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汉哲学争论的主要问题
公元前206年,刘邦在农民起义成果的基础上建立了西汉王朝,此时起至东汉王朝灭亡,共计四百余年,史称两汉时期。这是中国中央集权封建专制制度的巩固和发展时期,反映这一历史时期经济、政治的哲学思想,也充满着激烈的争论。各派之间的争论,主要是围绕着“天人感应”论和“元气自然”论这一中心问题而展开的。这一争论,既涉及天人之辩、力命之辩和形神之辩,又涉及性情之辩、义利之辩和知行之辩等,内容十分丰富。
1.天人之辩
在天人问题上,西汉大儒董仲舒发挥西周以来的“天人感应”思想,并将它与战国兴起的阴阳五行学说相结合,大力提倡“天人感应”论。他所谓的“天”,是具有创造义和主宰义的意志之天。他通过阴阳五行学说将天拟人化,认为阴是天的刑罚的表现,阳是天的恩德的表现。五行相生体现了天的恩德,五行相克体现了天的刑罚。宣扬由天而生阴阳,由阴阳而分成五行,由于五行相生相克而有四时四方,由此而派生出宇宙万物。所以,天是“万物之祖”。他还认为日月星辰的运行和春夏秋冬的更替,也是由“天志”或“天意”决定的:“春,爱志也;夏,乐志也;秋,严志也;冬,哀志也。故爱而有严,乐而有哀,四时之则也。喜怒之祸,哀乐之义,不独在人,亦在于天。”(《春秋繁露·天辨在人》)从这一“意志之天”出发,董仲舒通过“同类相动”——“天人同类”——“天人感应”三个步骤论证“天人感应”论,从而为儒家心性学说和政治思想提供了哲学基础。西汉末年,扬雄不同意董仲舒的看法,他依据道家“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认为天是“无为之为”的,并不是有意志有目的的;天地万物也不是由“天”故意雕刻的,而是天地自然形成的。东汉著名哲学家王充针对董仲舒和《白虎通义》的“天人感应”思想,认为“天”是“与地无异”的“苍苍之体”,类似于平正的“玉石之类”的东西,元气是类似云烟的“恬淡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论衡·自然》),所以,宇宙万物的根源,不是“天意”而是元气。“天禀元气”而生,天地之间的万物也是“含气之自然也”(《论衡·谈天》)。在“元气自然”论的基础上,他明确地提出了“夫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能随行而应人”(《论衡·明雩》)的著名论点,从而动摇了“天人感应”论的神学基础。
2.力命之辩
同天人之辩密切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是力命之辩。董仲舒在“意志之天”的基础上,提出了“顺命”之说。所谓“命者,天之令也”,主张“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举贤良对策》)。《白虎通义》的作者认为“命”有三种,即“有寿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随命,以应行”(《白虎通义·寿命》),在“天人感应”神学体系的躯壳内承认人的道德(“行”)的作用,试图以此调和“天命”与“人力”的矛盾。王充则根据他的“元气自然”论认为“命”不是由神学之天决定的,而是由物质性的元气决定的。他把“命”分成“寿命”和“禄命”两种。人的“寿命”是由人生禀气之厚薄而定:禀气厚则其体强命长,禀气薄则其体弱命短。“禄命”是由禀在天众星之气而定:“得富贵象则富贵,得贫贱象则贫贱。”(《论衡·命义》)由此出发,王充极力反对“三命”之说,从根本上否认人的才智道德与命运有关。在他看来,“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未必信其必贫贱”(《论衡·命禄》)。这一看法固然有其道理,但是由此而否定“人力”的作用,陷入神秘主义的“时命”论,则是一个值得吸取的理论思维教训。东汉末年,为了调和“天人感应”论和“元气自然”论之间的矛盾,仲长统提出“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思想,荀况提出“三势”之说(即人的命运“有自然而成者”、“有待人事而成者”、“有虽加人事终身不可成者”),都既是对董仲舒的“顺命”之说和《白虎通义》的“三命”之说中的神学之天的否定,又是对王充只强调“元气自然”而抹杀“人力”的片面性的纠正,是汉代力命之辩的一次理论总结。
3.形神之辩
汉代无神论者在同有鬼论和成仙说的辩论中,深入地探索了人的生命本质,把形(躯体)神(精神)关系的研究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淮南子》的作者根据“精气为人”的思想,认为“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认为“形”、“气”、“神”三者的有机统一是人的生命赖以存在的基础,三者缺一不可。司马迁从“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出发,认为“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返”(《史记·太史公自序》)。这里虽然包含有人死形神俱灭和人死不可复生的合理思想,但是他的着眼点是探讨生命与形神的关系,还不是探讨“形”与“神”的关系。东汉桓谭在司马迁的基础上,提出了“以烛火喻形神”的光辉思想,全面地批驳成仙说的奇谈怪论。但是桓谭的形神观也缺乏一个坚实的宇宙观基础。所以,王充把桓谭的形神观同他的“元气自然”论结合起来,认为“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人的生命只是元气变化中的一种短暂形态,主张“精神依倚形体”,“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论衡·论死》)根据“精神依倚形体”的观点,他既批判了成仙说,也批判了有鬼论,成为汉代最伟大的无神论者。
4.性情之辩
两汉时期,在人性之辩上,学者们围绕着“性三品”说展开了争论。董仲舒在综合先秦人性论的基础上,把人性分为三品,即“圣人之性”、“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他认为要把人性中的善质变为现实的善德,只有“受命于天”的圣人,“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谊,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方可达到维护封建统治的目的。王充虽然也讲“性三品”,即把人性分成“生而性善”,“生而性善恶混”和“生而性恶”三种,但是在人性的根源上他不同意董仲舒“天命之”的说法,认为人性的差别是由禀气之厚薄形成的,“禀气有厚薄,故性有善恶也”。董仲舒只把性之善恶转化限于“中民之性”,而王充则提出了善恶“在化不在性”的著名论点,认为性恶之人也可以通过教化而成为“有仁义之操”的人,说明人性善恶转化“在于教,不独在性也”(《论衡·率性》)的道理。荀况十分赞成王充的观点,认为“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申鉴·杂言下》)。在性情关系上,董仲舒和《白虎通义》的作者皆提倡“性善情恶”论。王充认为“仲舒之言,未能得实”,既然性情“同生于阴阳”,有渥有泊,有纯有驳,安能性纯善、性纯恶呢?可见,“性情有善有恶”才是符合实际的。刘向针对董氏的观点,提出了“性情相应”论,指出“性不独善,情不独恶”(《申鉴·杂言下》)。荀悦也赞同刘向的看法,从“凡情意心志者,皆性动之别名也”这一认识出发,肯定性有善有恶,情亦有善有恶,二者是相应的,从而驳斥了“性善情恶”论。
5.义利之辩
董仲舒虽然承认“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要求利义兼顾,但是他又认为“身之养莫重于义”,提出了“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著名论点。司马迁不但提出“人富而仁义附”的观点,肯定“利”对“义”的决定作用,而且指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肯定追求社会财富是人生而具有的一种合理欲望,从而驳斥了董仲舒的“贵义贱利”的思想。王充把“利”分成“货财之利”和“安吉之利”两种,并且认为“行仁义得安吉之利”(《论衡·刺孟》),“行仁义”与“安吉之利”是相辅相成的,认为孟子“仁义而已,何必曰利”的“贵义贱利”观点是不能成立的。
6.知行之辩
在知行问题上,两汉学者主要围绕着圣人是“神而先知”还是“学之乃知”而展开。董仲舒认为只有受之于天的圣人方可“不学而自知”,通过“内视反听”(《春秋繁露·同类相动》),“见人之所不见”(《春秋繁露·郊语》),“察物之异,以求天意”(《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白虎通义》的作者认为“圣人所以能独见前睹,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也”(《白虎通义·圣人》)。王充《论衡》的《实知》、《知实》二篇集中批判了这一先验论的神学观点,认为圣人不是“神而先知”而是“学而乃知”,指出“圣贤不能性(生)知,须任耳目以定情实”(《论衡·实知》)。自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孔子便由“人”变成了“神”,由此在是非标准上,董仲舒主张“正朝夕者视北辰,正嫌疑者视圣人”(《春秋繁露·深察名号》)。针对这种“众言淆乱,则折诸圣”的圣人标准论,王充大力提倡“效验”论,指出“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论衡·薄葬》)。只有经过“效验”的理论才是可信的,王充由此尖锐也批评了“圣贤所言皆无非”的错误观点,指出“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论衡·问孔》)所以,世人切不可“信而是之,讽而读之”(《论衡·书虚》)。