要我替你付钱,实在掏不起,公家又没有这笔开支,你说咋办?”
这个干部望着叶洪海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扭头气呼呼地走了。苗让心想,别指望叶副团长为他儿子的工作安排递条子撂话,所以就来个自作主张,征求了叶向永的意见,准备让他学卫生员或者当司机。
叶洪海从家乡迁回后,就住在团部机关院里,离苗让这个营也就十几里路。星期天,苗让到叶洪海家串门,把自己的安排向老领导透个气。叶洪海半天没吭声,好一会儿才说:“老苗呀!按照我的习惯,在子女问题上,一切听从所在单位的安排,不应当提什么要求,可我有一句话思来想去还要和你说。你知道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退伍已经回老家落户了。我这个小儿子向永赶上了好机会又当了兵,正好还分到你这个营,咱们可以拉拉老乡关系。如果你听我的话,就让他去喂猪吧。”
苗让愣了,不知道叶洪海打的什么算盘。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想学个技术,现在有几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啊!叶副团长喂了十多年猪,虽然说成了名扬全军全国的“猪状元”,但是在养猪这行当里这么多年不就出了一个叶洪海吗!如果说,他是为让儿子走自己成才成名的道路而去喂猪,是不大现实的;如果说因为自己是功臣模范而对孩子严格要求,倒顺理成章。如果为了这个,确实可以让叶向永当几天猪倌意思意思,弄好了还可以成为一条新闻,在报纸上露露脸。话又说回来了,叶副团长又不是个图虚名、心计很多的人,我这样度他之腹,会不会弄巧成拙呢?苗让举棋不定,不知怎样答复。只好随便搭讪着走出门来,谁知叶洪海又叮了一句,看样子是挺认真的。
天快亮了,苗让还没有什么睡意,他干脆坐起身来,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定下决心,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叶副团长虽然说休息了,但终究在这个团当过领导。他的孩子在这当兵,不比别人优越可以,但绝不能比别人安排得还差。人家,有书香世家,还没听说过有“养猪世家”,叶副团长“正统”,也不能让孩子太窝囊了。叶向永是我的兵,这个主我得给他做。
第二天,他拍板把叶向永分到连里当二炮手。然后,他才拍板让叶向永来营部帮忙喂猪,苗让准备让叶向永喂上3个来月的猪还回连里去,这样既还了叶洪海的愿,又不至于影响叶向永的前途。由于苗营长的三部曲秘而不宣,不仅叶洪海无从知晓,而且那个一心想学卫生员的叶向永,在上任当猪倌的头一天,就心气儿不顺。他得知当猪倌是爸爸的主意时,心里更加不痛快:人各有志,你这辈子猪倌没当够,还让儿子接着当,好像我们叶家只能喂猪似的。
营部一共70多头猪,本来有两个饲养员,谁知叶向永刚来没几天,那个饲养员探家去了,两个人的活压在一个人身上,把叶向永累得散了架。
这个星期天,叶向永请假回家,照例要向父亲汇报思想。虽说叶向永在家最小,比较受母亲的宠爱,但是他在父亲面前却总也壮不起胆来,小伙子把脸憋得通红,才吭哧出来几句话:“爸,我想不通……我们同学沾老子的光,有赚大钱的,有出国的,我沾你的光是当猪倌……”
“当猪倌咋了,丢人了?”叶洪海瞪起眼来,有些生气。“你爸爸当猪倌,当上了全国人大代表、党代会代表,毛主席接见我10次,周总理接见我14次,邓主席在国宴上还和我碰杯,在你小子眼里猪倌就不值钱了?”
“过去喂猪有前途,现在喂猪有啥了?”叶向永看爸爸生气了,有点害怕,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向外走。
“你给我坐在这!”叶向永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叶洪海身边,不敢正眼看父亲。
“我问你,现在怎么了?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还是社会主义,只要这两条不变就还是那两句老话:只有卑贱的思想,没有卑贱的工作。”叶洪海沉思了片刻,“你有这些想法也不稀罕,当年我也为当猪倌闹过情绪。那会儿,我是报务员,让我到营部去喂猪,怎么也想不通,认为是大材小用太掉价了。才喂了没几天猪,就要求调换工作。老营长对我说:‘咱天天喊为人民服务,你养猪是为了部队的泔水不浪费,给老百姓减轻负担,让大家吃上鲜肉,这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嘛!’老营长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重锤似的砸在了我心上。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觉,心想,我当兵就是为人民服务来的,怎么把为人民服务分出高低贵贱来了呢,恨得直捶脑袋。后来我喂猪上了瘾。两年以后,营里要调整我的工作,我说,反正谁干都得干嘛,就这样我一直当猪倌……”
叶洪海拿出一个发黄了的本子交给儿子,语重心长地说:“虽然跟爹在老家喂了两年猪,担子可不轻,这些是爹记下的经验体会,你就子承父业吧。”
叶向永养猪来了劲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夜里十一二点。他从父亲那里又搬来了不少科学养猪和预防猪病的书啃了起来,他用“中曲”发酵饲料,把猪喂得又肥又壮,平均一个月每头猪增重15公斤左右。
这天,叶向永突然发现一头老母猪站不起来了,急得他火烧火燎的,请兽医打了针也不管事,忙向父亲请教。叶洪海诊断是缺钙,跑去买了几斤排骨,用高压锅炖得稀烂,让儿子拿回去喂,叶向永天天守在老母猪身边,一身粪、一身泥的也不在乎,一天五六次一勺勺地喂排骨和钙片。经过他精心护理,老母猪终于站起来了,他自己却瘦了一圈。
苗营长根据自己“腹案”,一拍板仍让叶向永回连当二炮手。就在苗营长认为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得完美无缺的时候,叶洪海却摸着黑赶到营里找他算账来了。一见面,叶洪海劈头就问:“老苗,是你不让小永喂猪了?”
苗让点了点头。
叶洪海脸色发红,情绪有些激动:“我们俩相处多年,你对我很了解,虽然我当了副团长,大小算是个领导,但是我真正内行的还是养猪。为了这个,我休息后回老家两年,费尽心思地搞‘斤换斤’试验,刚刚有点眉目,如果达到了这个生物极限,能够为我们国家、我们军队节省多少粮食和开支呀!前些日子,我和向永研究了几回,想让他结合养猪帮着我把这个试验搞下去,如果我搞不成,或者老了搞不动了,就让小永接着搞,这也算我老叶离开部队后拜托你的一件大事……”
苗营长握住叶洪海的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1990年初,叶洪海成为军委授予称号之后第一个在《解放军报》重新公开宣传的人物。1月2日,《解放军报》在一版的显著位置上,刊登了叶洪海送子当猪倌的报道。
是年3月,本文作者在一营养猪场的一间小屋里见到重新回来当猪倌的叶向永,他正在灯下认真记录着实验数据,那酷似叶洪海的容貌,烙下了父辈的精神生活中最为可贵的印记——那是一束永不熄灭的星光……
(《天津日报》,1991-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