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舞台前侧,靠台口的地方有一扇宽大的木制百叶窗,微启着。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中穿过,照着客厅的一角。有一张单人沙发和角几,角几上放着电话、茶杯和烟缸,角几边上,有落地灯、柜式的古董钟和一台罩着白布的老式留声机。光启时,叙述者正站在钟前,对着手表在拨钟。钟敲了三下。叙述者走到沙发前,这才让人发现他的一条腿微微有些瘸。他坐下,点起一支烟。在演出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那儿。
叙述者:这是我的回忆。在回忆中,事情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变成了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我失去记忆的那个样子。总之,它变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说的是,这纯粹是个虚构的故事。(换了个姿势,想让自己舒服些)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死了。在此之前,我和她相依为命,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母亲原先是唱昆曲的,小城没有昆曲剧团,她就改唱了京剧。小城也没有什么京剧观众,她就什么也不唱了。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亲人。我和别的孩子不同,不仅是因为没有父亲,还因为……我是个瘸子。母亲说,这样也好,可以不用学戏了。母亲以前是在省城学的戏,却没把我生在省城。我们住在剧团的破房子里,那里,人们只是拥挤,并不亲密。母亲对所有的人都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可她一死,几乎所有的人都跑来关心我,嘘寒问暖。这让我很不安,觉得似乎背叛了母亲。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我不想上学,不想见人,不想走出家门,终日沉湎于母亲留下的那些旧唱片和老照片之中,直到有一天,锦绣出现在我的面前……
【演区渐亮。金力趴在床上,周围是一本本翻开的相册。他像是看累了,脸贴在照片上昏昏欲睡。
【锦绣上。
锦绣:请问,这儿是金老师的家吗?
【金力受惊似地坐起,呆呆地望着锦绣。
锦绣:对不起,门是开着的。你就是金力吧?
【金力仍痴痴地望着锦绣。
叙述者:一时间,我惊呆了。恍惚中像是又看见母亲。她真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母亲。
锦绣:(走到床边,看着相册)这是金老师的照片吗?你妈妈真美。
【金力又递给锦绣一本相册。
锦绣:这些都是她的剧照吧……你看过她的演出吗?
金力:(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她不让我看。
锦绣:为什么?(有些惆怅)我也没见过。听好多人说,她演的杜丽娘是最好的,有些地方比她老师还好。对了,她老师就是你爸爸。
金力:(惊讶)我爸爸?
锦绣:是啊,你妈妈从来没对你说起过?
金力:我没有爸爸。
锦绣:傻孩子,每个人都有爸爸。你爸爸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叫吴一蕉。你其实姓吴。
金力:不,我不姓吴。
锦绣:听我说,金力,你不但有爸爸,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住在省城。
金力:省城……
锦绣:对,你也生在省城,两岁时才跟你妈妈来这儿的。现在你妈妈去世了,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回去。
金力:你是我什么人?
锦绣:(笑)我也是你爸爸的学生。我叫锦绣。你就喊我姐姐吧。(拉金力的手)咱们回家吧。
叙述者:她的手温暖、柔软,使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是母亲冥冥之中派来照料我的天使,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金力下床,顺从地让锦绣给他穿戴整齐……光渐暗。
【一个高亢的女声在唱:“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演区渐亮。
【后台化妆室。吴一蕉穿着水衣子,背朝观众在化装。边上是打开的戏服箱和衣架。他的手在抖,笔掉在了地上……吴济有和美云上。
美云:(捡起笔)爹,我来帮你化。
吴一蕉:场子里怎么样?
吴济有:场子里热闹着呐,都坐满啦。头头脑脑也都来了,门口还有不少等退票的呢。爹,他们可都是冲着您压轴的杜丽娘来的。(从戏服箱中挑出行头,一件件挂到架子上)
美云:隔了十几年,您这是头回登台,就跟当年抗战胜利梅老板复出那样,能不轰动吗?
吴济有:报上说,文艺的春天到了!还说您的复出,标志着古老的昆曲艺术将进入一个新时代。
吴一蕉:唉,这些话我都听怕了,我怕担待不起啊。新时代……其实,戏还是那些戏,还可以再传四百年,可人老了……
美云:哪儿的话呀!您跟世纪同龄,不过七十八。凭您的功力和现在的身体,我看,可以唱到二零零零年!
吴一蕉:(笑)美云,你这是在哄我呢。
美云:我说的是实话。瞧,您的扮相还这么俊。
吴一蕉:(欣慰地)那我就争取吧。济有,把头面给我。
【吴济有把头面递给吴一蕉。
吴一蕉:(戴上,照着镜子)唉,到底不如以前了。
美云:(打开保温杯,递到吴一蕉面前)爹,这是美云替您熬的参汤,润润嗓。
【吴一蕉接过杯子。
美云:都怨济有没出息,没能把您的戏学下来。
吴济有:能怨我吗?想当初在戏校,我也是班上的尖子。可五七年那帽子一戴,虽说看在爹的面子上没把我发配了,可也一直灰溜溜的不受重用,又在乡下喂了这么些年的猪……
美云:那别人怎么就冒尖了呢?自己平庸,还老赖客观。
吴济有:好,我平庸,我认了——那你呢?
美云:我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成全你,才作出牺牲的。
吴一蕉:好了,你们让我静一静。
【沉默。吴一蕉慢慢站起身来,仍然背朝观众。吴济有和美云替他一件件穿上戏服。
【锦绣牵着金力的手上。
锦绣:老师,金力来了。
【吴一蕉穿戴已毕,转过身来。他雍容华贵,美艳照人,俨然是一位二八妙龄的大家闺秀。
锦绣:(对金力,柔声地)喊爸爸呀。
【金力抬头,不由得看呆了。
吴一蕉:(慈爱地望着金力)力儿,来,走几步让爹瞧瞧。
【金力走了几步。
吴一蕉:这孩子……可惜了。
美云:(对锦绣)不该带他到这儿来,影响爹的情绪!
吴一蕉:我让锦绣带力儿来的。(对金力)这是你大哥、大嫂。
美云:(亲热地)小弟,待会儿我陪你坐底下看爹演戏。
吴一蕉:济余呢?
美云:老二有些日子没回家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吴济有:他知道爹今天演出,会来的。
吴一蕉:(叹了一声)他不会来了。(停顿)我有三个儿子,却没一个能传的……锦绣,我就指望着你了。
【锦绣用力地点点头。美云重重地盖上戏服箱,大家一愣。笛声悠然而起……
吴一蕉:该我出场了,走吧。
【大家随吴一蕉下。光渐暗。
【假山后传出昆曲的念白:“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吴济余:(从假山后走出)不是柳梦梅。你失望了吧?
锦绣:(有点害羞)讨厌,不理你了。
吴济余:你脸红了。
锦绣:不理你了。
吴济余:有时候还真羡慕古人。只消做个春梦,就能刻骨铭心、淋漓尽致地爱一场,生死都不在话下。
锦绣:(找到机会反击)那你还不快做个春梦?(乐)
吴济余:说真的,你能分清生活和艺术的界限吗?
锦绣:什么意思?
吴济余:像你这样从小就泡在戏里的女孩,有时候很难分清戏里和戏外的世界。你是不是曾经幻想过自己就是杜丽娘,而我……就是柳梦梅?
锦绣:(低下头去)你才不是柳梦梅呢。你不是发誓再也不演戏了吗?
吴济余:(迷恋地望着锦绣)演是不演了,但我可以陪你练练。
锦绣:(高兴地)真的?
吴济余:(起柳梦梅一角,念)小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猛地吻了一下锦绣)
锦绣:哎呀,干什么你!不练就算了!
吴济余:好好,(重新开始,念)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锦绣:(低问)那边去?
吴济余:(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抱锦绣)
【锦绣推开吴济余。吴济余强抱住锦绣,强吻……锦绣推开他。
吴济余:(突然显得很严肃,声音发颤)锦绣,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忍受这个家吗?就是因为你。你使我下不了决心离开……
锦绣:你还是会离开的……你会出国。
吴济余:那是为了有一天把你也带走。锦绣!(再一次紧搂住锦绣)
锦绣:不……
【吴济余用一个长吻堵住了锦绣的嘴。锦绣闭上眼,瘫软在他的怀中。
【锦绣推开吴济余,跑到纱幕后,吴济余也从另一侧跑到纱幕后,脱掉锦绣的衣服,两人躺在地上。
【笛声起,刹那间落英缤纷……光渐暗。
叙述者:大嫂那次说不该带我去,她是对的。和父亲第一次见面,见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幻象,以至于过了很久,我还不能把它和一位老人联系在一起。我被安顿在二哥的房里,他常常来无影去无踪……
【演区亮:金力在楼上的卧室。金力依偎着锦绣,两人在看旧相册。
锦绣:这是你爸爸妈妈同台演出的剧照。这是他们在莫斯科……
金力:我妈妈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这儿?
锦绣:她是为了你,为你的前途。那时,你爸爸妈妈挨批斗、被抄家,还戴高帽子游街……为了演戏,你爸爸妈妈吃了很多苦。
【吴济余上。
吴济余:锦绣!
锦绣:(惊喜地)你回来了……
吴济余:(发现金力)他是谁?
锦绣:你弟弟呀。
吴济余:我弟弟?(走到金力跟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上下打量他)老头子的种不管撒到多远,最终都得回来!
锦绣:(对金力)他是你二哥。
金力:(怯怯地)二哥。
吴济余:叫我济余吧,咱俩长得不像。(从裤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把烟盒伸向金力)你想要吗?
金力:(惶惑地摇摇头)不。
吴济余:(又把手插回裤袋)没关系,将来你会想要的。
锦绣:有你这样当哥的吗?
吴济余:我只是他半个哥。对吗?(朝金力做个鬼脸)
【金力被逗笑了。
吴济余:老头子要这个家一切都恢复老样子,连窗帘、沙发套都要用原来的颜色。可是,会是老样子吗?
锦绣:你爸爸演出那天,你怎么没来?他很伤心。
吴济余:我对他有这么重要?有你在不就行了。知道吗,他要在你身上找一个人。
锦绣:找谁?
吴济余:(指着金力)他妈妈。
锦绣:你胡说些什么呀。
【停顿。楼下传来笛子声。
吴济余:我说的没错。总之,他想一切恢复老样子。
锦绣:不听你胡说了,老师在等我练唱呢。(欲下)
吴济余:等等,看我带来了什么?(拿出一只袖珍收录机)
锦绣:(高兴地)太好了!哪儿来的?
吴济余:朋友从香港带来的。
【锦绣拿着收录机,爱不释手。吴济余按键,响起邓丽君唱的《在水一方》。
吴济余:(拍拍金力的脸蛋)好听吗?
金力:好听!
锦绣:(不屑地)又是邓丽君。这种唱法很低级。
吴济余:你可别小看邓丽君。我认为,今后影响中国人的,一个是邓小平,一个就是邓丽君。
锦绣:(关掉收录机)又在胡说了。
吴济余:邓小平马上将成为中国的头号人物。而邓丽君呢,大街小巷都在唱。
锦绣: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吴济余:这就不好了。老头子也声称对政治不感兴趣,可他这辈子就没离开过政治。中国人离不开政治。政治,就跟亲妈似的。
锦绣:我亲妈早死了。
吴济余:我也是。
金力:我也是。
吴济余:(大笑,突然止住)亲妈会死,政治死不了。
锦绣:你怎么满脑子都是些怪想法?(扬了扬手中的收录机,明知故问地)是送给我的吗?
吴济余:当然。别只知道昆曲。
锦绣:(调皮地)谢啦!(下)
吴济余:(目送锦绣,回头对金力)你觉得她怎么样?
金力:谁?
吴济余:(停顿,嘀咕地)还能是谁?
【楼下传来拍曲声。
吴济余:(倒在床上)咱们家又成戏班子了。
【光渐暗。
【《牡丹亭·惊梦》中“山坡羊”的曲调。花园里,吴济有吹笛,吴一蕉在给锦绣教戏……光渐暗。
【演区亮:餐厅。吴一蕉、吴济有夫妇和金力在吃饭。
吴济有:(突然一搁筷子,大声地)奇怪!
【大家一怔,都看着吴济有。
美云:吓人一跳。怎么啦?
吴济有:为了摘掉我那顶帽子,这半年多我到处上访,从街道办事处,到区政府,再到市政府,然后又到省政府;再从省政府,到市政府,到区政府,到街道办事处。材料写了一大摞,脚底跑出了鸡眼,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美云:怎么着?
【吴济有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美云:你笑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吴济有笑得更厉害,肩膀剧烈地颤动。
美云:哎,你有病啊?
吴一蕉:(不安地)济有……
吴济有:(终于抬起头,却是哭的表情)结果是:他们说,当初根本就没给我戴过帽!
美云:没给你戴过帽?
吴济有:档案里根本就没有“右派登记表”!他们说,总不能现在补发你一顶帽子,再给你摘帽平反吧?(又笑)
吴一蕉:没戴过帽就好。
吴济有:(冤屈地)可这几十年,我明明一直在享受“右派待遇”啊!
美云:爹,这事您得出面跟省里说说。
吴一蕉:(为难地)除了唱戏,家里的私事我从来没求过领导……
美云:这怎么是私事呢?
吴一蕉:可我求不来人呐……
吴济有:别难为爹了,我自己再去跑!
【锦绣上。
锦绣:老师,刚才来通知,说您被选上政协委员了。
吴一蕉:是吗?(精神一振)济有啊,我看,你别再到处去找帽子了。算什么旧账!荒废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咱要向前看。当务之急,是要振兴昆曲。多演几台戏才是最要紧的。戏剧节、研究会、给锦绣选戏、排戏……事情这么多,我还想让你帮我分担些呢。有事做,你就不用整天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吴济有:好。
美云:好个屁!不清不白地跟了你几十年,还要不清不白一辈子?哼,我看哪,咱们这些人就是贱:挨整的时候,死活也不敢吭一声;现在被人哄了一下,抬了一下,又来劲了。
吴一蕉:你这是在说我吧。
美云:我哪儿敢啊,爹。您老是梨园班头、花中魁首,就跟那关汉卿似的,自然高瞻远瞩,胸襟宽阔,什么都可以不与那些小人计较。可济有算个什么?他不计较也没人领他的情、扬他的名啊!
吴一蕉:(苦笑着)你这张利嘴呀……好吧,冲着你,我找机会说说。
美云:(转嗔为喜,撒娇般地)爹,瞧您说的。您儿子的事,怎么说冲着我呢?
吴一蕉:这些年,这个家全靠你操持着,你是咱吴家的功臣啊。
美云:(做了个戏曲招式)那我就“谢主隆恩”啦。
【吴济余穿着睡衣懒洋洋地上。他一屁股坐下,顺手抓过一瓶牛奶就喝。
吴一蕉:济余,这些天你都去了哪儿?
吴济余:没去哪儿,朋友们聚聚。
吴一蕉:你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吴济余:都是些社会渣滓,可如今借老头子的光,都纷纷翻身了——参军,出国,上大学……风光着呢。要作鸟兽散啦,所以聚聚。
吴一蕉:那你呢?今后有何打算?总不能当一辈子社会青年吧?
吴济余:(讥讽地)那要看您啦,我的老爹。
吴一蕉:你能干什么呢?济有还能在戏校教孩子——
吴济余:(打断)算了吧,咱家唱戏的还少吗?
吴一蕉:(噎住)你……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你小的时候,我没工夫管你,后来成了“牛鬼蛇神”,想管也管不着了……我欠了你,欠了你们,欠了你们的妈、力儿他妈……(黯然神伤)
吴济有:老二,你就是嘴臭。
吴济余:行,我不说了。反正,我自己也找到出路了。(掏出个信封放在桌上)
金力:(拿起信封,念)北京大学……
锦绣:(抢过信封,抽出信纸)录取通知书!(忘情地)济余考上北大了!
【大家不敢相信地看着吴济余。
吴济余:我又做错了什么?
【大家笑,争着看那封信。
吴一蕉:(容光焕发)锦绣,拿酒来!
【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